在这里遇见穆容修并不意外,他早上临走时说过要来青禾绣坊,穆家有绸缎生意,与绣坊来往实属正常。
送他出来的女子面容姣好,一袭秋香色衣裙,裙裾绣着繁复的牡丹花纹,行走间道不尽的曼妙多姿。
青禾绣坊开了二十几年,名声甚广,绣娘们素有绣法精湛、巧夺天工的美名。
穆容修曾说,穆家上好的绫罗绸缎,配上青禾绣坊最好的绣娘,做出来的衣裳能与大内尚衣局媲美。
许羡春来过绣坊,只是没见过那名女子。
他们说话时,那女子便巧笑嫣然望着穆容修,虽未多亲密,那温柔如水含羞带怯的眼神却做不得假。
买炒栗的如意还没回来,许羡春拢了拢衣襟,生出几分凉意。
大约是她看了太久,那边的人总算注意到自己。
穆容修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转瞬便恢复如常,走上前来:“你怎么在这里?”
如意买了炒栗回来,她接过,语气轻柔:“做几个茱萸香囊,顺道走了这边。”说着,目光往他身后的绣坊看了看,“打扰到你了么?”
穆容修轻咳了声:“没事,我来绣坊是来看绣样的,你买完茱萸便先回家吧,我晌午就回来。”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娇柔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传来。
“大公子,这位是?”
许羡春看到穆容修听见这道声音时极其细微地蹙了蹙眉,抬眼望去,只见方才和夫君说话的女子款款而来,那双清澈的眸子打量着自己,带着不谙世事的好奇。
被打断了话,许羡春索性不开口了,侧目看了穆容修一眼,等他回答。
偏偏那女子也笑吟吟地等着,穆容修只好开口:“这是我夫人。”
许羡春见那女子似是怔了怔,眸光微闪,语气带了一丝恍然。
“原来是穆夫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许羡春颔首以示回礼:“姑娘客气……姑娘是?”
不等她回答,身旁的穆容修先行开了口:“素素姑娘是青禾绣坊的绣娘,我正和她说绣样的事。”
许羡春略顿了顿,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而素素也是看似往他那头一瞥,目光显得有些深远,由不得许羡春不多想。
穆容修一无所觉,温和且疏离的与素素说了几句绣样的事,侧首向许羡春,一手虚揽过她的肩:“走吧,我陪你回家。”
说话的片刻,手里的炒栗已经晾凉,香味四溢,勾得人食欲大动,然而许羡春此时听见他话语间刻意的殷勤,却没了胃口。
自幼养成的气度涵养并未让她表现出异样来,甚至能心平气和地同素素道别,再与穆容修一起离开。
远离青禾绣坊,途经自家绸缎庄,许羡春才停下脚步,温声说:“夫君去忙吧,我自己回去便成。”
穆容修还在想方才的事,迟疑了下:“……我陪你吧。”
她仍是温温柔柔的模样:“生意要紧,我身边有如意呢。”
许羡春历来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从来不会让他为难,这是穆容修最满意的地方。
见她面色如常,便安了心。
“那好,等我回来用午膳。”
他转身,大步流星进了绸缎庄,隔着门扉,影影绰绰能看到掌柜来相迎。
许羡春脸上的笑意淡去,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走吧……”
如意敏锐的发现,一离开大公子,自家主子的情绪就低迷起来,分明出门时还不是这样。
“怎么了夫人?”
许羡春敛了神,随口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炒栗不好吃了。”
这时节已经足够冷,就这一段路,炒栗就没了热气,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如意疑惑不已:“您不是还没吃?”
她抿了抿唇,沉默下来。
其实,明知不该误会穆容修,安慰自己,那位素素姑娘的出现再正常不过。
但不知为何,方才那一幕久久留在眼前挥散不去。
怀疑的种子一旦撒下,就难以避免地往荒诞的一面想。
其实不怪她多想。
家里的生意做了那么久,各家绸缎庄有掌柜管事,不过是绣样的事,几时需要穆容修这个东家出面,还亲自上绣坊去。
许羡春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只是想起来穆容修的所作所为难免悲凉。
成婚四载,他待自己的情分肉眼可见地消失,许羡春知道膝下无子始终是彼此心中盘桓不去的阴影。
所以公婆的不满、那些刻意为之的刁难和旁人茶余饭后谈及时的奚落嘲讽,她都顾及穆容修而硬生生忍受着,好像这样就挽回他为数不多的心意。
没有女子能接受夫君移情别恋,即便受尽委屈,她也不想如别人一样“大度”让夫君纳妾。
可说到底,这样的坚持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她不能生孩子,已然成了事实。
若非穆家祖训穆家子孙不得纳妾,只怕今时今日,穆容修已经儿女绕膝了。
这世间,至亲是夫妻,至疏也是夫妻。
心中怏怏不快,许羡春没了闲逛的兴趣,回家时有些心不在焉,从游廊往后院走时,冷不防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上。
她走得急了些,撞上对方结实的胸膛毫无招架之力,脚下踉跄站立不住,她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臂,手里的炒栗哗啦洒了满地。
清冽的气息裹挟着微风钻进了鼻子里,她听见穆容景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嫂嫂小心……”
许羡春垂眸,这才发现自己抓着他的衣袖,太过用力,藏青色的衣料在她掌心里变得褶皱不堪。
脸上一热。
她赶紧松了手,退开两步。
穆容景伸出来的手又垂回身侧,面色平和:“没事吧?”
许羡春略有两分尴尬,摇头:“没事,想着事出神了。”
通常她这样说,穆容景不会再追问,恪守礼节让开请她先行。
然而此时,他却没在意她的神色,一反常态问:“有什么事让嫂嫂走路也在想?”
一路上她都在想着穆容修的事,但哪里能告诉他,胡乱说:“有几本喜欢的书尚未看完,搁在外边忘了收,夜里沾了霜露笔墨晕染,难以再读。”
如此搪塞之语,不足为信,有眼色的也不该继续追问,但今日穆容景不知为何竟有闲情雅致与她闲话。
“嫂嫂看的什么书?”
许羡春抬眼,见他问得认真,只得忍住一走了之的想法,淡淡应声:“几本杂记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书。”
她眼下觉得倦怠,不想再说话,难免带了些情绪,穆容景若有自知之明就该让开。
可他存心和自己作对似的,就站在面前挡住了去路,语气透着难掩的愉悦:“祖父曾说读书人不能只拘泥于四书五经诗赋策论,叫人送了不少民间杂书到我书房,嫂嫂的书既不能再读,不如去我书房挑几本打发时间吧。”
她身为长嫂,如何方便进小叔子的书房,当下便拒绝了:“我只是可惜那几本书受霜露摧残,并不算得多喜欢看。”
穆容景眉尾轻挑,神色却如常:“既如此,那便不勉强了。”
话到此处就算结束,许羡春没再多说,回了自己院子。
晌午穆容修回来,用膳时帮她盛汤,倒是比昨日更细心体贴。
只是这样的体贴,分明带了一丝欲盖弥彰的意味。
许羡春面不改色喝了两口,心也与汤一样寡淡。
临近亥时,青禾绣坊歇业,熙攘的街市变得安静,绣娘们才陆续出来,道了别各自离开。
素素家住得远,从绣坊回去得走上一炷香时间,刚走出不远,看到夜色中一道熟悉的身影,脚下一顿。
她抱着手臂,嘲讽一笑:“大公子好兴致,天黑还出门闲逛。”
金陵没有宵禁,街市各处都还掌着灯,穆容修在半明半昧的光影唤她:“素素姑娘……”
素素没有停留,绕过他便走。擦肩而过时,被他抓住手腕。
她挣了挣,被他抓得更紧,没好气道:“大公子这是何意?”
他松了手,歉意道:“对不起……”
素素鼻尖泛酸,红了眼眶:“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公子说什么对不起。”
穆容修动了动唇,低声说:“那晚是我失态,喝多了……”
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忽然靠近,扑进怀里,声音透着哽咽:“大公子对我,就只有这点歉意吗……”
他一僵,蓦地想起那些事,眼底闪过挣扎,最后还是伸出手拥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