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羡春驻足的片刻,前边正兴致勃勃猜灯谜的卫溪把一张纸笺抵在眼前。
“快,帮我想想‘四月将近五月初’,猜一药名!”
许羡春垂眸,想了想:“半夏。”
卫溪恍然大悟:“对啊!羡春你真厉害!”转头又要去解谜,发觉她视线落在别处,又停下脚步,“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她没隐瞒:“穆容景在楼上。”
“是吗。”卫溪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二楼有人坐在窗前。
焰火过后的青烟弥漫在河上,似有一股硫磺的气息残留。
泼墨夜色中看不清容貌,只余窗纸上一道修长的剪影。
雍雍穆穆,如松如竹。
卫溪啧了一声:“听说九月初二放榜,穆二公子若是高中,只怕前来穆家拜会的客人会如过江之鲫吧。”
“但愿吧。”反正穆容景才回来两日,穆申和吴氏就接到了不少请帖,若他能拔得头筹,穆家可算真正的扬眉吐气了。
“也好……”卫溪感叹,“这样你将来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许羡春不解:“这与我有多大关系?”
“你们是一家人啊,穆二公子哪天高中,你身为他长嫂,他不照拂你一二?”
她忍俊不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卫溪皱着眉想了想,肯定地回答:“话虽糙,理却是这么个理。”
许羡春笑了笑,不置可否。
穆容景自幼勤勉,前两年穆家祖父还在世时,不止一次夸过孙儿天赋绝佳,颖悟绝伦。
她还未嫁给穆容修时,就常听旁人说起穆家有位二公子才华横溢,年少有为。
的确从与穆容景寥寥无几的相处中,也能感觉出他是人中龙凤,来日定是大有作为。
可要说指望他改变眼下的困境,似乎并不太能,她不能生孩子,始终是梗在心口的一根刺,并不能因为穆容景的存在与否而有所改变。
可能等慕容修厌烦自己,公婆也不再在意这个儿媳,她便只能狼狈地离开这个家,那时与慕容景更是沾不上半分关系。
卫溪不知如何安慰,只将手里的吃食,一股脑往她嘴里塞。
心里苦,吃些蜜饯,也许就甜了。
看完灯会已是亥时,许羡春与卫溪在路口分别,回家时担心吵到公婆,又转头从后边侧门回去。
经过厨房,如意问,“夫人您的药吃完了,可要叫陈大夫再开两副?”
许羡春一顿,语气无奈:“你一说这个,好像舌尖都是苦的。”
如意伺候她,自是知道那些腥苦的药有多难以下咽:“要不别喝了吧?”
她倒是不想,怎奈何身不由己。
“我若不吃,母亲那头不好交——”
细微的动静从黑暗中传来,许羡春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夜里没有掌灯,仅凭头顶的月光照亮脚下的路,这里又是竹林,朦胧一片,什么也不看清。
许羡春停下脚步:“谁?”
“是我。”
暗哑微沉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一丝醇馥幽郁的酒味与霜雪般清冽的气息,毫无防备地钻进鼻子里。
她怔了怔:“二弟?”
四下静悄悄,下人们都已歇下,凉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许羡春一瞬紧绷的心又落回实处:“你还没歇下吗?”
不甚明朗的月色里,她只能看到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轮廓分明的面庞落下暗影,看不真切。
只觉得那双黑沉沉的眼眸紧紧盯着自己,有浓重的情绪掠过,一瞬即逝。
两人保持着几步之遥,许羡春听他静默片刻后开口:“方才回来。”
他的声音许是烈酒浸染过,沉哑得厉害,与她说话时仿若带了几分缱绻的温柔。
许羡春知道这是错觉,见他似有醉意,便道:“时辰不早了,那你快歇下吧……”
然而尚未迈出脚步,穆容景又开了口。
“等等。”
疑惑中,眼前覆上一道阴影,是他走近了两步。
许羡春站在原地,并没有躲。
下一刻他伸手,递了什么东西过来,沉甸甸的,她下意识接过,摸索了一下像是一只陶罐。
“这是?”
秋夜天凉,穆容景微微压低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桂花蜜糖,同窗所赠,我不喜甜食,送给嫂嫂吧。”
陶罐封了口,隐隐能闻见一股清甜的桂花香味。
家里倒是有几株桂花,只是开得晚些,她每年都留着给穆容修做点心,并未想过制成蜜糖。
平日里坐胎药喝多了,就想吃些甜的,不想这么凑巧,穆容景就送来了。
平日叔嫂间少有交集,他更不曾送过什么东西,许羡春有些惊讶,但仅是一罐蜜糖,又不好拒绝,温声说:“多谢。”
穆容景不再接话,往旁边让了让,她拿着蜜糖抬脚离开,衣袖在擦肩而过时拂过手臂,轻飘飘的力道,仿佛残留了细腻的余温。
八月更深露重,那些漂浮在眼前的不真切的感觉很快消失无踪。
月光落了满怀,穆容景一动不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带着几分克制与隐忍。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晨起多了几分萧瑟的凉意。
如意抱了件织锦披风来,细声叮嘱:“入秋了,早晚天凉,您别忘了添衣裳!”
今日要赴宴,许羡春穿了身雪青色衣裙,特意上了层薄妆,胭脂轻点,眉与眼都清晰起来。
杨家离得远,坐马车也得一个时辰,吴氏让她不必去请安,到了时辰便出门。
穆申腿脚不便,不能骑马,和吴氏同乘。
穆容修还未回来,许羡春自己单独坐一辆马车。
刚坐下,车外响起马蹄声,掀开车帘便见小厮牵着马停在门前,有人从石阶上下来。
清隽疏朗,神姿高彻。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穆容景在下一瞬也望过来。
四目相对,漆黑的凤眸平静无波。
许羡春未作多想,朝他浅淡笑了笑。
如意在一旁叹道:“二公子长得真俊俏,也不知谁有这个缘分,能嫁给他为妻!”
说起来,穆容景的确有极为出色的容貌,穆容修也算相貌堂堂,与穆申有六七分相像,穆容景不太像爹娘,反而与过世的祖父穆清河有一点神似。
同样是读书人,一身清风傲骨,温雅高洁。
比起穆容修这个生意人圆滑世故,穆容景温润如玉,却又藏着清冷的锋芒,让人难以接近。
许羡春在穆家四年,自然知道有多少女子爱慕他,只是因着前两年年纪尚轻,说亲的人不多。
如今眼看穆容景及冠,又放榜在即,想要攀附穆家的人趋之若鹜。
诸多倾心穆容景的女子中,就有今日杨家二房的独女。
果然到了杨家,宾客云集,许羡春才下马车,就有一抹纤细的身影从旁边一闪而过,娇滴滴唤:“景哥哥!”
少女十五六岁,生的娇俏可爱,笑时露出面颊一对浅浅的梨涡。
穆容景躲避不及,被人抓住了衣袖。
甜香的脂粉味充斥在呼吸间,他不动声色往旁边让了让,倒是离许羡春更近了些。
杨思柔眼巴巴望着他:“景哥哥,我半年不见你了!你有没有想我?”
前来迎客的小吴氏嗔道:“你这孩子真是,容景衣裳都皱了。”
话是不满,语气却没多少责怪之意。
吴氏笑眯眯的:“不碍事,兄妹之间打闹嬉笑才亲密。”
小吴氏知道外甥虽温和,却不是能与人纵情玩乐的性子,见女儿缠着穆容景不放,忙道:“你大哥正念叨你景哥哥呢,快放他进去!”
“好吧……”杨思柔撇撇嘴,依依不舍放开他,一直到人消失在来往的宾客里,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吴氏见此,亲昵拍拍杨思柔的手:“容景明年二月春闱前都在家,思柔得空常上家里来玩。”
杨思柔眼前一亮,亲昵地蹭着吴氏的手臂:“多谢姨母!”
许羡春默不作声在一旁,等她们寒暄完,才屈膝朝小吴氏行礼,声色温婉:“姨母万安。”
小吴氏这才想起她来,笑着说:“羡春送的围屏老太太很喜欢,已经叫人摆在花厅里了。”
寿礼是一座紫檀雕百禄图十二扇围屏,许羡春挑了许久才看中的,围屏不小,今日一早就差人送上了门。
吴氏对她准备的贺礼尚算满意,得知杨太夫人喜欢,难掩笑意:“老太太喜欢便好……”却是只字没提许羡春的功劳。
姐妹俩要叙旧,顾不上许羡春,小吴氏朝杨思柔挥挥手:“陪你表嫂去花厅坐。”
杨思柔一颗心都在穆容景身上,领着许羡春进门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许羡春早已看穿她的心思,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下,柔柔一笑:“外头还有客人来,你且去忙,不必理会我。”
杨思柔听她这么说,顿时换了副神色:“那表嫂你先坐会儿,我叫人给你沏茶来!”
年轻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穿梭在宾客中,身影蹁跹,美好的像春日落在枝桠上初飞的鸟雀。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好呀~大家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