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申不知儿子回家,夜幕时分方归,见了穆容景,不苟言笑的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意。
原以为吴氏大张旗鼓要为穆容景接风,要好一通忙活,好在他不喜张扬,夜里就简单用了一顿饭。
许羡春不用忙碌得以清闲,用过膳便早早的歇下。
好在翌日早起,身子的不适感消失,拾掇妥当后,便照惯例去向公婆请安。
日头初升,落了满地金芒。
如意看着头顶的朝阳,说道:“十五了,今晚定是圆月,想来街市上也万般热闹。”
往年中秋夜,街市上都有花灯,许羡春还在闺阁中时也常会去玩,看拜月礼,吃吃小食,在小摊前买一盏兔子花灯带回去。
这样悠然随心的日子,在嫁做人妇后便戛然而止。
穆容修忙于生意,鲜少在家,她要忙着侍奉公婆,更是无暇顾及其他。
吴氏常说女子相夫教子,不该随意抛头露面,如今这世道虽未严格讲究男女大防,但诸多规矩于女人来说仍是严苛。
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许羡春索性就不出门了。
如意看她一眼:“大公子不在家,您一人也无趣,不如邀上卫五小姐去赏花灯吧?”
如意口中卫五小姐名叫卫溪,小她两岁,去年十月嫁给金陵通判方丞长子方从敬。
许羡春与卫溪是手帕交,如意是她的陪嫁婢女,还照闺中那样唤卫溪为卫五小姐。
方家离穆府不过数百步,卫溪性子活泼,时常上门来,吴氏对卫溪倒是处处客气。
但许羡春明白,婆母友善的大半原因,还是因为卫溪身后的方家。
姐妹俩有些日子没见过了,许羡春倒是想出门逛逛,但蓦地想起穆容景来,便摇头作罢。
“还是不了,二公子才回来,我这就出门,老夫人又该不高兴了。”
如意撇撇嘴,没说什么。
吴氏这性子,还是少去招惹为妙。
主仆俩才走出没两步,忽有人从转角处出现,许羡春走在前头,冷不防撞见一双漆黑的眼眸。
清冷的松木香霎时钻进鼻子里,泠泠的,像是初冬凝结于枝叶上的朝露,令人心旷。
脚下的青石板路并不宽,有人挡在面前,她过不去,只好停下脚步。
穆容景今日穿了身靛青色衣袍,锦衣玉带,眉目疏朗。
天色尚早,一层薄薄的白雾氤氲在竹林里,斑驳的日影恰好在这个时候穿透雾气,正巧落在他清薄的肩颈上,许羡春抬头,看见了他耳侧一颗暗红的小痣。
不知怎么,想起从前在闺中与卫溪在书里看到的面相图。
书上说,耳上有痣的人,是大富大贵之相。
无它,因为她也长了一颗。
只是穆容景在左耳,她在右耳,没有他的明显。
想到别处,许羡春的目光不自觉地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注意到穆容景深邃的目光,才陡然醒神。
“二弟这是上哪儿去?”她抚了抚鬓边的珠钗,以此掩饰自己的失礼。
“给父亲母亲请安。”他抬眸,似是随口一问,“时辰还早,嫂嫂是?”
“我也是去东院。”晨昏定省是穆家素来的规矩,若非病中,许羡春都不曾懈怠。
穆容景了然,侧身让了让:“请嫂嫂先行。”
他声色平和,带着读书人的克己复礼,温文尔雅。
许羡春不知别家叔嫂同一屋檐下相处会不会无所适从,但和穆容景说话时,除了几分久不见面的生疏,并没有多少尴尬难堪。
相反,穆容景言辞随和,举止有度,在过去四年里,未曾有半点逾矩之处,这让许羡春莫名心安。
眼下见他让出一条路来,便弯了弯唇,浅浅一笑,先行走在前方。
等过了游廊,穆容景才缓步跟上。
如意往后看了看,那道颀长的身形不远不近,小声说:“咱们二公子光风霁月,难怪炙手可热。”
许羡春顿了顿:“此话怎讲?”
“您不知道吗,从昨天二公子回来,就有不少人往老爷老夫人跟前递消息。”
见她一脸困惑,如意又道:“再过两个月二公子就及冠了,到了娶妻的年纪,自然少不得媒人来说合。眼下乡试名次未出,就有人打二公子的主意,若是来年金榜题名,岂不是能有机会封侯拜相,带金佩紫?”
许羡春笑了笑:“封侯拜相不说,你以为金榜题名当真那么容易?”
科考三年一次,看旧史,各州府参加乡试的足有数万人,大比中举者必得是佼佼者才有资格参加明年的春闱,春闱之后还有殿试。
举步维艰。
哪有她说得这般轻松。
如意也想到二公子这些年的勤勉,感慨了几句后,道:“以后的事不论,但二公子的亲事可近在眼前,说不准这几日就能定下来。”
穆容景的姻缘大事,许羡春无权过问,只是淡声说:“若有那个缘分,也是好事。”
进了东院,主仆俩的谈话便就此打住。
见长媳和幼子过来,一家人落座用早饭,吴氏感慨道:“可惜你大哥不在。”
穆容景道:“大哥忙生意要紧。”
许羡春不置一词,膳桌上通常是她在忙活,给公婆盛了粥,顺手拿起一只空碗盛了一碗递给穆容景。
穆容景眸光微动,伸出手去:“多谢。”
他托住碗底,指尖触及一点温热,未细感受,那点温热随之抽离,只有白粥传来的热意,蔓延至心窝里。
说起科考一事,坐在主位的穆申问:“此次考题如何?还能应付?”
“应当没问题。”穆容景语气平淡,分明是随口一答,却叫人听出几分肯定来。
吴氏眼前一亮:“这么说,能考中了?”
穆容景淡声道:“十有七八。”
九月初二放榜,一切尚未可知,但他既如此说,穆申也安了心:“有七八成把握已算不错。”
穆容景天赋绝佳,读书上从来不必他们操心,苦读十几年圣贤书,连他授业恩师都说此子前途无量,乃经世之才。
穆申是进士出身,当年殿试只在百余名,虽不及先父德高望重,金玉在前,却也凭借自身本事官至枢密都承旨。
可惜天妒英才、壮志难酬,三十岁那年骑马跌落,摔断了腿,不得已辞官回到金陵养伤。
尽管后来腿疾有所缓解,却再不能入朝堂。
这是穆申至今难以释怀的憾事。
好在穆容景如今有机会弥补他心中缺憾,颇为欣慰。
用过早膳,许羡春去茶室煮茶。
穆容景坐在椅子里,把玩着腰间的佩玉,不经意地看向那抹窈窕的身影,直到吴氏叹气,方回过头来。
“我听说陈安那个媳妇像又有身孕了,当真是有福气。”
陈安是穆容景同窗,年纪与穆容修一般大,去年成了亲,四月里得了个儿子。
穆容景与他偶有往来,两人又一同科考,自是有所听闻。
只是母亲这个时候提起别家媳妇怀孕,显然还有话说。
果然,吴氏倚在椅子上,语气怅然:“你大哥大嫂成亲就快四年了,子嗣上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知我何时才有那个福分抱上孙子……”
冰凉的玉佩躺在掌心,穆容景垂下眼,眸中覆上一层薄霜,语气寡淡:“来日方长,母亲不必忧心。”
一向寡言的穆申显然也生出不满了,眉心轻蹙:“容修忙于生意时常不在家,夫妻俩聚少离多,没有孩子也正常,等容修这次回来,把手里的事好好放一放,若是还不成……”
穆容景从那未尽的尾声里听出几分遗憾舍弃的意味,面上仍然波澜不惊。
倒是吴氏瞪了穆申一眼,面色忡忡:“还不是怪老爷子定下的规矩,穆家子孙若无后嗣,非四十不得纳妾。他老人家却不知,咱们家一直这么冷冷清清的,长此以往,不知被多少人背后戳脊梁骨。”
穆家也算名门望族,尤其老爷子穆清河年轻时身居太子太傅之位,几年后太子即位,穆家一时风头强盛、显赫无两。
后来穆清河年迈致仕,回了金陵老家,在两年前病逝。
然而穆清河致仕、穆申因病辞官、穆容修志不在朝堂,穆家的荣耀显赫仿佛在一夕之间倒退,若非穆容景读书勤勉,有入仕之心,只怕穆家早就在世家名门云集的金陵城中凋零了。
穆容景愿意做官,多是受祖父熏陶,穆清河致仕后回金陵,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他,临终时还曾提醒他,将来入了朝堂必要身正行端,不坠青云志。
穆容景敬重祖父,也视祖父之言为此生所求。
然而人心易变,从某个时候起,他无法再做到祖父所说的身正行端,无愧于心。
旁人称赞他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只有穆容景知道,自己深陷污秽,这一颗心有多肮脏。
他求不得,放不下。
在无边无尽的黑暗深渊里反复折磨自己。
白玉在掌心里生出滚烫的温度,穆容景不顾玉佩尖锐的棱角握紧了手指,在微微的疼痛中定下心神。
吴氏见他低着头沉默未语,便不再提这茬,“过几日杨家太夫人大寿,你可得空同去?若是忙着念书便不用折腾了。”
杨家是吴氏妹妹的婆家,两家也算连着亲,平日多有走动,穆容景鲜少在家,甚少出席金陵各家里的宴席。
吴氏心有盘算,想儿子能去,但也知道他眼下念书要紧,并不强求。
门外有了脚步声,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如玉般纤白的柔夷,端着热茶送至手边案几。
茶香袅袅,穆容景松了手,玉佩安然落在衣袍上。
轻盈的脚步很快远离,他垂眸,水青色的裙裾自眼底一晃而过,空余一阵浅浅的微风。
起伏的情绪被他很好隐藏在眼眸深处,平声道:“听母亲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暂定早九点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