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何人初见月

杭州依然如此暧昧,那情意缠绵的柔风,从西湖的水波上踏来,梳着依依垂柳,摇动岁月光晕。接上钟老先生,我们绕西湖兜了一段,远远看见断桥、苏堤和花港。那湖光水色,那游人如织,隐约地还有湖畔诗人应修人、汪静之、潘漠华和冯雪峰笔下的意韵。

英国著名湖畔诗人沃兹华斯曾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在如此狭窄的范围内,在光影的幻化之中,展示出如此壮观优美的景致。”沃兹华斯指的英格兰坎伯里山脉的温德米尔湖,此湖堪称英格兰的西湖,那里有个小镇叫做凯斯维克。

与西湖擦肩而过。此时的杭州,几分喧嚣里的悠然,恰是风和日丽,柳绿水蓝,几朵淡淡的白云将天空装点。开迪车擦着柳梢而过,细风的温婉,梭行在别人的温柔之乡。郁达夫曾在《还乡记》中情深意切地写到他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再从杭州坐船去富春江的经历。难得郁达夫将一篇命题作文写出那般情境,文章为上海铁路局在开通上海至杭州的客运列车时请其写的,我估计那时候坐火车的人不是甚多。

我们也去富春江,沿着江走,要一直去到淳安的千岛湖。千岛湖很美么?它是一个人工湖,建新安江水电站大坝拦起来的。先搁置这个想象,只道富春江的风光,江南的青山秀水,我一直想乘一叶扁舟,悠悠的在富春江上,看打渔人的撒网,或执竿垂钓,在舟上把盏对月细细品饮。然而,乘车亦为一种抵达形式,在车上远望,会有另外一种想象。

有一条天目山路,还有古荡,未及察觉已经出了杭州城。从地图上看,富春江流域的大部皆属杭州,仍为杭州山水。富春江到了杭州,叫钱塘江。而往上游去,叫新安江。杭州在唐朝以前,便是一个山中的钱塘小县。

我在车上眺望,梦里江南,逝水清波,那飞鸟与繁花,我总想看个真切。真切,将江南装进心里,以待将来的梦中,时时把江南翻出来细细回味。蓦然,我看见富春江了,那苍郁的山间,一江碧水流。水清如镜呵,倒映青山白云,三两渔舟在水面上,渔人戴着竹篾编制的斗笠,一人摇桨,一人撒网;也有竹排,竹排上栖立捕鱼的鹭鸶。白的江鸥,贴着水面飞翔。

车沿着富春江前行,富春江忽儿开阔,一片镜面的水域,水上白帆点点,如群蝶竞飞;忽儿收窄,绕着青山悠悠。间或有一艘小的客轮,沿着对岸的山脚缓缓地驶往远方。富春江只道幽幽的静,这幽静的野趣里,风帆把目光撩得更远。江边竹排上的鹭鸶,又把目光领引回来,这样碧水环山,山重水复的时光,只道是:青山凝绿欲滴翠,翠绿环江水上天。

往南方去,天渐渐地向晚,我估计要到新登镇住下。因在杭州花了些许时间,我也以为车旅,不要把所有时间都搁置在高速路上。那个新登镇,恰在桐庐与富阳之间,以前曾有桐庐的朋友邀我到桐庐小住半月,因写小说未及前行。时间一晃便有8年,岁月如车,刷刷的疾驰,穿越无数风景,就不复回返了。注定要那样与富春江擦肩而过,终于在今夏走近富春江。这样的富春江,恰流着一江诗情。我想要在江上荡一叶扁舟,对了月饮,在小小江风的抚慰中醉它一回,亦是一个有趣的记忆。

夕阳拽着长长的余辉往着西边的青山坠去,一轮淡淡的薄月升上天空。天空淡淡的蓝,这是宁静与清幽的富春江的天空,我想。在车的悠然行驶中,忽然忆起唐人张若虚的一首诗,这首诗不一定为咏富春江,但或可以拿来,只道进入了这样的情境,亦会有这样的诗情生发。诗便是《春江花月夜》,闻一多以为,此诗足以孤篇压全唐。

人终究想到,这天地之间,只有月儿不变,人之情感不变,梦回唐朝,或行走富春江,有了月儿,有了江水,千古的诗情如此相近。那一江的微波,荡漾着心情,亦是诗情,终究不再有其他。

风景渐渐掩入暮色,向远的山头,或有最后的一抹玫瑰的夕阳,薄月也在淡蓝的天空明亮了些。一些愁绪随了江水流去,满目的现实主义的山冈,又让人回到俗世。路边的村落,有的人家屋顶,飘起蓝的炊烟,或许将来,炊烟看不到了,乡野的燃料结构在变。然富春江流域的村落,却还有些原始与古朴的风格,较之杭州湾的半哥特式建筑而言。或者村落的建筑,有新有旧,旧的建筑离路较远,新的建筑离公路较近。无孔不入的广告刷到了农家的山墙。富春江一带,其地质上由古生代到新生代的砂岩、石灰岩和页岩组成,侵蚀明显,切割较深,山势陡峻,这里的地表以分割破碎的低山丘陵为特色,大部分地区地质构造属钱塘江凹槽带。有趣的地方在于,一些村落总建在山的切割槽口外,越往南去这种情况愈明显,有一条山峡,便有一个村落,或几家人的房屋,房屋也建在山坡上。

到新登镇时,天已经黑了。将车搁在汽车修理厂的大院里,先冲洗一番,然后,找了宾馆入住。新登镇也是一个历史名镇,地方人士说,旧时叫新城,这方面有苏东坡的诗为证: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新城道中》

从诗里看,苏东坡在春天来新登镇,诗句的描绘端的是精确,或许去富春江,要春天或者秋天罢,我觉得如果骑摩托车游,也有一种味道,去富春江的公路上,摩托车也不少。说到后两句诗,真是确有体会。我因到一农家去讨水泡茶,恰女主人在灶间炒菜,雪里蕻炒鲜竹笋,在柴灶上的大铁锅里炒,微微的雪里蕻的酸味弥漫,鲜竹笋斜切成片,雪里蕻也切得非常细小,在那微酸的空气里,饭香,菜香,还有柴草燃烧散发的气息,我就迈不动腿了。不论是这般的炒,还是煮汤,或者加黄咕丁鱼煮鱼汤,都是上品菜啊!新登这地方,叫黄咕丁鱼为汪刺鱼,据说在葛溪上面的岩石岭水库中有,葛溪是新登镇重要的溪,从岩石岭水库下来,那岩石岭水库在青山白云间。

我们去找了一个农家菜馆,这个馆子有空调,桌为排档一样的方桌。里面已经有一桌当地人在吃,他们说话,我听起来像说天书。方言这事情,好像跟菜系差不多,南方方言多,菜系也多,华北就只有一个大方言,因而华北的菜也几无区别,尤其他们的口味相近。可以推测,一种方言应是一方移民,他们保留了一种话,也保留了一种味觉,历经时光漫漫,却无改。新登的馆子点菜,不看菜谱,它有一个专门的点菜间,点菜间里,陈列着各式菜的半成品,都已装碟或装钵,用保鲜膜覆盖着,上面的标签写着菜名和价格。照例我要承担点菜工作,这劳苦辞不掉。我第一眼就看上一盘椒盐小鱼,此鱼绝对是野生,在京城一直吃养殖鱼,对野鱼的渴望,往往化成绵绵的乡愁。然后,又点了炒竹笋、排骨、红烧豆腐等。

椒盐小鱼是新登镇特产。向厨房的老先生打听,他说新登人叫这鱼为石板鱼,生在葛溪。石板鱼可以红烧、清蒸,我点的这道为椒盐干炸。它被裹了一层湿面粉,炸至焦黄色,上面撒椒盐,装在一个精制的半球状竹篮里,端上桌,率先就吃它了。油炸石板鱼,且也不是特别干,所以肉还鲜嫩,只是头尾有些枯焦,恰好可以整吃。然而,也可以轻轻拨开粉层,品尝纯粹的鱼肉味道,此味清新,沾了些面香味,一种质朴的乡野芬芳气息,从潺潺流水的山溪到烟火弥漫的灶间。正是江南之夏的小小燥热,有富春江畔的微细暖情缕缕。吃椒盐石板鱼,喝冰镇西湖啤酒,乘车的些许疲乏皆去。

新登啊,新登的月亮好明。新登离了富春江很远,酒后独自出门,在新登的街上漫步。喝酒时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湿润,风柔柔地吹。远远地看到开迪停在车场,转身向着葛溪的方向眺望。那葛溪,也要汇到富春江去的么?便又想起张若虚,那《春江花月夜》,正是这样的时机,或者也可以吟咏: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若是此时,谁人以琵琶演奏,那却是一种美境。新登小镇上,街上已经没有行人,橙黄色的路灯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弥散性闪耀一些金灿灿的光丝。应该是夏江了,终归为富春江,总让人以为它是一江春水,那柔波里,有无尽的情意荡漾。月明如洗,间或有一辆过路的车疾驰,胶轮在湿润的路面擦出丝丝的声音。如新登这样的江南小镇,一生中也只有一回这样的小住吧?或者也只有苏东坡,会在这个小镇上作诗记游。车旅时光,只道大跨度的奔走,从黄浦江,到富春江,前几天尚在夜黄浦江听那粘着潮音的汽笛,今番在新登小镇上,品味孤独的宁静。山影重重,逝水无波,只在记忆里,留下新登如洗的新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