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周枕书身后走进他家门,俞佳恍然想起自己匆匆敲开周枕书家家门的那夜。
那时她好像也是这样跟在周枕书身后,踏过门槛,穿过玄关,长驱直入闯进周枕书的家。那时她是急病乱投医,对“冷桐”的了解非常有限,几乎是凭着陈清清的几句话,就跟只嗅到猎物的小鬣狗似的,闷头往前冲。
幸好,她冲动莽撞,没有误入狼窝。
幸好,当时所求,尽得圆满。
而她,如今又以同样的方式来到周枕书家,在他家宽敞柔软的沙发坐着。
大部分时候,周枕书都不会是开启话题的那个人,这回也是一样。尽管他是主人,可他只是交叠着两条修长的腿,放松舒适地坐在双人沙发里,看向俞佳的目光平静而坦然,始终一言不发。
这种需要破冰的场合,确实还是得仰仗俞佳。
可是她这一回发挥有点失常,明明是打算来道谢,见到周枕书活生生坐在自己眼前,脑子一热,脱口而出竟然是:“你没事了吧?”
“嗯?”周枕书眉心折了一折,困惑地看向她。
他一天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甚至连卧室都几乎没出来,能有什么事?
俞佳偷瞄着他的眼色,小心试探:“我看你中午心情不好,也没怎么吃东西……”
“担心我?”
“嗯?”俞佳一愣,这是今天下午见面的短短几分钟里,周枕书抛出来的第四个她不知如何回应的问号。一种被戳破心事的羞赧无声无息漫上心头,脸上将将要翻涌起来的滚烫令俞佳转开脸,不愿意再直视周枕书。
可她没有料到,下一秒,一盆冷水从头淋了下来。
她听见周枕书冷声说:“我并不需要你们这种人假惺惺的关心。”
一颗热气腾腾的真心刚给捧出来,就被摁进冰雪里,寒冷而窒息。
俞佳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惹到这位敏感脆弱的艺术家了,被他一句话怼得莫名其妙。偏偏她也是个不吃亏的,愣了两秒,不甘示弱地问:“我们,哪种人?”
“你们这种……”
周枕书冷眼看俞佳,到了嘴边的话,开了头,却说不下去。
他大概应该说,你们这种薄情冷性的人,你们这种喜新厌旧的人,可是他心里清楚,这些统统都是用在俞謇身上的形容词,跟俞佳无关。
不用说十年前的俞佳,即使是现在的俞佳,应该也是被俞謇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他不过是把对俞謇的不满,迁怒到俞佳身上。
终于也有一次,周枕书被俞佳的问句噎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脾气不好,但他大致还是个讲道理的人。只是讲道理的人脸皮薄,刚刚怼过人,立刻要道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周枕书蜷起手指,抵在唇边清咳一声掩饰尴尬:“抱歉,我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
俞佳抬眼静静看着他,并不吭声。
于是周枕书自己找到了个话题:“你不是在采访冯景吗?怎么突然跑过来?”
难得平时不轻易服软的人主动递了台阶,俞佳不计前嫌,说明来意:“冯景说,我最该感谢的人是你。”
听到这话,周枕书只愣了一秒,很快了然。显然他知道冯景要俞佳来谢他什么,没谦虚没客套,只是淡笑一下:“不用谢,我劝冯景接受采访,也不是为了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不是为了你”,把俞佳后面所有感谢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这个人总是能用最风轻云淡的语气,把话题聊得无力回天。
自作多情的俞记者有点尴尬,还有点委屈,但是不忘追问:“那是为了什么?”
周枕书忽而抬头看她,目光清澈而明亮。
俞佳自诩阅人无数,她勇往直前地直视过许多的眼睛,未经世事的孩童比他清澈,满怀希冀的年轻人比他明亮,还有很多人的目光,或炙热或寒凉,或真诚或狡黠,可却是第一次,有这样一双眼睛,让她“嗡”地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片空白里有一个略带暗哑的声音,那个声音低低地说:“是为了《流光》。”
于是,俞佳又想起来某一天,周枕书随口说起过,如果想要知道《流光》的精彩,要去看一看早年的《流光》。
其实她小的时候也读过这本杂志,可大约是那时候年纪太小读不懂,又或者是父母和哥哥给她安排的活动太多分散了太多注意力,以至于《流光》在俞佳的记忆里只是一个符号——
一个属于十几年前的文艺符号,要谈更多更深的感情,确实是没有了。
相比之下,周枕书对于《流光》的感情就很深。
俞佳不知道这份深重的感情从何而来,又因为什么经久不衰。如果非要说个原因,她想,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参差,艺术家的情感是要比她这等俗人要丰富些。
“为什么会愿意帮《流光》呢?”
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其实俞佳心里已经有一个预设好的答案,一个对小时候吃的素汤面念念不忘的人,对年少时期读过的一本杂志有无法释然的情怀,再正常不过。
可周枕书给的答案却与她预想的相去甚远。
暖色的夕阳落进来,周枕书颜色浅淡的唇轻轻挽起的轻浅笑意也是暖的。他的目光悠远起来,仿佛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因为,如果《流光》能一直办下去,那些还在坚持的人就不算输。”
听到这句话的当下,俞佳其实并不明白周枕书说的坚持和输赢是什么,一直到后来,她听说了更多关于《流光》的故事,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为什么周枕书不肯认输。
由于采访时间的顺延,俞佳整理撰写稿件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极限,又因为《流光》与之前俞佳供稿的《财经周刊》相比,两者风格相去甚远,俞佳写稿子速度也比以往要慢了许多,之后的两天,俞佳全心全意地扑在采访“冷桐”的这篇稿子上,几乎晨昏颠倒。
令俞佳和陈清清都满意的初稿在采访结束两天后的凌晨完成,俞佳收到请陈清清帮忙改了三遍的稿子,转手发到副主编孟静的邮箱,终于轻轻吁了口气。
她去阳台给那株被遗忘了的月季花浇水,伸着懒腰,眺望凌晨三点的江城。
城市里的凌晨三点依然是明亮的,不远处的那条街道,路灯汇成一条看不见头的长龙。可是那条辉煌璀璨的长龙却是寂寞的,长街上行车寥寥,一辆的士匆匆驶过带起的风,都显得热闹喧嚣。
对俞佳而言,凌晨的城市并不陌生。
她曾在这样的时间风尘仆仆地归来,也曾在这样的时间行色匆匆地出发,她其实很喜欢在这样的时刻盯着一扇扇漆黑暗沉的窗户发呆,想象着每一扇窗户里面,沉睡着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人在天亮后会去哪里、会做什么、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故事。
会不会有一个谁,在第二天恰好与她擦肩而过?
或者,会不会有一个谁,将有一段故事与她重合?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可是这些事情,光是想想,就令人觉得奇妙。
忽然,有一束光陡然绽放,寂寂暗夜里有拉动帘子和推动窗户的声音。
俞佳下意识顺着声音扭头,竟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拉开窗帘的声音,正是从周枕书那个离俞佳家阳台很近的卧室窗台响起的。俞佳回过头去,竟然看见周枕书披着外套,抱着一个毛茸茸的抱枕,盘腿坐在飘窗上。
三更半夜的,这是干嘛?
俞佳不理解,凌晨三点了,哪个没被ddl追杀的正经人到这个点还不睡觉?
大概是因为这个点不睡觉,还起来到处晃荡的人不多,周枕书也很快发现隔壁在阳台上溜达的俞佳。显然他也觉得惊讶,只是他一向没什么表情,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几乎让人没有察觉。
热情的俞佳挪到自己阳台靠近周枕书家卧室窗台的一侧,朝周枕书挥挥手。
夜深人静,怕打扰到别人,她把声音压得很轻:“周枕书,你也没睡呢!”
她把声音压低得几乎只剩气音,在一片寂静里,像一只爬上灯台偷食的小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痒。周枕书从梦中惊醒,草草吃了药,挪到窗边通风透气,原本是希望突如起来的胸闷心悸尽快平复,此时却反而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搅得坐立难安。
胸口还有些憋闷,周枕书没什么力气说话,只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可那边,闭门写稿两天的俞佳难得见到活人,聊天的兴致异常高昂:“我是因为赶稿子才到这个点的。你为什么不睡觉呀?”
“睡不着。”怀里抱着毛茸茸的抱枕,被抱枕的气质影响,周枕书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柔软可爱,他闷声说出这句话竟像是在撒娇。
“睡不着就别睡了,反正你是自己的老板,又不用准时上班。”俞佳不羁摆手,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过话说回来,认识这么久,我怎么觉得你每天都在家里无所事事地待着?琴行老板这么闲的吗?”
周枕书呼吸发沉,扫了俞佳一眼,懒得说话。
怎么聊的话题越加漫无边际起来?还关心起了他那家不知道倒闭了没有的琴行?理论上,一个加班到深夜的人,应该呵欠连天吧,可是他看俞佳的样子,眼睛闪闪发亮,一点也没有结束对话回去睡觉的打算。
周枕书不能理解,凌晨三点了,她就不累吗?
俞佳锲而不舍,依旧像只小老鼠,窸窸窣窣地说话:“喂,反正你也睡不着,聊聊天嘛!”
聊天?她不仅不打算睡觉,还打算再聊会儿天?
隔着阳台和窗台之间将近两米的距离,这样压着嗓子小声聊天,她不嫌说得费劲,他还嫌听得费劲。
周枕书摸了手机过来,拨通电话,朝她举了举手机,做出打电话的动作。俞佳会意,回屋拿起手机,立刻接通电话。
周枕书无奈的声音传过来:“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说话,又不是……”说到这里,他忽然卡住,不肯继续往下说。
俞佳好奇追问:“又不是什么?”
周枕书默默翻了个白眼,心一横,还是把话补完:“又不是在偷情。”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小周不长嘴,是不是能更早追到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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