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佳拎着龟粮找到小乌龟的时候,被周枕书视若掌珠的小乌龟正舒舒服服地在阳台的小水缸里,瞪着小黑豆子似的眼睛发呆。
它居住的小水缸显然是周枕书仔细挑选并精心布置过的,水缸里面怪石嶙峋,水草丰茂,几乎搭了一个微型的水下园林来。
这当真是一直锦衣玉食的乌龟。
乌龟新陈代谢慢,动得少也吃得少。俞佳按照周枕书说的,在水缸里撒了零星几粒龟粮后,就蹲在缸边,举着手机录了一段小乌龟吭哧吭哧吃饭的视频,抱着手机拿回卧室给周枕书看,证明自己幸不辱命,他的乌龟既没被撑死,也不会被饿死。
周枕书举着手机看视频的时候,俞佳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问题:“你的乌龟养在阳台的水缸里,怎么可能翻出卧室的窗台爬到我家阳台去?”
“嗯?”周枕书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因为发烧,他的反应明显有些迟钝,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雾,目光飘忽迷离,隔了好几秒,他才说:“大概是自由活动时间翻出去的。”
“自由活动时间?”俞佳困惑不解,她见人遛过猫遛过狗,可实在想象不到,一只乌龟的自由活动时间是用来做什么的?在脖子上栓根绳子拖着走吗?
周枕书解释:“每周至少有两次,让它在家里随意乱爬。”他顿了一下,认真严肃地补充:“乌龟也是生命,一直关在水缸里会闷坏的,总是要有出来走走的时间。”
“确实。”俞佳讪讪应和,忍不住揶揄,“养得这么认真,也不见你给它起个名字。”
“谁说它没有名字?”
俞佳挑了下眉毛,等着周枕书说下去。
“它原本叫勃拉姆斯。”
俞佳瞪大了眼睛:“叫什么?”
“勃拉姆斯。”周枕书又重复了一遍,贴心地补充,“跟一位德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音乐家重名。”
“你的乌龟,名字好特别。”俞佳嘿嘿干笑应和。
职业习惯使然,俞佳明明对这位音乐家一无所知,还是因为害怕冷场,硬着头皮问:“为什么给你的乌龟起这个名字?这是你最喜欢的音乐家吗?”
“恰恰相反。”周枕书说,“送我乌龟的是我小叔叔,那几年他很不喜欢这位音乐家。”
也对,跟乌龟共用名字,听起来确实不像是什么好事。可俞佳不明白的是,周枕书的叔叔能跟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的音乐家结什么深仇大恨,需要专门买只乌龟来骂人?
仿佛猜到俞佳的想法,周枕书盯着她的眼睛,开始讲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我叔叔那时候喜欢上了一个人……”
故事是很俗套的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
艺术家对于虚无缥缈的感觉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周枕书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叔叔周时予,在十八岁那年遇见了他在世界上的另一半灵魂。
听说他们相识于一场音乐会,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周时予作为特邀嘉宾坐在第一排。那一场音乐会很精彩,可周时予却显得心不在焉。他三番两次侧目,假意看向舞台的另一侧,眼角的余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少年。
明明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上却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老成,穿一身考究的黑色西服,暗沉沉的颜色在他身上竟一点儿也不显得违和。他面容白皙,侧脸的轮廓也是少年老成的凌厉,可细看之下还是残留着些许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圆润。
他的注意力都在台上,目不斜视地坐着,他的仪态很好,脊背挺直,肩膀舒展,却并不会显得刻意而紧绷。周时予的心陡然颤了一下,目光越加肆无忌惮,连少年轻轻搭在腿上,随着节奏无声叩动的手指,在周时予眼里都可爱异常。
显然,与周时予相比,少年更深地沉浸在这场音乐会之中,慷慨激昂时,他眼里有专属于少年意气风发的光,低沉婉转处,他眼里的光也随之染上些许柔软水汽。
很凑巧,这一组曲子的作者正是周时予本人。
曲作者惊喜地发现,自己藏在音符之下的那些情绪,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竟然都听出来了。
人生中重要的相遇,初见时往往是不期然的偶发事件。
后来那场音乐会的庆功晚宴上,周时予才知道,那少年是最近风头正盛的裕安国际的少东家俞謇。
作为裕安国际的接班人,俞謇其实没有多少时间潜心钻研音乐,这一场音乐会,其实也是因为他妹妹到了该上兴趣班的年纪,他借着主办方邀请的机会,来数数交响乐团里究竟有什么乐器,其中又有哪些乐器是适合俞家的掌上明珠学来陶冶情操的。
可是那场音乐会,俞謇没记住几样乐器,也没数过来哪几样乐器的演奏者是女孩子,却在其中的某个乐章奏起时,像是被打通了奇经八脉,醍醐灌顶,能捕捉到音符之间微妙的情绪。
再后来,俞謇托主办方跟他喜欢的那首曲子的作者周时予取得联系,两人自此一见如故。
一开始,两个少年惺惺相惜,满心都是能互相理解的欣喜,只是因为喜欢同一首曲子,喜欢同一幅画,甚至只是因为那天的晚霞很美,就值得他们相约着从城南奔赴城北,并肩站在落日余晖里吹晚风。
慢慢的,他们都不再满足于短暂的相聚。
他们在假期相约旅行,他们在汉堡沿着Komponisten-Quartier慢悠悠逛博物馆,穿越时空听一曲马勒弹奏的《马勒第五交响曲》,他们去巴塞隆纳看高迪的建筑,无目地游走在鲜艳浓烈的色彩里……
少年的情感如七八月盛夏一般热烈,艳阳之下,万物蓬勃。无人言说的情愫悄无声息间疯狂滋长,周时予发觉时,漫山遍野的藤蔓都在风里念着同一个名字。
俞謇是个很好的人。
英俊优秀,近乎完美。
可于周时予而言,他有个不可弥补的缺点——他是个男人。
那个年代,这样的情感惊世骇俗。
周季樵古板,周家那些政商名流又最是看中脸面名声,断然不会允许彼时声名鹊起的周时予被冠以“断袖”之名。
可艺术家的爱意如下山的洪流,奔涌袭来时,万山难阻。
进退维谷之间,周时予深陷迷蒙与痛苦。
好像也是那时候,周时予频繁踏足周枕书住的那间简陋小平房。
周时予是周家严肃古板氛围中的漏网之鱼,而因为周枕书不被重视无人问津,没人有闲心拿条条框框约束他。
叔侄两个人成长背景大相径庭,年纪也相差十来岁,竟然成了忘年交。谁能想到,周枕书那间坐落于后院,鲜有人踏足的简陋小平房,唯一的客人竟是被周家人众星拱月般捧着长大的小公子周时予。
那几年,周时予常常翻出自己与俞謇在汉堡勃拉姆斯广场的合照给周枕书看,给他讲俞謇,也给他讲勃拉姆斯,他有时会问只有七八岁的周枕书:“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有那么多顾虑呢?”
七八岁的周枕书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十八岁的周时予却在把问题问出口时有了答案。
自出生起,他就借着周家的名义得到了太多的优待与便利,他能舍得下未来的荣华,却无法说服自己对此前十八年里受到的偏宠与恩惠无动于衷。
因而,最初喜欢上俞謇,周时予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地否认和回避。
他一面想要自由自在地追逐爱情,一面背负着周家的恩惠与期待,矛盾而痛苦,找不到自圆其说的办法,在两股力量形成的漩涡里挣扎……
“那后来呢?你的那个小叔叔跟他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吗?”
周枕书提起这段故事时,用“小叔叔”的称谓替换掉周时予的名字,因而俞佳并不知道她听到的这段陈年旧事,与自己进入《流光》的第一位采访对象关系匪浅,只是出于好奇,拉着周枕书追问下去。
“在一起过。”
“在一起过?所以他们后来还是分开了吗?”两个顶着家族压力的年轻人冲破万难相拥在一起,却没能相守白头,俞佳觉得有些可惜。
周枕书不置可否:“家里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后,想尽了办法拆散他们。他们抗争了很久,我十九岁那年,他们终于决定离开这里,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但是去机场的路上小叔叔发生了严重车祸。”
俞佳惊呼出声,周枕书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继续说下,声音冷静而残酷:“他明明离他想要的自由只有一步之遥,可最终他逃不掉,还是永远留在了这里,甚至都没能再见他的爱人一面。”
听完周枕书说完,俞佳满心唏嘘,情绪低落,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枕书的眼睛里浮着一层无法言明的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俞佳,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当年和叔叔在一起的那个人在他车祸离世的同一年,就有了新伴侣。我曾经遇见过那个人,他意气风发,已经走出那段往事,大家在他面前提起叔叔的名字,可是他好像完全不记得这个人了。”
“怎么会这样……”俞佳喃喃道。
周枕书苦笑:“也许我不该这么小气,但我总是为我叔叔觉得不值得。”
“这怎么能说是你小气?”俞佳黑亮的眼眸燃着小小的火苗,“他竟然在你叔叔意外离世的当年就有了新欢,这种薄情寡义的人,确实不值得你叔叔豁出性命爱他。要是我朋友遇到这种渣男,我见一次打一次!”
想起周时予,周枕书总是深陷愤懑压抑,但这一回俞佳张牙舞爪的模样却逗得他想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契合的态度,周枕书看向俞佳的目光罕见的柔和,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病中的暗哑,轻飘宛转,异常温柔:“我也觉得,这种人活该被打。”
俞佳警觉:“你不会已经找人揍过他了吧?喂,法治社会,你不能……”
“没有。”周枕书微微蹙眉打断她。
有时候周枕书实在跟不上俞佳的脑洞,他明明只说到一,这个小丫头已经把后面的七、八、九、十排列了一遍,编了一出爱恨纠葛的大戏。
他无奈:“我看起来像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吗?”
俞佳瞪着面前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的人,确实不像是打赢架的人。她老老实实地摇头,试图安慰周枕书:“你别难过,坏人总归是会有报应的!”
闻言,周枕书淡淡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他原本也相信善有善报,他原本也相信天道轮回,可是后来他目睹过太多薄情寡义者春风得意,他已经不知该信仰什么样的美丑善恶。
他讨厌背叛,讨厌遗忘。
既然等不来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他不介意自己去撕开那些粉饰太平的伪装,把那些人肮脏溃朽的内里剖出来,叫世人都来看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社畜就是一种无法保障工作日更新情况的生物T0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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