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的会议还算顺利,结合目前收到的稿件,下一期《流光》的基本框架初步确定下来,大家也一致同意,采用俞佳提出的方案,以配音演员“冷桐”的采访,来代替那篇未能及时完成的周时予的专访。
王晓雯的离职使本来人手短缺的团队雪上加霜。
邓封是唯一的美编,担子原本就重,而且术业有专攻,他也无法分担文字上的工作。王晓雯离职之后,文字采编方面的工作就落到孟静和俞佳头上来了。
孟静的工作量原本就大,家里最近又发生了一些令人焦头烂额的事,大家心照不宣,不忍心给她太大压力。讨论会结束后,陈寄冬特意把俞佳留下来,和她商量着,如今情况特殊,需要把一部分原本属于王晓雯的初审工作移交给她。
这样的安排既合理,又不合理。
俞佳刚刚调来《流光》,工作量确实不大,可是时间紧,任务重,而她既不熟悉《流光》,也从来没有接触过编审工作,看着共享网盘里的稿子,只觉得两眼一抹黑。
利用会议后、下班前的十几分钟,孟静从宏观上给俞佳补课,大致讲述了编审文稿的要点。俞佳听得云里雾里,还没理出个因为所以,孟静一看手表,歉意满满:“不好意思,我要去幼儿园接我女儿,今天得先走,你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听说孟静在女儿刚满周岁的时候离了婚,现在女儿三岁了,全靠她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地拉扯大,实在是很不容易。
可怜天下父母心。
俞佳看着孟静拎着电脑包急急忙忙地往外赶,叹了口气,低头在小本本上仔细记下,刚刚从孟静话里体悟出来的要点。
杂志社里多得是灯火通明的夜晚。
因为共享网盘里那叠稿件,俞佳早就做好了挑灯夜战的心理准备。谁料,她的笔记才刚刚写完,陈寄冬竟然亲自走过来劝她下班:“小俞,你不舒服的话,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不舒服?”俞佳摸不着头脑,“我没有呀。”
陈寄冬摸摸鼻子:“没有吗?你早上请了半天假,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俞佳连连摆手:“不是我,是我的——”
话到这里,俞佳忽然顿了一下。
在陈寄冬的提醒下,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周枕书的消息!
她下午忙得晕头转向,根本顾不上问候周枕书一声。看着自己既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未读信息的手机,俞佳只觉得心烦意乱,没有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周枕书是平平安安无事可奏,还是出了什么事连求助都来不及。
“不是我生病,是我一个朋友。”俞佳边保存文档,边解释,“他一个人在家,我确实得去看看。陈主编,那我就先走了,稿子我带回家看。”
陈寄冬看上去比她还着急,连连催促:“快回去,快回去!”
因为担心周枕书,俞佳在路上就开始给他打电话,可每个电话拨过去,都是响到断线也无人接听。俞佳心烦意乱,给的士司机的收款二维码多扫了一百块钱,催得司机师傅在下班拥挤不堪的马路上横冲直撞,收获了一路喇叭声和咒骂声。
回到小区,俞佳没顾得上回家放下电脑包,就直奔周枕书家。
又是按门铃,又是拍门喊人,过了好一会儿,俞佳已经开始考虑起要不要报警时,才有人慢吞吞地来开门。
俞佳火急火燎地恨不得挠穿周枕书的家门,而周枕书则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质居家服,外面搭了一件米白色的毛衣外套,双手抱在胸前,脊背抵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脸色依旧异常苍白,神色依旧是被打扰的不耐:“冯景还没……”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这么久才开门?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差点被吓死!”俞佳没让他把话说完,就机关枪似的抛出一串问句。
应该是没预料到俞佳来找他的原因,周枕书愣了一下,冰凉疏离的眸光闪了一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理亏,俞佳觉得周枕书整个人的气质在顷刻间柔软下来,连带声音好像也因为歉意而难得地变得有些温和:“抱歉。”
俞佳冷哼:“电话也不接,门也不开,我差点要报警了!”
“刚刚睡着了……”他的声音很轻,边说着,单薄的身子也轻飘飘地顺着门槛滑下去。
俞佳就在一步之外,连忙伸手去扶。
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再清瘦,骨架的重量也是沉的。俞佳想把人扶住,却被周枕书下坠的重量扯下去,没能将他扶住,只能抱着他的手臂一起缓缓往地上滑坐下去。
大门敞开着,他们俩就在门边坐着。
周枕书拧着眉头瞟了一眼门,霜白的唇动了动,差使俞佳:“关门。”
这人的梦想可能是活成一只躲在角落里的不被发现的蟑螂。
都什么时候了,还怕被来往的邻居看见自己。
俞佳摇摇头,“啧”了一声,扶周枕书靠墙坐好,半跪在地上,支起身子握住门把手,把大门严严实实关上,无奈:“这样行了吧。”
周枕书垂着头,微微抬眼瞟了一眼大门,无声地点了下头。
俞佳又手脚并用地爬回周枕书身边:“又是低血糖吗?你坐会儿,我去给你找葡萄糖。”
她这人性子急,也不等当事人点头,就一意孤行下了结论,一骨碌站起来,快步朝昨天晚上周枕书捧出葡萄糖的柜子走去。
柜子摆在餐厅里,她翻出装葡萄糖的纸盒,一转身就看到餐桌上摆着一份面条。
那原本大概是一碗清汤面,可是因为放置了太长时间,餐盒里的青菜叶子已经黏黏地泛着暗色,汤水也被面条吸干,整碗面条坨在一起,黏黏糊糊的,看着一点儿食欲都没有。
那餐盒俞佳看着很眼熟,跟今天中午周枕书给她送过去的那份是一样的。
显然,桌上那份坨在一起的面条,就是周枕书的午餐,从分量上来看,他显然没吃几口。
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怪不得会低血糖!
俞佳进厨房泡了一杯葡萄糖水,端到门边给周枕书。
这个人习惯逞强,不懂示弱,下意识抬手要去接水杯。可他这时候没什么力气,手抖得厉害,费力地抬手,修长的手指堪堪触到玻璃杯杯壁,还来不及曲起手指握住玻璃杯,苍白的手就贴着玻璃杯猝然滑了下去。
像是小孩子赌气,周枕书抿着唇别过脸,闷声说:“不喝了。”
看着这样的周枕书,俞佳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举着玻璃杯凑到他嘴边:“不就是生病了握不住杯子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来,张嘴,我喂你。”
周枕书沉着脸不吭声,盯着俞佳怼到眼前的玻璃杯看了一会儿,才讷讷地张嘴。
“头低一点呀,往后倒一点。”俞佳被笨拙僵硬得像木偶的周枕书气得哭笑不得,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来,托着他的后颈,边把他的头托到一个合适的高度合适的角度,边不解地喃喃自语,“没有被喂过水吗?就你这副动不动就低血糖晕倒的样子,不应该啊。”
俞佳小心翼翼地喂周枕书喝了大半杯葡萄糖水,蹲在一旁,摸着他的指尖恢复出一点温度,才稍稍松了口气,旋即冷下脸来质问他:“中午为什么不吃东西?”
周枕书依旧半阖着眼睛,气息孱弱:“吃不下。”
俞佳按亮手机,点开外卖软件:“多少得吃点。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点。”
周枕书不假思索:“面。”
“什么面?”俞佳皱眉,“你中午不是也点了面吗?怎么不吃?”
“味道不对。”
点个外卖还指望能有什么好味道?俞佳耐着性子问:“什么味道?”
他小时候的味道,她没有尝过,说了她也不会懂。
想起往事,周枕书漠然疏离的目光沁出几分暖意来。
在他年纪很小,还和母亲生活在湘桥老宅时,母亲常常会给他做一种汤面,一点酱,一点油,一把葱花,用热水化开,碗底盘上刚刚捞出来的银丝细面,再窝上一个煎鸡蛋。
做法很简单,味道却很好。
后来他知道,那是一碗平平无奇的阳春面。
可是他去过很多地方,尝过很多食肆的阳春面,却没能再尝到小时候母亲做的那碗阳春面的味道。他不知道母亲做面的诀窍,吃面时年纪太小,不懂得要问,长大了想起来要问,却已经问不到了。
周枕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俞佳猜想,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会格外想念某些味道,说是想念那些味道,不如说是想念与那些味道相关的人或事。周枕书说过他不是江城人,独在异乡,病中思念故土思念家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理解周枕书,却无能为力:“可你还是得吃东西,不然病怎么好得了。”
“好不了就算了。”
“什么叫好不了就算了!”俞佳被周枕书无所谓的态度气到,提高了音量,“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
因为他自暴自弃的一句话而不悦?俞佳骤然升起的情绪,让周枕书愣了一下。
几秒后,他好像明白过来什么:“怕冯景回来看到我这副样子吗?”
俞佳有点跟不上周枕书的思路,这跟冯景有什么关系?
没等俞佳回应,他自嘲笑笑:“我居然会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什么意思?
她跟谁们不一样?
“冯景的事还没办完,今晚回不来。”周枕书合上眼,难见的柔和温暖的气质如潮汐般退去,声音如冬天的山泉一般沁凉,“你走吧,不用在这里等他。”
经他这一句提示,俞佳才想起,是了,原本冯景今天晚上要回来的,原本她今天晚上就可以把这个难搞的周枕书移交给他,并且跟他尽快约定采访时间的。
而这些,催促着司机师傅驰骋在下班高峰的高架上时,拎着电脑包飞奔着穿过小区中庭时,急得恨不得撬开周枕书家门时,她根本没有想起来过。
她那时在想什么?
她那时只是在想周枕书这个人——
他的病怎么样了?
他这半天在做什么?
他,好不好?
可是,她这些真心实意的关心,落在周枕书眼里,只是为了采访冯景讨好他的处心积虑。
像是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俞佳风风火火地忙活了大半天,被这盆水浇得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就是个笑话。
走就走。
谁还稀罕待在这里给他周枕书做牛做马不成?
俞佳把手里的玻璃杯重重放到一边,没再跟周枕书多说一句话,起身,推门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记小俞和小周的第一次吵架
感谢在2023-07-19 21:34:46~2023-07-24 23:2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86915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