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周枕书还是留在了医院。
倒不是因为医生的话让他开始体谅俞佳,而是因为还没来得及逃离医院,他就不争气地发起烧来。
温度攀上来的时候无声无息,俞佳是在推搡着不让周枕书逃离医院时,扣着他的手腕,触碰到他灼热的皮肤,才觉察到不对劲的。
因为突如其来的发烧,医生又开了几样检查,等俞佳去药房取了药,盯着周枕书老老实实坐到输液室里,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时的输液室里已经没剩多少人,跟上半夜的兵荒马乱相比,竟显露出平静祥和来。
值班的护士利落地往盐水瓶里添加药剂,进行打针前的准备工作。
不知道是认命,还是实在没力气折腾,被俞佳押送到输液室后,周枕书不再闹着要回家,找了个墙角的位置,安安静静靠在墙角闭目小憩。
尽管如此,这一针还是打得不大顺利。
周枕书的血管细,护士换了两号输液针,都没能顺利把针扎进血管里。
打针全程,周枕书自己没说什么,倒是俞佳看着闪着寒光的针尖一次次刺破他手背上冷白的皮肤,替他疼得龇牙咧嘴。
扎到第三针的时候,护士心态有点崩,俞佳和周枕书都肉眼可见她的紧张。
也不知道是为了安慰谁,周枕书破天荒地用还算温和的语气说了一句:“没事,不是很疼。”
当事人的这一句安慰也许真起了作用,这一针终于是一针见血,护士轻轻吁了口气,俞佳也跟着轻轻吁了口气。周枕书的手与大家普遍以为的钢琴家的手一样,指骨修长匀称,皮肤细腻白皙,俞佳看着他的手背淤积起的暗青,心里生出一种美玉蒙尘的遗憾。
她转头去看这只手的主人。
她好像没有见过周枕书在舞台上演奏钢琴的样子,每一次见到他,都是兵荒马乱,就好像现在,本该优雅从容的琴师头上顶着刚刚缝合的伤口,发着烧,神色恹恹地把自己挤到墙角里窝着,狼狈可怜到了极点。
护士收拾了东西离开后,俞佳在周枕书身边的空位上坐下,顾及到他对医院的抵触,安慰了他一句:“我刚刚问过护士,只要挂两瓶药水,我们应该能在天亮前回去。”
周枕书情绪依旧低落,闭着眼点了下头,闷声应道:“知道了。”
毕竟是个病人,俞佳大度地不去计较周枕书语气里的冷淡和不耐,依旧坐在他身边陪着。周枕书一直默不作声地闭着眼,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对她心存怨念,在心里暗暗赌气,连看她一眼都不情愿。
这个人真的是很难搞!
霜寒露重,夜里太凉,周枕书这样睡一夜,恐怕明天伤势不见好,还得着凉。
俞佳仰头看了一眼架子上的输液瓶。
刚刚挂上针,输液瓶里的药水还是满的,暂时还不需要有人看着药瓶提醒护士换药水。
很好,她就走开几分钟,应该是不碍事。
这个时间点,医院门口的小店大多关门了,俞佳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店。她目标明确,跟老板要了一条毯子,顺手从货架上挑了两包薯片一罐奶茶——
毯子是给周枕书准备的,薯片和奶茶是给她自己的。
照顾病人,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找小店花费的时间有点多,俞佳往回赶的时候不由得有些急。所幸,她一路小跑着回输液室的时候,悬在周枕书头上的输液瓶还剩一半药水。
俞佳放心下来,坐在周枕书身边窸窸窣窣地拆那条毯子的包装盒。
毯子是粉红色的,柔软亲肤,摸上去非常舒服。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毯子上粉嫩的HelloKitty图案跟周枕书实在格格不入。
现实所迫,这是小店里最后一款毯子了。
都这时候了,HelloKitty还是奥特曼都不重要,保暖舒服最要紧。
俞佳轻手轻脚地靠近周枕书,小心翼翼地把毯子盖到他身上去。
她离他很近,从这个角度仔细看周枕书,俞佳觉得他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骨相生得好,即使是伤病交加,气色糟糕,可他的模样依然称得上是赏心悦目,甚至因为苍白憔悴的气色,叫人心里生出柔软的怜爱。
古时候西子捧心,大约也不过是如此。
俞佳边给周枕书盖毯子,边漫无边际想入非非,毯子盖到一半,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周枕书猝然睁开眼睛,盯着她看。
周枕书的目光一如往常,漠然,冰凉,没有丝毫的态度和感情。
俞佳做贼心虚,被他一眼看过来,手不由一松,那方小小的毯子就“啪嗒”落到他腿上。
周枕书眯起眼睛,声音低沉暗哑:“你不是走了?”
“什么?”俞佳不理解,“走去哪里?”
她只是不懂就问,没有别的意思,可这个问句不知怎么的竟能噎得周枕书说不出话来。他把头转开,蜷了蜷身子,又不肯说话了。
俞佳只好耐着性子猜:“你不会是因为我走开了一下而不高兴吧?别呀,我是看你睡着了,怕你再着凉,出去给你找条毯子。”
俞佳自小见多了八面玲珑的人,贯会看人眼色。她边说着,边歪着头观察周枕书的表情,适时地在言语里添加进去一点撒娇的语气:“这个点,没几家店开着门,我找了好一会儿呢,这不就耽误了时间嘛。”
周枕书的脾气差,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了俞佳的话,他重新转过头来,用没打针的手捞起搭在身上的HelloKitty粉色小毯子看了看,脸色再度阴沉下去:“这就是你费尽力气找来的毯子?”
俞佳抓抓头发,干笑:“只剩这款了,也没人说HelloKitty只能给女孩子用啊!哎呀,你将就一下,至少够暖和嘛。”
周枕书拉高毯子。那条毯子实在是小得可怜,盖住他的肩膀,就管不到腰腹处,更别提两条笔直的大长腿了。
至少够暖和?
他挑了下眉,看着俞佳,没有说话。
俞佳又尴尬地抓抓头发:“婴儿的毯子嘛,小一点也正常,你将就将就。”
周枕书轻轻嗤笑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扯下毯子,只是裹着毯子背过身去,重新闭上眼睛,发白的嘴唇动了动。
凌晨的输液室已经没有多少人,病人大多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家属放下心来,安安静静陪伴在左右,不再有过多的言语。
这里太过安静,以至于周枕书背对着俞佳,闷闷说出的那声“谢谢”格外清晰。
长夜漫漫,不能睡眠,俞佳索性翻出平板电脑,开始构思冯景的采访提纲。
她对这些动漫、广播剧的了解主要来源于陈清清,要采访冯景,还是需要提前做很多功课的。她在网页上搜索着冯景的信息,按图索骥一条一条深挖下去,入了神,渐渐忘了自己此时正身处在医院急诊部的输液室里。
也是因此,一直到第一瓶药水快要挂完的时候,俞佳才发现周枕书情况不对。
周枕书斜斜靠在墙角,那条粉红色的毯子滑了下来,搭在他的腰腹之间。俞佳站起来看输液瓶里剩下的药水量时,朝周枕书多看了一眼,才发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仔细再看,只见他脸色煞白,嘴唇紧紧抿着,泛出青白色,显然是在忍受着什么痛楚。
“周枕书?”俞佳蹲在他身边,轻轻喊他,“周枕书,你怎么了?”
周枕书果然没有睡踏实,他那丛黑长浓密、黑色蝶翼般的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无声地透出细碎的眸光。他像是午睡中被母亲温柔唤醒的孩童,眼里是湿漉漉的一团雾气,怔忪不解地望着俞佳。
俞佳又问一遍:“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片刻的迷茫退去,周枕书眼里柔软的雾气也散了,又恢复成平日里冷清漠然的样子。他似乎十分不习惯俞佳这样殷切的关心,像是自己的安全边界被打破一样地不自在,抿了下发青的嘴唇,摇头不语。
俞佳锲而不舍,跟采访一个不愿意吐露消息的当事人一样,试着引导他:“是伤口疼吗?”
周枕书依然摇头。
“那,是因为还在发烧,才不舒服吗?”俞佳说着,就想去试周枕书额头的温度,伸手一摸,才发现他额头冰冷,不知什么时候渗了一层冷汗出来,将他额前的碎发沁得发潮。
显然,一瓶药水快挂完了,周枕书的情况没有好转,可能还变得更糟了。
俞佳着急:“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周枕书往后躲了躲,把自己的脑袋从俞佳手掌底下挪开:“没有。”
周枕书显然是在说谎。
俞佳有点生气。
原本她是没有义务管他的,因为她心软善良,因为她要讨好冯景,才会放下工作,威逼利诱着把周枕书押送到医院来。她劳心劳力陪他折腾一整夜,可这人还是跟块丢在雪地里的石头似的,又冷又硬,净会添堵捣乱。
来医院看医生,是会让他少块肉吗?
俞佳没忍住脾气,提高了音量质问:“你能不能配合一点?”
输液室已经维持安静祥和的状态很久,俞佳的这一声在凌晨的静谧中尤为刺耳,不少人寻着声音,好奇地往这头张望过来。
俞佳脾气上来,也顾不得别人的眼光,抱胸站在周枕书面前,冷着脸瞪他。
一直以来,周枕书好像都十分不愿意惹人注意,大概是俞佳像根棍子似的杵在空荡荡的输液室里太过惹眼,他终于再次败下阵来,伸手拽了一下俞佳的手臂:“胃有点疼。”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