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之后,月球被日光照亮的部分日益变窄,今晚的月亮只余下一弯薄薄的浅沟,浮在云雾里,时隐时现。
明明觉得自己醉了,可又好像没有醉得彻底。
尤恩冉闭目,晃了晃头,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斥在脑海,很烦。
这些年,她很少会理屈词穷,也很少会感到脆弱。
同情自己对于她来说十分可笑,这样一个伤透人心的夜晚,叶星树才值得同情。
可她不想,不想用同情抑或怜悯这类高高在上的字眼去回忆那个温柔赤诚的少年。
【今天有个人跟我说,你不配。】
韩修旭尖锐的讽刺,尚还清楚地落在耳中。
不配吗?
尤恩冉在便利店门前站定,毫无情绪地扯起嘴角。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左边是两扇推拉门,右边是一面洁净的玻璃窗。
窗前坐两个刚下补习课的高二女生,一个吃泡面,一个吃便当,再共同分享一份关东煮,透明的窗玻璃上映着她们青涩的轮廓。
手执塑料叉嗦上一口面,其中一个目光一抬,无意识地瞥了眼窗外,愣住。
捅捅旁边还在捣鼓手机的好友,低声:“欸,看那。”
玻璃窗边凸出的外墙下,店内流泻的灯光铺不到的角落,少年清冷的剪影若明若暗,路灯斑驳的光拉长地上的影子,像一张褪色陈旧的胶片。
气质太鲜明,让人想忽略都难。
黑色的运动套装虽是宽松款,可穿他身上却是瞩目的干净利落。身高腿长,腰杆标直,目光对准店内,越过她们不知在看谁,一双深黑的眼眸隐匿在暗光里,好似藏了一整个茫茫宇宙般,沉郁又神秘。
一个过分养眼的、一看就还是学生的冰冷大男孩。
两个小姑娘纷纷在心里有了定义,耳语一番,暗暗咋舌。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什么也没做,那副遗世独立的冷漠气场就已凌驾于优质的皮囊之上,直击心灵。
“是肖现。”
“你给我提过的那个高三的肖现?”
“对,就是他。”
“真的假的,这么帅的吗?就这长相,这气质,漫画里走出来的禁欲系美少年啊简直,许哲成是怎么赢过他当上校草的。”
“不奇怪啦,人家低调,许哲成大大小小的比赛和演出,经常抛头露面,再看看这位,哪个年级第一没在国旗下讲过话,就他没有,也没见他参加过什么公开活动,不是听我堂姐说起过他,我也不知道高三还有这么位活神仙呐。”
“确实仙,高冷上仙……不过话说回来,他在看谁?”
两个小姑娘兴奋地对视一眼,富有默契地回头,寻觅目标。
其实不用找,她们心里也都有了答案。
除了收银台前的男店员,只有一个扣着卫衣帽子的女孩,两分钟前低头走进店里。
或许也是她们学校的呢。
眼中同时闪着八卦的光,早前见过肖现一面的那个小姑娘,脚下一蹬,直接一骨碌站起来。
遗憾的是,排排货架遮住视野,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女孩不放弃,仍在探头张望;
另一个女孩倒是不恋战,果断收回目光,双手托腮,重新望向窗外。
肖现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
定定地站在门面房的外墙下,定定地看着货架与收银台中间那点可视的活动范围,因着女孩起身而又挡住部分视野,也只是令他眉峰微聚,下唇绷紧。
他的目光不曾为任何人而停留。
直到——
尤恩冉手提购物篮,自那方饱受排挤的狭窄视野里缓步而出,迎面走向收银台。
肖现身形骤然一动,几乎是立刻朝后闪避,将自己隐蔽在更深的阴影里。
小姑娘瞳孔顿张,托腮的手离开双颊,缓慢坐直。
脑子里叮的一声,身体扭转的同时,好友的一条胳膊也跟着拍过来。
收银台前,尤恩冉从篮中拿出几罐啤酒。
任由背后那两个穿着六中校服的女生探寻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
“您好,总共是二十五。”
男店员报过收银机显示的总价,再次斜过眼睛,似有似无地扫向尤恩冉。
尤恩冉看过去,他头立刻低下。
“给个袋子。”尤恩冉说。
“……哦……好。”小伙子回神,扯了个袋子给她,耳朵红了,“不好意思,忘了问你。”
手在收银机上操作,迟疑片刻,才补充,“加上购物袋还要再收取两毛。”
尤恩冉垂着眼,没吭声。
递过钱,接过找零,她拎着一袋啤酒转身就走,冷冰冰的。
即使是初次谋面的陌生人,店内目送她背影的三人也都能感受到难以逾越的距离感。
“看到没有——!”
两个小姑娘互相抓着彼此,既难以置信,又心潮澎湃,拼命压住喉咙才没有尖叫出声。
“看清楚了吗?是尤恩冉对不对?是不是她?”
“是她,看清楚了,就是她!”
“也就是说——”
长音拖着,眼神已十分笃定,只差异口同声吐出这个令人兴奋的重大发现——
这时,玻璃门再次被拉开。
少年一身低调的黑色运动套装,裹着雾气步出阴暗的角落,从孤独的夜色走入弥漫烟火气息的光明之地。
五官堪称精致,轮廓宛如刀削,硬朗周正。
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睛,眼型狭长,眼瞳是无杂质的一片纯黑;
最冷漠的也是那双眼睛,眼神里充满故事,深不可探。
灯光笼在他身上,却没有削弱半分从他骨子里流淌出的冷寂,就连声音都像冰棱相撞,摩擦出的杜比音效:
“认识我?”
两个女孩懵了。
一个哑巴了,另一个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
肖现凝眉,眼中的烦躁清晰可见,只是不知是否针对她们。
六中管理严格,学生进出需佩戴胸卡,每周都会不定期检查,不佩戴者一律按违纪公布。
两个女孩的胸卡上写有班级、姓名和学号,肖现收入眼底,目光沉沉。
“今晚的事,我不希望听到有人乱嚼舌根,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一双漂亮的眼睛,冰冷得瘆人,如锋利的刀刃,似漆黑的枪口,危险而不可亲近。
喉咙仿佛被什么给掐住,觉察到那缕目光在看哪,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的那个女孩慌忙捂住自己和好友的胸牌,急急出口:“明白,明白的……不说,谁也不说……”
之前一直光明正大偷看他的女孩并不配合,她沉默半天,这时却表现出十二分的硬气:“干嘛呀!”
她把她手扯下去,梗着脖子谈条件:“不想我们说出去是吧,行啊。以后有不会的题,答应我们随时都能去找你问,我们就不说。”
“喂……”另一个女孩傻眼,扬手拍她一下,压住嗓子小声劝阻,“春晓,别惹事。”
“你别管,我还就不信了,就算说出去他能把我们怎么着。”她大声说,毫不避讳,边说边用余光偷觑肖现脸色,心里正疯狂敲起小鼓。
肖现冷眼看着女孩外强中干的脸上,几乎就快藏不住的期盼,唇线抿紧,眉头可见地拧了拧。
春晓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就看见他一句废话也没再说,转身,推开玻璃门,不作留恋地走了出去。
亮出的立场不言而喻:
他不接受任何形式上的威胁,谁也别妄想和他交换条件。
那道高瘦挺拔的身影又再次与夜色相融,很快消失在春晓有限的视野里。
莫名地,她胸口一堵,一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好似潮水般席卷心头。
晚十点,市区大小街道车流减少,魏父开车送魏星抵达尤恩冉居住的小区楼下。
八.九十年代的老破小,地处黄金地段,有如繁华大都市里的一方异境。
谈不上脏乱差,毕竟社区工作建设做得好,卫生和治安都有一定保障。但是,配套设施差,没有物业,楼栋大开,单凭这几点就足够令魏父担忧。
他照例叮嘱一遍:“晚上把门窗锁好,谁敲门都别应——”
“明早给我妈报声平安。”魏星推了推眼镜,接下老生常谈的后半句,偏头看向驾驶座,“放心吧,忘不了。”
挥手说了声再见,她背上包,开门下车。
夜色无边,居民楼下人行道边的路灯如萤火般孱弱,昏昏暗暗得照不清两边景致。
魏父坐在车里目送。
忽见女儿停下脚步,站在单元楼前歪头望向昏暗中的婆娑树影。
不知撞见什么,她犹如受惊之鸟,拔脚往回飞奔。
魏父心头一紧,连忙倾身到副驾,为她打开车门。
“爸爸爸……快,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魏星很快跑到车前,没上车,半个身子探进车内,因为有所顾忌,没敢大声嚷嚷。
魏父活像群众接头,留意外面的动静,也压着嗓:“是要报警吗?”
“……”
魏星风风火火的神情一秒钟垮掉,无语三秒,只匆匆丢下一句:“不是,我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