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六十二章 我心何伤(2)

    第六十二章 我心何伤(2)

    水花溅起,布袋子在水中几个起伏,慢慢沉了下去。七七一颗心也在不断下沉,怔怔地看着河水,脸渐渐变得雪白。

    罗飞看到她眼中涌起了泪水,她咬着嘴唇,胸口起伏,似在极力控制不让眼泪落下,他嘴角尖刻的笑容渐渐凝结,眼光变得深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回去吧,以后这种生意上的事情不要一个人来跟我谈,让你的掌柜陪着你一起来,有些账目银钱上的事情,他会说的比你清楚。”

    七七依旧看着河水,过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慢慢转身,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浓密的睫毛似花荫下的蝴蝶轻扇翅膀,苍白的皮肤,雪一样清冷,眼中的泪水已经蒸发不见,可不知为何,罗飞见到她此时的眼神,心里却猛然一痛。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不一定信。”七七轻声道,罗飞蹙起眉,把眼睛垂下,不看她。

    七七道:“阿飞,其实我知道你上一次生了我的气,因此我找不到一个可以主动来找你的理由,所以我才拿阿荣的礼物过来,并不是想借它跟你谈生意,只是想借它来找你。还有,你也许觉得我囤煤纯是为了利益,为了钱,不是的,我自己知道不是。不过……”她微微苦笑,“这也不重要了。”

    她转身,一步一步缓缓走远,罗飞抬头看着她的瘦弱的背影,雅致的淡绿色衣服,可一双鞋……她穿着极普通的布鞋,当年他去扬州,她就为自己做过这样一双,说这样的布鞋穿着舒服,不硌脚好走路。她走了很多的路吧,因为那双鞋如此的旧,旧到鞋边有些地方都翻起了毛。他自然知道她如今绝不缺鞋穿,只是因为要奔波,因而才不能像寻常的太太小姐一样爱漂亮,穿那些好看的鞋子。一个女人,一个像她这样的柔弱的女人,一个他从小就爱慕、就了解的女人,是什么力量撑着她在受了那么多折磨后一直坚韧地活着?是什么力量驱使她去做那些连许多男人都做不好的事情,是什么事情让她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活得那么累那么辛苦?不,他怎么会想着她会是为了钱呢。他怎么会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她,伤她?

    如惊电掠过心中,一股激荡的心绪慢慢流窜于四肢百骸,罗飞奔上几步,叫住她:“七七”

    已经走远的那个纤细的背影顿了一顿,他再次快步上前几步,七七回过头,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泪水,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她还在忍着眼泪。罗飞被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刺疼了,小时候的她跳荡不羁,娇憨顽皮,高兴就笑,不高兴就任性哭闹,可如今,连背着人哭泣也不能,也要生生抑制。

    他凝视着她:“你家里有事情要你急着回去吗?”

    她不解何意,摇摇头,抬起手漫不经心般擦了擦眼角。

    罗飞叫来冯师爷,吩咐道:“把林太太家的下人带到棚子里坐一会儿,让他们先喝喝茶吃点东西。”

    冯师爷并不多问,马上朝远处小蛮腰的车走去。

    七七看着罗飞,澄澈的眼中露出疑问。罗飞向她做了个手势:“等我一下”

    一会儿,他开来一辆小货车,凑过身子打开车门,探出头来道:“上来吧,我这车是送货的,不比你家的舒服。”

    七七问:“去哪里?”

    罗飞嘴角一扬:“你不是要跟我谈生意吗?我挑个地方,我们俩好好谈谈。”

    七七的脸微微一红,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无奈那车太高,她一下子上不来,罗飞嗤笑一声,伸过手,七七咬牙握住他的手,他用力一拽,把她拽了上去。

    汽车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走着,七七眼睛看着窗外,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了,她也不以为意,只是沉默。经过刚才那一幕,她真不知道该和罗飞说什么,幸好他也没有主动找话说,唯当汽车每过一个坡坎,他就会小声提醒一下:“抓好了,有点晃。”

    就这么晃晃悠悠走了一段路,车子开到新桥镇旁的一个小市集外,清河蜿蜒绕过,有农妇在河边洗衣。

    罗飞停下车,道:“你在车上等我吧。”

    七七转过头:“你要去哪儿?”

    她一头轻软光润的短发被风吹得蓬蓬卷卷,那模样又是滑稽又是可爱,可她的眼睛却还是红红的,罗飞移过目光别开脸去:“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七七道:“你不用急,慢慢的,我等你就是。”

    他下了车,没走几步,回过头,见七七把脑袋搁在靠在车窗上,大大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河岸上,说不出的茫然疲倦。

    他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快步走入市集。

    青翠的柳枝在风中曼舞,蓼花绿萍散浮在水面,有轻舟擦过,似听见水草的鸣声,如在暗暗抽泣,撑船的是个女子,有着优美却有力的身体曲线,竹竿在河岸边一弯,小船一借力,驶出了好远。岸上的农妇用木杵捶打着衣服,袖子挽到肘上,露出微黑的手腕,七七看着她们,思绪慢慢悠悠飘到了好远,如放空了一切,眼中的世界如这些村妇渔女的世界一般,变得简单。

    出了一会儿神,听到车门轻响,她定定神,转过去去,罗飞上了车来,她刚想问:“买到你的东西了,这么快?”

    他却将一只金黄色的小糖猪举到她的眼前,嘴角带着她熟悉的笑,不再尖刻,也没有了冷酷,是那种温暖的笑。

    “七七,给你”

    她愣了一愣,小时候她生病不吃药,哭着闹着要吃糖人儿,他不论有多远,不论多麻烦,不怕连鞋子都跑掉,抛下所有的事情,怎么也得去给她买。不论她有多难过,只要看到他买的糖人儿,只要听到他温柔的笑语:“七七,给你”她总会破涕为笑,所有的忧愁都被抛之脑后。

    小糖猪是刚做的,连木签子都还是热的,七七轻轻接过,低下头,嘴角绽开一朵笑,眼泪却一滴滴滚落下来。

    “别哭,不要哭。”罗飞柔声道,“七七,不要哭。”

    她使劲点头,用手掌擦着眼泪,可眼泪却漫过指缝,不可抑制,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糖猪的签子,轻轻颤抖。

    罗飞痛楚万分看着她,想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如同小时候那样,可却不能,再也不能。

    “我帮你,我帮你囤煤。”他只好这么说,“我去帮你把煤炭运到江津,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弄多少。”

    七七哽咽起来,珠泪滚滚而下,肩膀抽搐,“阿飞,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她抽泣道。

    她如何跟他说,她又有了一个孩子,她要保住这个孩子,既要跟人斗,也要跟命运搏一搏,很可能功亏一篑,连命都没有;她如何跟他说,在她嫁过去的那个家族里,她的丈夫也未必能真正保护好她,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保护她和她的孩子们;她如何跟他说,如今她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容她好好倾诉一番心里的伤痛,能容她随意的哭、随意的抱怨;她如何跟他说,她明知不能再与他有牵连,却还是不得不求他帮忙,因为只有他能帮得了她。

    怎样的无助,怎样的无可奈何。

    她欠他,她永远都在欠他。

    她的指尖变白,小糖猪上沾满了泪水,晶莹剔透,像凝出的花。

    他痴痴地看着她……无数的话在心中翻来覆去,却想不出一句可以用来安慰她,用来安慰自己。

    她哭了一会儿,终于稍微平静了下来,抬起脸看他,看着他充满关切的眼睛:“阿飞,你还怪我吗?”

    他摇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只是偶尔很伤心,不过也跟你无关,只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

    七七凄然一笑,忽而任性地扬起嘴角,轻轻一笑:“我很怪你”

    他戏谑般蹙眉:“哦?”

    七七吸吸鼻子,舔了舔手中的小糖猪儿,轻声道:“糖没有熬好,是苦的”

    罗飞一笑:“小镇子里本没有什么好东西。”

    七七看着前方:“这里头有钱庄吗?”

    罗飞挑眉道:“干什么?”

    “我给阿荣的新钱被你扔了,我得重新换去。”七七道,一手拿着糖猪,一手在自己的提包里翻着,笑道,“还好我今天带了钱在身上。”

    手上一暖,是他,终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盖在她的手上。

    她缓缓垂头,他只看到她浓密如扇的睫毛和白腻如玉的后颈,他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不该扔掉那袋新钱,可觉得这话在此时说出来甚是不重要,想了许久,要想那重要的话,最后终于颤声道:“答应我……”

    他说:“答应我,别再这么瘦了,长好一点,长胖一点,高兴一点。”

    她抬头看着他,清澈的眼波里有着他的倒影。

    “你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她脸一红:“你是说……长胖吗?”

    罗飞忍不住微笑:“我是说,囤煤的事儿,你希望多长时间解决?”

    七七自觉不好意思,定定神,正色道:“越快越好,最好两个月内能有个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