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五十四章 飞起平沙(3)

    第五十四章 飞起平沙(3)

    文斓把袋子里的东西扒拉了一会儿,一件件拿起来看,一边看,一边恶作剧般瞧着宝宝,见她眼中泪光泫然,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他脸上带着微笑,嘴角却僵了一僵。

    宝宝难过之极,转过身去,捂住了小脸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搭在砚台上的毛笔被她的手肘一撞,滚了下来,在她的新本子划上了一道墨痕。

    窗外有杜鹃在鸣叫,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和一层堆积一层的植物幽香,氤氲盘旋在耳边,这是四川的夏夜最有特色的天籁之音,这是被无数文人墨客记入诗词曲赋中的美丽忧伤的声音,催人肝肠一般的凄美,宝宝虽还在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听在耳里,却觉得痛彻心扉。她不想哭,她怕爹爹妈妈发现,两个人又要争吵,她怕妈妈因为她难受,所以她不能哭,可是要忍住泪水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情啊,她的小手捏成了拳头,肩膀发起颤来,鼻子里闻到书桌沉沉的木香,呼出的热气反射到脸上和嘴上,湿湿的糊成了一团。

    “小姐姐……,”文斓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宝宝抬起脸,擦了擦湿湿的小嘴,红着眼睛看着他。

    他手里拿着上午被他撕碎的那个习字本,去搬了根凳子放在她的身边,坐了上去,把本子放在桌上。

    “你……,”宝宝轻声道。

    “你写你的功课吧,我给你把这个本子粘起来。”文斓轻声道,把小小的身体凑到桌前,伸手把装浆糊的小瓷瓶拿了过去。

    “小dd……,”宝宝哽咽难言,小嘴一扁一扁的几度开合,大眼睛里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来。

    文斓并没有抬起头看她,拉开抽屉,翻出一叠纸,找出几张来,用裁纸刀一页页裁成小条,比了比,糊上浆糊,贴在习字本每一页的裂痕上。

    “小姐姐,以后你可以不要惹我不高兴,哼,谁都不能惹我。”文斓一边糊着本子,一边低声念叨了一句。

    宝宝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知心里是难过还是高兴,使劲擦了擦眼睛,吸吸鼻子,坐直了身子,开始做她的功课。

    过了一会儿,文斓还是悄悄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橙色的灯光,映着宝宝雪白娇嫩的小脸蛋,她的眼睛依旧是水汪汪的,像两泓清泉,可小嘴周边有一圈红印,估计是适才趴在桌子上弄的,颇像他前些日子看到的一只小哈巴狗,文斓眼中露出一丝笑来,幽微的笑,是一簇小小的火苗,暖暖地,直暖到了他心中,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平展着粘好的纸页,鼓起嘴,将它们轻轻吹干。

    ……

    由于盐务局分配给诸盐商的炭花灶设备较为简陋,无法保证大量井盐的烧制,杨霈林凤兴制盐的平锅制盐法比较新式,盐务局长郭剑霜考虑,为从清河盐业长远发展的前途计较,拟从凤兴制盐着手,大批量制作平锅,只是因成本较高,四川境内的钢铁厂都不敢轻易接这个单子。

    按如今清河的钢铁厂的实力,静渊的天海井虽不像运丰号有美国技师,但因有以卓策明、傅春生等老牌技师在,这两年势力大增,并不亚于运丰号。但郭剑霜念及第一,天海井虽有铁厂,但因亦接下了盐务局下达的大量锅炉、钢丝绳的改制任务,匀不出精力再来制作平锅。第二,杨霈林的凤兴制盐与运丰号合作多年,极有默契,权衡许久,亲自到运丰号总号,相求善存,表达了自己希望孟家结下这个工程的意愿。

    善存是清河盐商中的大户耆老,听郭剑霜把诸多盐务局的难处讲完,极是理解,连说能为盐务局解难,是清河商人的责任,更是运丰号的责任。这个工程虽然不好做,花费高,按理说接手的人是挣不到钱的,但前两年因西场罢市一事,自己略有牵连,被取消西南盐业总商业协会会长一职,如今正该借机将功补过,好好的回报乡梓,因而还得多谢郭局长给了孟某人这一个机会。

    郭剑霜虽为人正直清廉,但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精明人,善存的意思,他何尝又不明白?

    其实善存从商业协会会长之职中退下之后,那个位子就一直虚着,如今在盐业一行,并无人能盖得住善存的威望。郭剑霜略一寻思,微微一笑,很诚恳地对善存说:“孟老对清河和政府的赤心拳拳,我们也自会好好回报的。一年一度的商业协会会长选举,我郭某今日向孟老保证,一定全力推举孟老重回会长之座。”

    善存诚惶诚恐,忙拱手道:“孟某诚心愿为乡里乡亲做些贡献,绝不敢妄自图谋高位,郭局长美意,孟某人心领了。”

    郭剑霜连说哪里哪里,坚决表示要支持善存重当会长,善存愈是坚辞,两日互相推搪一番,郭剑霜表情似极是无奈地道:“且待选举那日来了再说,民心所向,若众人都一力呼吁孟老来领导清河商界精英,我看孟老也就不必再违逆大家的心愿了吧?”

    善存谦虚不已,连说:“不敢,不敢。”

    郭剑霜从运丰号出来,约了杨霈林到西秦茶社喝茶,杨霈林见其面色复杂,似笑非笑,因问:“郭兄是从哪里来,怎的模样这般奇怪。”

    郭剑霜呵呵一笑,道:“唉,我来这清河这两年,虽早知清河人爱看戏,也爱做戏,一开始不习惯啊,如今连自己也跟着演了,还演的挺好玩。”

    便将适才和善存的那番话对话跟杨霈林说了,杨霈林淡淡一笑,不予评说。

    郭剑霜道:“你说这孟老板,这么大把岁数早该安享晚年了,却还是费尽心机一心钻营、图些虚名薄利。说实话,这商业协会会长对他来讲,也不会再带来多少钱,顶多平日里多跟政界要人接触一番,临了可能给他颁发个什么锦旗奖章之类,撑死了,去南京见一见总统,坐一张几十人大桌子吃个饭,等着总统敬酒的时候对他说一句说完就忘的客套话。唉,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这么折腾。”

    杨霈林夹了一个他最爱吃的翡翠煎饺,放在身前的小醋碟中蘸了蘸,淡然道:“你不是商人,你不明白的。”

    郭剑霜道:“你明白?那你说是为什么?”

    杨霈林咬了一口煎饺,忽然皱皱眉,叫来小厮:“今天的这个醋难道不是太源井的晒醋吗?我尝着味道很有些怪呢。”

    那小厮挠挠头,道:“您等一等,我去问问厨房。”不一会儿回来,端着一碟新醋,对杨霈林又是讶异又是歉然道:“先生您的舌头可真灵,这虽不是清河太源井的晒醋,但也是好醋,是五通桥那边的德鸣醋,因我们老板在五通桥开了家分社,因而和那边的酱园醋坊有了些往来。真是抱歉则个。这是太源井的醋,您慢用。”

    杨霈林笑道:“原是无妨,只是这种菠菜馅儿的煎饺特别挑醋,我只尝着太源井的合口,你们若没有,我以后自己带来就是。”

    那小厮笑眯眯地道:“不用不用,先生您是我们茶社的贵客,以后我们会越发周全招待才是。”

    说着唱个喏退下,走了几步,悄悄苦笑着哼了一声:“什么煎饺特别挑醋,明明是你自己吃得刁钻。”

    郭剑霜一直盯着杨霈林,待他吃完那个煎饺,往桌上轻轻一捶:“喂,我平生最恨说话说半截的人”

    杨霈林一笑,面容却渐渐回归严肃的神情,似想起什么往事般,道:“以前我父亲跟我讲过,古时候有个商人穿着士大夫的衣裳到了儒生常聚的茶楼喝茶,被人识破后撵了出去,士大夫呵斥他:你一个商人,竟敢穿我们儒生的衣服,来我们儒生的地界我们国家向来重工轻商,别看商人们腰缠万贯,生活奢华,其实是抬不起头的。自来儒比商高,在中国做一个商人,难免有些自卑啊。”

    “自卑?我怎么没看出你自卑啊?”郭剑霜不屑道。

    杨霈林淡然道:“什么无商不奸也好,锱铢必较也好,其实做哪一行谁都要付出心力和血汗,而我们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国家,不光要应付商场敌人、市井百姓,还要应付贪官污吏,最可恨的是,每到政局变动,所谓商人的原罪,就动不动就拿出来成了一个靶子,你看看,多少大商人成了政界中人的炮灰,前两年因行贿被抓起来的黄明裕,不就是这样?我也许不自卑,但心里也和许多商人一样,总没有什么安全感。在中国挣得金山银山又如何,到了必要的时候,也还是为你们这些当官的做嫁衣裳。”

    郭剑霜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咳了声:“你可别动不动说什么‘你们这些当官的’,也不是所有当官的都是一个样子。”

    “自然,”杨霈林笑道,一双深沉的眼睛潇然凝注在郭剑霜脸色:“其实你也和我一样,在你所处的官场,你有过安全感吗?”

    郭剑霜一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没有,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所以,”杨霈林笑道,“不管是商场也罢,官场也罢,因为内心中的这一分不安全,便会生出无数的心魔,支使自己去做些千奇百样的事情。而你,郭兄,你就别怪孟老板年事已高还在钻营,他不是为的别的,他只是为的是一些不会被外力所夺的东西。”

    “是什么?”郭剑霜奇道。

    杨霈林又夹了一个煎饺,沉声道:“荣誉,商人的荣誉。即便死了,钱财散尽了,这个荣誉是不会被人抢走的。孟老板只是想当他心目中最好、最厉害、最受人尊重的一个商人,如此而已。”

    郭剑霜沉吟半晌,忽然道:“可是……那又如何呢?”

    杨霈林微微一怔,忽而微微苦笑,道:“是啊,那又如何呢?”顿了一顿,旋即又恢复了淡然:“不论如何,好歹他到了这个位置,总还是不少别人没有的好处,不过,孟老板如今可是不缺钱也不缺名利的人。”

    风涛烟雨,晓夕百变。

    七七如今虽几乎都呆在晗园,但盐店街的盐号以及韭菜嘴的绣坊生意,却是每日都细心过问的。她也从古掌柜口中得知父亲接了笔难做的大生意,父亲人虽依旧矍铄,但身体早就不比当年,又没有秉忠在旁相助扶持,兼且又在开凿盐井的关键时期,因而颇为善存担心,但更让她挂心的,还有另一件事:

    燃料,盐灶的燃料,只够用到这一年的十月。

    其实她并不愁没有煤炭用,她知道父亲和丈夫再怎么也会帮她。

    可她心中另存了一番心思——如何在燃料紧缺的时候屯出一部分来,既可以让财富增值,又能够弥补万一打起仗来盐灶将会造成的损失。

    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也接连想到了一个人。

    如今,只有运商能帮她,丈夫虽然也兼做运商生意,但他的运盐号几乎不走外省,只做中转,且并不涉足公路上的运输,再者,他还有一部分运盐的生意交予了欧阳家,自己私自冒险屯煤,静渊支持不支持暂且放在一边,只若让欧阳家抓到了把柄,报复自己,那风险可就大了。

    这件事要做的隐秘、周全,万无一失,即便有风险,也要转嫁到他人身上。

    在清河的运商里,唯有罗飞,会不计后果与条件去帮她。这一点七七是清楚的。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她的心才会隐隐作痛,才会犹豫不决,才会突然间萌生强烈的恐惧。

    她的膝上摊着未缝完的一件孩子的衣服,怔怔地发着呆,自语道:

    “静渊说的对,我变了。我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怎么会想到去利用阿飞?难道入了盐场,我也变得唯利是图不讲情义了吗?孟至衡啊孟至衡,你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能这样做,七七对自己说,思前想后,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至诚打来电话,说七七那日要的童子军的唱片到了,可是要送去晗园?七七因想着顺便去绣坊取文斓的衣料,便对至诚说自己亲自去拿。

    出门前,文斓跟在她身后恋恋不舍的样子,因着这两日他与宝宝相处还算平静,七七对他便更是亲厚,因而笑着问:“你可是想跟着我出去逛逛?想去哪里?”

    若是往常,文斓定会说:“大妈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可是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文斓突然冒出一句:“我想去湖心公园玩。”

    他说的时候神色很是复杂,又是期待,又带着些让人看不懂的忧郁……甚至说,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