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八章 炉烟热烬(2)

    第三十八章 炉烟热烬(2)

    他亲吻得那么用力,夺取了她全部的呼吸,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滋味如此美好,他也不是不知道,这每一分美好都属于另一个人。

    她一开始是在本能地拒绝他,可他愈加箍紧了她,像行走在沙漠中的亡命徒,看到了泉水的幻影,波光粼粼,动人心魄。他明知徒劳,却要竭力奔跑去,死也要啜饮那道甘泉,如一只飞向火焰的蛾,耳边都听到翅膀被烈焰灼烧的声音,却依旧要扑进火里。

    年代久远,记忆湮灭,只记得他爱她,从来没有变过,真真切切,深深刻刻。他爱她,哪怕粉身碎骨。

    雨打在门上,像一群暴戾的匪徒,要破门而入,它们没有进来,却击碎了他的记忆。

    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他却记得。

    那一年她才七岁,跟着父母去扬州。他和三妹一路陪着。

    她和三妹在车厢里吵吵闹闹的玩着。她穿着绿色小袄子,袖口是白色梅花,站在座位上,使劲抱着他的头,他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用力箍进他的头,鼻子里全是她幽幽的小女孩香气,耳边是她银铃般的笑声。

    老爷一伸手,把她揪了过去,她的小手兀自伸向他。他对着她笑,宠溺着她的调皮。

    老爷却对夫人轻声皱眉道:“这么个性子,不知道以后林家会不会受得了,也怪我本是个粗人,送到你家去,好歹能学点大家闺秀的规矩。”

    他不记得当时夫人怎么回答,只记得他的心里像被尖刀扎了一下,一开始不觉得疼,可紧接着一阵阵剧痛上来,搜肠绞肚,撕心裂肺。

    火车开到一个叫鹤岗的小站,老爷要他带着她下去沾地气,夫人还犹豫说:“都是小孩子,你也放心?”

    “阿飞做事稳当,我放心。”

    可那却是他第一次丢了她。

    火车就快要开了,他眼睁睁看她跑到一个白发老婆婆那里,低下头看老婆婆手里的一篮子猕猴桃。老婆婆递给她一个,她拿起来,好奇地闻了闻。

    三妹已经上了车,他也站在车门的台阶上,列车一声长鸣,慢慢开走。

    他那时有一度曾想,假如就这么丢下她,也好过将来亲眼见她嫁给别人。

    可他却还是忍不住叫:“七七,快上车快跑”

    他向她伸出手。她迈着小小的腿飞快朝他跑来,白白的小手扬着,还握着那个深绿色的猕猴桃。那只小手却一松,她停下来,弯下身去拣落在地上的猕猴桃。

    就这么一瞬,他就离她更加遥远。

    等她重新直起身子,她才发现,他已经离她好远好远。

    他听到她被风撕碎的哭声,他那么爱她,却丢下了她,他那么爱她笑,却让她哭了。而最最可怕的是,他丢了她,他故意丢了她。他从此永远失去了她。

    空气中蒸腾着泥土和牛粪的腥气,似要催人入混沌之中。铁轨两旁种着夹竹桃,可惜是冬天,早没了艳丽的花。那叶子灰灰沉沉,划过苍茫的记忆之海,一片白浪。

    “下一站还有多远?”他听到老爷问列车员,声音焦急万分。

    “不停车了,到松山就是半夜了,明天一早在松山站会有一趟车回来。只要小姐不丢,在站上等着,老爷您明天下午还可能找得到。”

    “赶紧停车啊赶紧停车啊”夫人哭叫道。

    列车员很为难:“夫人您不知道,这趟车原送着军里的货,赶着到点卸货呢。”

    “七七应该不会乱跑。”他听到老爷安慰夫人。夫人站在车门旁,哭得泣不成声。

    火车开得还不算快,车门并没有关上,冷风,十二月的寒风,凛凛吹来。虽然老爷没有怪他,他突然觉得自己犯了罪,罪孽深重。

    他一咬牙,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滚在铁轨外头的碎石路上,头磕破了,血痕斑斑。

    他那年十二岁,他痛恨自己竟然如此恶毒。他恨不得摔死自己,可他不能死,他要赎罪。

    那一刻,他从此认了命。

    他痛得几乎晕去,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沿着原路跑去。

    不记得走了多久,只知道一看到她小小的绿衣身影还在站台上逡巡着,便如在暗夜里突见阳光。

    他甚至不敢走上前,怔怔地站在远处看着她,她没有哭,那个老婆婆陪着她,她手上多了一个猕猴桃。

    他却哭了。蹲下来,哭得浑身发颤。

    他听到她一声欢呼,抬起泪眼,她朝他跑了过来。

    “阿飞,阿飞”她又叫又跳,她那可爱的小脸离他多么近,还残余着泪痕,却满是欢喜。她踮起脚,用小手臂抱着他的头,将他紧紧搂着。

    他却忍不住痛哼一声。

    她看见他头上的血,忙松了手,突然小嘴一扁,呀的一声哭了出来:“阿飞,你摔伤了?呜呜阿飞你痛不痛?呜呜”

    她一面哭,一面拿出小手绢给他轻轻擦拭。

    “七七,不要怕。”他说,他还想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

    他们在站台等着善存回来接他们。她把自己的猕猴桃给他吃,非要他吃,她认为他是为她受了伤,他跳下火车,就是要来找她。

    两个孩子坐在站台上的长椅上,他心中兀自惊魂未定,她却无忧无虑,似乎一切都是个游戏,小脚一晃一晃,睁着大眼睛,笑盈盈看他剥猕猴桃。

    “阿飞,你吃,你快吃”她以为他吃了甜甜的猕猴桃,就不会痛了。

    那猕猴桃一面生,一面软,生的一头酸涩无比,他把生的那一面吃掉了,咂着嘴,做出很香甜的样子,把剩下的一面甜的留给她,她让他拿着,侧着头乖乖地在他手里吃着,小脸在他的手里蹭着,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瞧瞧这两个娃娃儿,”他听到老婆婆在一旁啧啧道,“多像小相公小娘子”

    七七听到,虽还是个小姑娘,却腾地一下脸红,目光里闪着羞怯幸福的光芒,他却如被重击,心痛欲裂。

    夜里冷,寒风瑟瑟。站台的好心人让他们坐在岗亭里,暗夜中,有过站的火车经过,灯光闪在土墙上,描摹出鬼影幢幢,汽笛声呼啸而去,划过旷野,像猛兽呼来喝去。她却毫不害怕,只因有他在,蜷在他的怀里呼呼大睡,那沉稳甜蜜的呼吸声,如斧头,一刀刀劈在他心坎,他的手搭在她起伏的温暖背脊上,绿色小袄子,绣着白梅花。

    他睁着眼直到天明。

    第二日下午,善存回来了,夫人和三妹等在松山。

    善存抱着七七,柔声安慰,她却马上说:“爹爹不要怪阿飞,是我自己贪玩跑丢了。”

    到了松山,等着另一趟车。其间,善存把他叫去,一道电一般的目光扫在他脸上:“阿飞,好孩子,你很好。”

    “老爷,对不起,我丢了七小姐,老爷怎么罚我都可以。”

    “你为七七连命都不要,我怎么会罚你?”

    他忍不住哭了,低着头默默流泪。

    善存看着他哭。

    “不过阿飞,我一直以为你做事会稳妥,可这一次你让我有些失望啊。”善存叹了气。

    “老爷,我以后不会了,我永远听老爷的话。”

    善存没有让他跟着去扬州,给他买了回清河的车票。

    七七又哭又闹,就是不要他走,倒在地上赖着不起来,滚来滚去。善存却把七七拽起来,在小屁股上狠狠打了一掌,那是他唯一一次打她,打得砰砰作响,那么重,连孟夫人脸都吓白了,三妹也吓得哇哇大哭,跑去抱住善存的腿:“老爷不要打七姐,老爷不要打”

    善存的话一字字落入他的耳鼓:“你这个疯样子,林家哥哥不会喜欢你”

    七七哭叫:“我不要林家哥哥,我不要”

    “好,那你就呆在外婆家,永远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再想看到阿飞。”

    他只好跪了下来。

    善存看着他:“阿飞,这又不是你的错,你跪什么?”

    他落泪:“老爷别打七小姐。”

    “嗨,你这个孩子我是在教她规矩,每个人都要懂规矩,我的女儿尤其要懂。”

    老爷这句话,是要他听到心里去,记一辈子。

    他十四岁就去运丰号当学徒,拜了管账为老师,从最底层做起,装烟敬茶,端汤添饭、抹家俱、倒壶便。回到孟府,还要跟着秉忠学着管家,学写字、学珠算,学习一切和井灶上有关的经营和技艺。

    他也学着规矩。

    虽然下人们都叫他一声少爷,他心里很清楚,老爷也很清楚,他永远是个下人,永远别想得到他最想得到的东西。

    七七十三岁回到四川,在成都呆了一年,又过了一年回到清河。

    她还是和以往那样和他要好,他甚至一度以为,她心中还惦记着他。

    直到他看到她拿着林静渊的相片,和三妹坐在花园里,悄悄笑着品评。

    三妹说:七姐将来的姑爷好俊啊

    七七格格轻笑,低头摩挲着照片,说:是吗?我怎么没有觉得。

    可她的语气里分明就是幸福和骄傲。

    他清楚,她已经走了,远远把他丢下。走的人是轻松的,痛的,永远是停留不前的那一个。

    善存原本以为,他会规规矩矩成为孟家的下人。可他没有。他选择去扬州,脱离了运丰号。父亲和他都很清楚,他这一走,在孟家和罗家这如此深厚的感情里,划下了一道裂痕。善存和父亲之间,也终有了嫌隙。

    善存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可他却一次次逆了善存的意。七年前,将七七从盐店街带走,让善存彻底不再信任他。

    西场罢市,他也清楚,善存要借机在清河重新洗牌,洗掉一切与他作对,构成威胁的人。这其中,不仅有欧阳松,不仅有林静渊,也有他。

    可他知道,她会伤心,他不能让她伤心。尽管他并不清楚,她会不会也为他伤心。

    “七七,”他不让她挣脱,他知道她并不愿意让他吻她,可他请求,哀求:“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轰隆的雨声中,他仿佛回到多年多年之前,列车飞驰,她孤立无援立在站台,而他,还是会和以往一样,为她奋不顾身跳下。

    (部分内容,参见第一卷第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