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五章 岁序不言(3)

    第二十五章 岁序不言(3)

    宝宝的小脸逼近静渊,小精灵一样看着他,静渊笑着问:“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她嘻嘻一笑,却把下巴放在他肩上,手伸向七七,七七微笑着走过来,突然抓起她的小手看,眉头微微一皱:“怎么手这么黑?”

    宝宝笑道:“我和小坤哥哥画画。”

    静渊把头一扭,在宝宝脸上蹭了蹭:“画什么画?哪有用小脏手画的?”

    宝宝还没回答,突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哭声,四嫂沅荷追着一个瘦巴巴的男孩子出来,那男孩也不过五六岁,头上戴着个小瓜皮帽,托着根不知道用什么做的假辫子,一身深蓝色小绸袍子,脸蛋儿倒是清秀可爱,就只嗷嗷大哭着,鼻子上挂着两条鼻涕。

    至诚手快,一把将他抓住:“干什么?发什么猫毛疯?”

    沅荷在后面骂骂咧咧地:“可不是发猫儿毛疯你看他一手塘泥全糊在冯保娘养的那只大白猫脸上了瞧瞧,指甲里都是泥”

    小坤眼睛滴溜溜转着,扫到宝宝身上去,叫道:“宝宝让弄的,宝宝让弄的说要让白猫变成花猫”

    宝宝连忙把脸蛋儿藏着,手却在静渊肩膀上一扶,静渊的衣服颜色很浅,马上就印了两个小手掌印。

    众人见了都不由得大笑。七七在宝宝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个爆栗,斥道:“没点规矩”宝宝呀的叫了一声,静渊呵呵笑着,给她揉额头。

    沅荷又气又笑:“七妹妹,你这宝贝女儿简直不得了啊,要不是冯保娘让我不做声,我都不知道他们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来就在湖边小亭子里,她按住猫,小坤拿个破盆子舀了泥,两个人你一手我一手往那猫脸上抹。我走过去教训了几句,她拔脚就跑,还知道从后门先窜到大屋子里去,我就只抓得到小坤这傻蛋”

    七七只是笑着,笑容却是僵硬呆板,心中更是惶惶,只觉得听着耳边开始陆陆续续响起各种她熟悉之极的声音,多么的不真实。这是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面啊,回家,回家去,浸在那血泊中时,最想的就是回到这里。

    如今终于回来了,自己却如一个傻子,呆呆地立在这个大屋子外头,手足无措,站在丈夫和女儿身旁,宛如找了一把庇护伞。眼睛一溜看向那一排十四间起居室,有一间就是她的闺房,可在哪里?在哪个方向?她的目光却穿不过去,因为密密的都是人。

    “七小姐回来了,七小姐回来了”

    这时孟家的下人们,她的嫂子们,外甥们,都慢慢从各个屋子里出来了,脸上都是笑容满溢,而七七心里却突然害怕,明明是回娘家,却如一只被抓到的兔子一样,战战兢兢面对着一群猎人。

    沅荷把鼻涕长流的小坤推到七七面前,对儿子说:“叫姑姑。”

    当年七七走之前,孟家的孙子辈还只有小坤一个,那时她生着病,善存怕她寂寞,带着一家人闹哄哄地去玉澜堂。小坤被放到玉澜堂的一个大桌子上,口水四流地朝外头掷着花生米,现在都长成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了。

    “小坤”七七摸着小帽子后的假辫子,悲欣交集。又看向秀贞,她也正笑盈盈看着自己,脚边站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手里还抱着一个娃娃,把娃娃送到七七面前说:“今年春天才生的,是个男孩。”

    七七说:“真好。”一颗晶莹的泪珠掉了下来。

    秀贞看着静渊,他抱着宝宝,在旁边微笑注视着她们,脸上一洗当年的冷漠高傲,竟颇有温情,她心中感慨,眼圈儿也不禁一红。

    花开花落,岁序不言,孟家如今已经子孙满堂。本以为可以顺顺当当渡过的一段宝贵时光,竟饱含着如许难言的沧桑。

    妯娌们都纷纷落泪,只有小孩子不知忧伤,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大人们。宝宝在静渊怀里指着至襄的妻子仪佩,悄声对父亲说:“爹爹,五舅妈说我是野孩子。”

    静渊鼓起眼睛:“为什么?凭什么这么说我的乖宝?她怎么敢?”

    宝宝悄声笑着:“我说菲菲是只小虫子,小虫子才拉绿巴巴。”

    菲菲是至襄的小女儿,才一岁多,估计是消化****。

    静渊忍不住一笑:“宝宝,你是女孩子,以后不能随便说拉巴巴这样的话。”

    他和至襄不睦,连带着对仪佩也反感起来,便对宝宝说:“不过宝宝说得没错,你五舅妈长得也像虫子。”

    宝宝仔细地看着仪佩的容长脸,两道细细的吊梢眉,像触须一般,咭地一声笑起来,随即大笑,七七正和嫂子们说着话,偏过头问:“你又有什么好笑的?”

    宝宝晃着小脚,鞋子上的绒线小黄花轻轻颤动着,宝宝笑道:“我高兴,我真高兴。我有爹爹妈妈,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还有这么多小dd***,我高兴极了这里除了小坤哥哥,我就是老大,我是大姐姐”

    她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众人听了,心里都不由得一酸。

    宝宝用手环着静渊的脖子,不再嬉皮笑脸,突然轻声道:“爹爹,不要丢下我们。”大眼睛里突然涌上泪水。

    静渊心里摸摸她的小脸,轻声道:“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爹爹爱你和妈妈,怎么会丢下你们。”

    宝宝说:“外婆说,妈妈拼了命才留下我的,五舅妈也说,爹爹本来不要我,妈妈才带着我去山里。”

    他心中惊痛,不知道如何面对女儿纯洁无邪的注视,只颤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不要你,我发誓,宝宝,相信我。”

    宝宝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重又把下巴放他肩上,低声说:“我不管,只要爹爹以后不要再丢下我就行了。”

    众人略叙了会儿话,静渊和七七把宝宝留下,两个人去书房见善存。

    一进书房的门,连静渊都吃了一惊。

    善存一向简朴,家里的装饰摆设一向简单。这书房他好几年没来了,竟然已换成清一色紫檀和黄花梨家具,台桌上搁着个龙泉窑粉青釉凸花如意瓶,错落地插着一束金桂,散发着富丽浓郁的香气。旁边还有两三件欧式椅子,古色古香,有盾形纹饰,雕刻着法兰西百合。四面墙上挂着各种名家字画,一旁一个白色玻璃橱子,放着四排烟叶盒和烟斗,他自认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一眼之间,就看到是雪茄,水烟,波多黎各的黑烟叶,四川老山里的叶子烟,雪泡石烟斗、镶金的咬口、摩洛哥皮革卷的烟筒,全是名品。

    他心中惊讶万分,七七更是震惊。倒是孟夫人柔柔的一声问候,方让他们俩从讶异中定过神来。

    他们被这富丽堂皇晃住了眼睛,反而没觉察到善存夫妇正坐在屋子里。

    善存已经从一旁的太师椅上笑盈盈站起来,孟夫人是一贯的慈爱温柔,走过去拉着他们俩的手:“快去坐着喝点水,路上累不累?”

    这语气,就好像他们总来都没有分离过,这就像平日里最普通的一次回门。

    善存看着他们,也柔声道:“坐吧。”

    七七坐到母亲身旁,静渊则靠着善存坐。七七看了父亲好几眼,心里怦怦乱跳,

    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害怕起来。

    善存却先问静渊家里可好,母亲身体怎么样,又问:“你的铁厂办起来没有?”

    静渊笑道:“差不多了,过几天会请岳父和叔伯前辈们喝酒的,不过这个小厂刚刚起步,以后还需要爹多多提携。”

    善存淡淡一笑:“我若提携了你,我自己的铁厂又怎么办?静渊,如今你的翅膀可硬了,我们都飞不过你。”

    静渊碍着七七,不好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七七的手还放在母亲手里,见母亲无名指上的一颗戴了几十年的金戒指,都磨浑了光,显得惨淡的很,便用手轻轻摩挲那枚戒指。突然想,父亲那么简朴的人,怎么现今突然间显山露水,书房里如此摆设,为何却不舍得给母亲买点首饰?又想,父亲不再在她面前避讳与静渊在商场的瓜葛,真不知安着什么心。可自小善存对她疼爱万分,她自己为何对于老父此时却突生猜忌,心中猛然一寒。

    孟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丈夫,用力握着女儿的手,似要给她力量一般。

    善存却对七七柔声道:“杜老板让我带话,说多谢你那天送他回家。七七,你做得很好。”

    他语气温柔,七七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善存说道:“我这不像话的女儿跑了这几年,如今又回来,你打算怎么跟外面说啊?你们不怕外面风言风语?林家一向重视声誉,再说了,我女儿的名声、运丰号的名声,可不能不管。现在再加上一个宝宝,就要上学去了,不怕她在外面被人们看不起?”

    静渊和七七本商量过这件事,就说林家反对七七读书,她便偷偷跑到外地去念书上学,静渊其实本早就知道的,也常去看望,后来又有了孩子,倒想着把她们接回来,总因各种各样的事情把时间给蹉跎了,因此如今才回。这虽然牵强,但此事本来就很难解释,给出个理由个公众,也算个交代。以后对所有谣传均不听不信就行了,自己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可以。

    七七看着善存,见他眼睛里的神色极其复杂,竟也似有一丝犹豫与怯懦在里头。她不明白那丝怯懦的含义,也许是她的误解,于是心中的提防更加深了。不知道是越来越了解他,还是越来越不了解,总之有分以往从未有过的陌生,压得她心里极不舒服。突然苦涩无比,心里想,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命,莫非在父亲和丈夫两个人上,选择了一方,便会失去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