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十四章 未雨绸缪(4)

    第十四章 未雨绸缪(4)

    卓策明正坐在大工棚外头抽烟,浑身是汗,穿着件薄薄的褂子,把衣袖撩得老高。傅春生在一旁帮他兑着茶,见静渊和戚大年远远走过来,忙站起来微微欠身打了招呼,手却不停,拿两个茶缸子来回倒着水。

    静渊知道卓策明胃不好,不能太贪凉热,便笑道:“卓老师有个好徒弟啊,这般体贴。”

    卓策明淡淡一笑,要站起来,静渊忙伸手扶着,他点点头算是谢了。戚大年见他狂傲,心中不满,忍不住就要发作,傅春生连忙使眼色,戚大年看了眼静渊,见他亦是沉静谦和,主人都没觉得什么,他就不便越位发言了,嘴皮微微一动,蹙着眉把目光挪到别处。

    傅春生摸摸茶缸外头,见温度终于合适,便递给卓策明,卓策明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喘口长气,用手中的烟嘴子朝里头一指:“东家去看看吧,好了。”

    新式的盐锅、内燃机的汽缸,均需要铸铁,静渊为卓策明搭了个大工棚,调集了数十工人,一同加紧连日连夜铸造。

    卓策明铸造的盐锅,在铸铁中加入了其他金属,比之旧式盐锅和从孟家的铁厂购买的新式盐锅都要轻便,却更为坚固。内燃机的汽缸铸造,要求的工艺更高,但是卓策明不眠不休,终于铸炼成功。与此同时,卓策明极力提倡用电机提卤,实验设计了一种新的电动卷扬机,采用皮带和齿轮转动,预先在天海井的一个老井试用,大获成功,一旦推广开来,不光旧式用畜力汲卤的时代就此结束,对于历来依赖进口的蒸汽机车提卤,也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如今新的内燃机汽缸也已经铸成,光彩熠熠地在众人面前亮相,就等着运往盐灶,为天海井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静渊用手抚摩着汽缸光洁的表面,兴奋不已,道:“看这材料,好像和我从运丰号买的不太一样。”

    傅春生笑道:“东家好眼力,里头加了铝,是要光滑些。铸炼的时候比例只要合适,几乎不会有废品,这样我们的成本就会低很多,而且质量一点也不次于他们找那美国人做的。”

    静渊大喜,回过头向卓策明深深一鞠躬,颤声道:“天海井有您襄助,静渊无以为报,卓老师,您的功德,我会尽全力将它推至整个清河,让全清河的盐商都能因此受益。”

    卓策明虽然性情孤僻,但见静渊郑重行礼,他也忙躬身还礼,用手背抹了抹头上的汗,慈祥地一笑,拙于客套,只说:“东家言重了。”

    静渊道:“不光天海井,静渊也受您的恩惠不少。真没有想到,我们竟有如此的渊源。”

    卓策明奇道:“这怎么说?”

    戚大年插嘴道:“卓师傅,为了去找您,我们东家连带地把我们的大*奶也给找到了。”

    静渊便跟卓策明简要说了七七母女的事。卓策明在璧山一直也颇照顾这对母女,尤其疼爱宝宝,但七七一向话风紧,只说过自己是川南人,对于身份经历一概不提,卓策明听完静渊的话,也不免震动,语气也跟着亲善了许多,道:“东家,东家奶奶离您千山万水之远,都能重新与您团聚,可见您年轻有为,正是顺风顺水、鬼神庇佑之际,别的不说,一定要惜福啊。”

    静渊点点头。

    卓策明叹了口气,道:“我的祖父总爱提这么一句话,天命为卤,人命为盐,人生际遇,再富贵的人,一生中也都会遇到苦难之事,如今宝宝和她娘挺过了一个难关,以后必有后福。”

    静渊眼眶一热:“您说的是。”对戚大年道:“戚掌柜,你去蜀山春定下四桌宴,今天晚上我们要好好喝一杯。”

    蜀山春是清河有名的盐帮菜馆,但不同于啸松楼般富丽,是农家院落,就在紫云山下,菜肴美味富于盛名,坐席简单胜在亲切。戚大年笑着应了,便要出去,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对静渊悄声道:“东家,小少爷这两天心情不太好,您要不也把他叫上吧,平时您去哪儿都带着他,如今……。”

    自七七回来后,静渊确实冷落了文斓,知道他这几日连觉都没有睡踏实过,锦蓉又出了事,小男孩心里很不好过。他对儿子甚是愧疚,不愿意他像自己小时候那样,与父亲虽然亲爱,但却常年得不到足够的温暖,便点点道:“那你去把他接过来,顺带给晗园那边打个电话说一声,我在盐场吃饭,晚些回去。”

    戚大年哎了一声,这才高高兴兴地去了。

    当初静渊去山里找卓策明的时候,卓策明便看到了文斓,如今一想,那自然是另外的妾室所生。虽说富人家三妻四妾乃稀松平常之事,但七七母女会沦落到那深山中去,必定是发生了极大事故。见静渊眉间若有隐忧,知道他为家事烦心,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便打了个岔,把话题引开,说起如何在盐场安装高压电线的机组,满足电车的动力,静渊忙问端详。

    清河盐商有三百年历史,荣枯有数,盛衰无常。贾而好儒者有之,富而能仁者有之,纨绔子弟也有之,败家之徒更亦有之。到了民国,连年战乱,政治混乱,盐场日渐萧条,连孟家这样的大盐号也都开始做起了洋货生意,办起了银行,真正把心思全放在盐场上的,也只有天海井等少数几家。卓策明与静渊长谈了一下午,对这个致力盐业的年轻商人终于有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敬重。

    ……

    田里在烧麦秆,一堆堆冒起苍蓝的烟,有农人在割草,青草浓烈的清香混合着烟味儿,在午后清朗的空气中,混合成一种熟悉得让人感伤的香味。这种味道似乎从来不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几千年几百年都是一样。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在院子里玩耍,执着小铁锹在一片小小苗圃里挖着什么,瓦房外种着芭蕉树,清风飒飒,落下一片阴凉。

    “妈,你看,我找到一只蚕”男孩朝瓦房里喊着,回头突然见到七七和小蛮腰正往院子里走,便又叫:“妈,来了人”

    三妹走出来,先看的还是儿子,忍不住把他黑黑的小手一打:“什么蚕,明明是条地癞子多恶心。”虫子从小男孩手里掉在地上,他又想去捡,没成想母亲却突然把手重重放在他肩上,似站立不稳,要用他扶住自己一般。

    她们同时都想起最后一次见面,七年前,从成都回来,她送她回了盐店街,七七硬是不想踏进玉澜堂的大门,僵僵地站在大院外的栗子树下,眼睛红红地说:“我看你走,你走了我再进去。”宛如诀别一般。

    然后就是七年的分离。

    “七姐”三妹只觉得一股泪意涌到喉间,眼泪滴到儿子的脸上。

    七七用她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她,也是泪汪汪的,可嘴角边却带着微笑:“三妹,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还想过给你的孩子做衣服呢,如今也不算晚。”说着走过来,像模像样地把手指搭在男孩的背上量着,男孩害羞,腾地一下迈开步子,跑到一旁去。

    三妹掏出手帕擦擦泪,道:“你一走就是这么些年,连个招呼都不打,一点情谊也不顾,别想着用几件衣服就推搪开来。”

    “你怪我?”七七抬起头,眼睛里闪出一丝狡黠,宛如回到从前,依旧是那任性的少女,“你敢怪我?”

    “是,是谁也不敢怪你,七小姐”三妹扑哧一笑,目光爱怜中带有一丝凄然,道:“你不知道,我哥带你出走,我原以为好歹有他照顾你,不会出什么差池,可你却扔下他跑了。他回来以后大病了一场,我又是担心又是生气,连带着和他也生分了许多。”仔细打量着七七,黯然道:“七姐,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我知道的。”

    七七伸手把她抱住,轻声道:“三妹,我想死你了。”

    一开始七七只是安静地、带着浓厚地兴趣听三妹将她这七年的生活:和怀德成亲后,她竟然出了一次水痘,差点人都死了,说到惊险处,七七紧紧握住三妹的手,脸上露出极为担忧的神色。

    好在挺过去了。三妹笑着讲,似乎对于她们这些女性来讲,所有的难关只要挺过去一个,哪怕接下来还有无尽的难关等着,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生孩子,喏,就是这个,今年刚满五岁。皮着呢跟放牛娃一样。怀德在江津打点着宝川号的生意,这屋子是我爹给我的陪嫁,和着外头的地也是。

    真漂亮,七七四处看了看,像个世外桃源。

    哪里呀三妹反驳,外头连着公路,总有车吭吭地开过来,晚上也是,吵得人睡不着觉幸亏只是回来看看爹娘,才不想在这儿住呢。

    你还是以前那火爆脾气。七七格格笑起来。

    她们并肩坐在屋子外头,看着日光渐渐西斜,聊了会儿不知所云的琐事。七七突然静默了一会儿,颤声说:“三妹,我就像做了一场噩梦,被梦里的事情吓得死去活来,醒来以后却怀疑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个时候,轮到三妹紧紧握住她的手了,鼓励她倾诉,鼓励她倾泻她的痛苦。

    七七于是把自己七年来遇到的那些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最痛苦的,最窘迫的,最羞耻的,最自豪的,全告诉了她。七七觉得很奇怪,这些话,这些事,为什么没有跟母亲说,没有跟丈夫说,没有跟任何人说,只是对三妹说了。

    她只知道,在她倾诉的时候,有一个知心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会与她一起颤抖,紧张,害怕,让泪水夺眶而出,或是笑得斜斜倒在地上,相互用彼此的手撑着。她也知道,只有对着这个朋友,她才能多少找回一点当年的自己。任性,简单,快乐,无忧无虑。哪怕这些东西如今只存在于回忆。

    她说完了,把头靠在三妹的肩上,筋疲力尽,却是无限轻松,像是终于等到了化茧为蝶的时刻,在此时,真正与过去做了一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