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二章 山重水复(3)

    第三十二章 山重水复(3)

    七月底,静渊处理好盐灶的事务,整理行装,决定和傅春生到璧山去找卓策明。小蛮腰不太熟悉那条路,便四处去找人相问,取了地图来,在六福堂门口坐着看。傅春生瞧见,对静渊道:“那条路不常有人走,东家若放心,便由我来开车,我认识路。”

    静渊道:“就怕你辛苦。”傅春生笑道:“这算什么辛苦我们当年在京汉局开火车头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累。”

    文斓舍不得父亲,拉着锦蓉去六福堂,吵着闹着要跟着父亲一起去,锦蓉也说干脆一家三口都去,有她照顾孩子,静渊就不会分心。静渊笑道:“璧山是彝族人聚集的地方,脏得很,你去必不习惯的,还是算了吧。文斓是男孩,跟着我去吃点苦也还罢了,也让他去见识下,知道好日子来之不易。”

    他们婚后曾去了趟武夷山,锦蓉本打算沿途一路好好游玩一番,静渊却是意味索然,一路都是睡,后来她在福州染了风寒,接着又传染了他,两个人病体怏怏,她病一好,他又接着病,根本就无心游览,那便是他们的蜜月了。

    锦蓉苦涩地道:“你是嫌我是个累赘,路上给你添麻烦。”

    傅春生在一旁道:“奶奶你可是不知道,那里也还真只有男人去才受得了呢。四年多前送师傅去的时候,连我都吓了一跳。晚上睡觉的时候,那大山里的跳蚤像下雨一样往身上飞,早上起来长了一身红疮,身上肉都被抠烂了。”

    锦蓉心中也不禁惴惴,但转念一想,又担心道:“那我们文斓这么细皮嫩肉的,去那里可怎么办呢?还有静渊,你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别去了吧”

    静渊道:“不用担心,我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人,再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去那里也待不了多长时间,路上也不怕辛苦,食宿我到时候再想办法,尽量不在山里吃住。”

    锦蓉便不再坚持了,只是想着自己没跟丈夫同甘共苦,心里颇不是滋味。

    静渊见她神色寡淡,知道她心里不高兴,便道:“要不这样,这段时间你也别在家里呆着了,约几个朋友去哪里玩玩也好,你不是说想去上海吗?现在去玩,散散心,免得想儿子。”

    锦蓉黯然心道:“你说我想儿子,却怎么不想我会想着你呢?”把文斓拉到身旁抱了起来,对着他的小脸道:“文斓,你跟爹爹出去,会不会想妈妈?”

    文斓使劲点头:“想,会想的”

    锦蓉笑道:“那妈妈跟你们一起去好不好?你劝劝爹爹。”

    文斓看了眼父亲,见父亲微皱了皱眉头,便道:“不,妈妈不去,那里脏,爹爹怕妈妈吃苦,文斓听爹爹的,不要妈妈吃苦。”

    静渊一听,忍不住脸上露出微笑。

    锦蓉叹道:“罢了,你们父子俩合在一起,我是拧不过的。那你们路上一定要小心,文斓要听话,不要给爹爹添麻烦。”

    文斓拍手道:“不会不会,戚掌柜都说,我以后要长大了比爹爹还能干呢”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锦蓉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看了眼静渊,轻轻叹了口气。

    临行前一晚,和家里人吃了晚饭,林夫人嘱咐了几句,问道:“明天何时出发?”

    静渊说:“天亮就走。”

    林夫人看了眼锦蓉,意味深长地问静渊:“那你今天还去那边吗?”

    她指的自然是晗园,锦蓉听了,脸就不禁红了红,便把儿子搂着,带着丝哀怨般,只不说话。

    静渊便没有去晗园,留在了玉澜堂过夜。上了床,锦蓉觉得他的温存颇有些应付的意味,忍不住抛洒了几滴珠泪来,静渊低头瞧她,倒似觉得她的反应很是奇怪,皱眉问:“你怎么了?”

    锦蓉眼睛只瞧着床顶,撇了撇嘴道:“你烧了她的东西,把玉澜堂的下人全都换掉,却还是忘不了她。你每年八月初一就要出门,也还是为了她”

    静渊一听,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便要起x下床。

    锦蓉把他身子一拉,紧紧环住他的背脊,抽泣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不该不知足,可我却总是忍不住,你……你不要走,看着文斓的份上,不要走……。”

    静渊身子僵硬,被她死死箍住,她的泪水流下湿透了他的肩膀,静渊心中一软,躺了下来,锦蓉把头凑过来靠在他脖颈间,用温软的嘴唇轻轻撩拨他。

    香水味,静渊回想起自己曾多么排斥香水味,如今闻到,却如呼吸的空气般寻常……八月初一,白露,七年前的那场婚礼,真是恍如隔世。

    他心中充满惯常的痛楚,迷茫间锦蓉已经吻上了他的脸庞,是悲愤般的力度,他也如失去了控制,要回应她的悲愤,于是用力迎了上去。

    ……

    璧山在四川盆地的西南边缘,地处乐山﹑ 宜宾﹑凉山三地结合之处,村寨沿河坐落,犹如串珠摆布,山高、坡陡、谷深,四面是高入云霄的大雪山,积雪终年不化,彝族村寨密布山下,少数汉人的村落也夹杂其中。

    从清河到璧山大约路程为五天,静渊带着儿子一路走走停停,先去看了乐山大佛,又爬了峨眉山,在金顶住了一宿。然后出凤山,过犍为,到璧山路界的时候已经十天过去了。虽和锦蓉说让文斓出去吃吃苦,见识见识,但路途毕竟颠簸艰苦,虽然也一路游玩,但马不停蹄,儿子年幼,怕他吃不消,因此住宿均在县城,即便去山村旅社借宿,也从县城请了厨子,自备食材做饭。

    璧山与乐山交界处有一个驿站,过了这个驿站再行三十多里便是卓策明居住的一个叫“青山岭”的小村子。此地公路朝西南方向的已经中断,只有一条通往云南的窄小茶道,山路盘曲,十步一折,道路崎岖不平,汽车已经几乎不能在上面行驶了,车子转过一个急弯,突突两声便熄了火,傅春生跳下来检查了一下,又上车重新发动,可车子却怎么也不动了。文斓被剧烈的汽油味呛得大咳了起来,静渊忙让傅春生停下,把文斓抱下车,走到一个开阔处,山下一片郁郁苍苍,几处坝子地,些许人家,都是草舍茅屋。倒是有一户大瓦房,几进几出,高处看过去,院子里种些花草,屋顶盖有彩色的陶瓷瓦片,估计是村里地主的家。

    文斓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掷到一棵大松树上,簌簌往山下滚去。山腰上一个小堰塘里面一头牛叫了一声,文斓叫道:“爹爹,快看,大黄牛”

    静渊笑道:“那不是黄牛,那是水牛”

    “水牛和黄牛都是大牛”文斓道。

    傅春生对静渊苦笑道:“东家,咱们只能回驿站休息一日,我去找人修车子,估计这山路汽车开不进去,只能雇辆骡车了。”

    静渊道:“你那师傅找的好地方,这里估计十年八年也不会有太多人找上来,想是他要学秦人避祸,但愿这里是个世外桃源。”

    往来路看了看,好在车走的不太远,但停在山路上总不是办法,一群来看热闹的乡下顽童抛来,静渊灵机一动,便对傅春生道:“还好路不太远,把车推回驿站去,让这些小孩子帮把手。”

    给了那几个孩子一点零钱,这些山里的孩子便嘻嘻哈哈地和傅春生一同推车子。这些小孩穿得肮脏,黑黑的两道鼻涕长流,身上衣服更是油腻生光,文斓看得热闹,嚷嚷道:“我也要推车”

    静渊一把将文斓抱了起来,道:“跟爹爹去投旅社”怕那些乡下孩子身上有虱子,脚步放快,径自往驿站走去,文斓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断地回头。

    走了一会儿,初秋的烈日被山里的翠色过滤,变得温柔和煦,文斓小手软软垂着,趴在父亲肩膀上甚是舒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道路两旁是乡人挖好的水沟,流泉涡旋浸湿了泥路,静渊尽量拣干的地方行走,到驿站旁边,有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社,便打算就在此地投宿。

    那旅社是个有十几间屋子的大瓦房,隔壁一个小房子,外头支着货架。北面朝着大山,南面是一个坝子,位置敞亮,摆了些长凳,有几个农民坐在上面晒太阳,也有些头上缠着帕子的乡里人摆着些鸡蛋、荸荠、鲫鱼在旅社门口卖。有一两个药农背着背篓,从一旁的山坡上下来走到坝子上,趁阳光还好,将背篓里的一些药材倒在地上铺开来晒着。

    静渊看了看,见是些何首乌和天麻,他只认得样子,却分不出好坏来。一个药农见他衣饰体面,以为他是到山里来玩的游人,便抓起一根天麻朝静渊舞了舞:“老爷,这天麻好得很,买一点吧”

    静渊摆摆手,见那人一脸坑坑洼洼全是麻子,又脏又难看,脸上便露出丝厌恶的表情。

    一旁晒太阳的农民笑道:“刘麻子人家城里的大老爷看不上你的东西,嫌你脏呢”

    那刘麻子倒是不以为忤,把天麻放到地上随意拨弄着,道:“我的天麻是这青山岭最好的,老爷们不识货,我也没有办法。以貌取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静渊听他吐属倒不似寻常农民般粗俗,心里倒有些讶异。侧头见杂货店里出来一个小小女孩子,约莫五六岁左右,穿着淡绿色的衣服,衣料虽然粗劣,但却罕见地干净整洁,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走着,手里捧着一碗水在门口一篮子荸荠旁边蹲了下来。那刘麻子回过头看了眼小女孩,笑道:“宝宝,你怎么不去听曲子?”

    小女孩道:“武哥哥不在,老板娘不给玩”语声极是娇柔甜美。

    刘麻子骂道:“这些吝啬势力鬼,宝宝,赶明儿刘叔叔攒了钱给你买一个回家玩去”

    杂货店里头传来一个中年****声音:“刘麻子,你便是攒一年的钱也没不起这些洋货”

    那刘麻子朝里头扔了个药渣,怒道:“老子去当袍哥,便不用攒钱,拿枪把你这破店给轰了要什么拿什么”

    那小女孩不理大人们的争执,只低着头,用雪白的小手沾了水擦洗着自己有些泥点的裤腿,两根乌黑的小辫子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