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五章 火烧官仓之大虐第二波

    第二十五章 火烧官仓之大虐第二波(下,一更)

    温暖的春日云层低垂,青砖白墙,飞檐挑梁,街道两边空余出来的一条细长的天空,它俯瞰着臣服于它之下的红尘,那片红尘,是如此焦躁如此卑微。

    恍若暴风雨临近之前的平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没有人知道,罗飞的宝川号库房中,已经悄悄地运进了几桶煤油。没有人发现,有几个面生的乡下人,天天有事无事就在盐店街晃悠。没有人觉得静渊每日往欧阳松的稽核所跑有什么奇怪的,他们本来就关系密切。当然,他们根本不会知道,其实欧阳松已经决定,二月十九日那天,去艾蒿镇开泰井他欧阳家的盐灶,检查从香港订购的钢丝绳。没有人会理解,或者他们故意装糊涂,为什么偏偏这一天,很少来过盐店街捣乱的土匪,会突然成群结伙,跑到平桥码头,将好几家盐号的年轻伙计抓了去,这就是被清河人俗称的“拉肥猪”。

    四川清乡总司令部,曾委派清河的宪警队队长为清乡司令,也曾招安土匪千余人,但明军暗匪,混乱不堪,每年盐商们都会集资贿赂这些官匪不分的强人。

    而川军第五师吕超部也驻扎在清河,兵匪混淆,估吃霸赊,“拉肥猪”‘抱童子”,就是绑票的意思,土匪有时会绑架富商的子女,也有时会拉走盐商的长工,一拉就是数十人,由盐商出钱赎回。

    二月十九日这一天的混乱,看似和以往土匪作乱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宪警队把全副精力投在和土匪对抗上,盐商们聘请的打手、保镖,也都纷纷拿起了枪械武器,围在平桥码头,堵住了盐店街与平桥之间的入口。

    平桥上终于有了一场实质性的枪战。宪警队有一枪打中了一个土匪的胳膊,。恍如一场射击比赛,谁先打中谁,谁就中了头彩,这一枪让两边对峙的人都兴奋地叫嚷了起来。子弹,纷纷飞向码头高高的青石堤坝,草草堆起的木堆和盾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密爆炸声。盐店街的围墙上,一大群乌鸦聒噪着飞向天空,煽动翅膀,在空中尖叫盘旋。

    “刘老二!”土匪那边喊着话,刘老二是宪警队的一个队长,以前也曾当过土匪,被招安了的,土匪们喊道:“刘老二!你哥子耍真的唆!要唱戏,大家就一起耍花枪!不要以为我们好欺负!”

    刘老二极是尴尬,刚才那一枪是手下一个生手冒然打出的,没成想真能伤人。他便大声咳嗽了几下:“你们闹得太不像话了,没有这样干的,赶紧退回去,把人放了!哪有这么拉肥猪的!”

    “钱拿过来,猪放回去,老规矩!”

    枪声,虚假的吵嚷,……罗飞在等着天黑,他要将煤油悄悄运进官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罗飞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两个伙计道:“准备东西,我们马上走。”却听胭脂在外头一声讶异的惊呼。他急忙走出去,天井里一棵桂花树下站着一个人,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罗飞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脚步一顿,睁大了眼睛。

    各个盐铺,都把大门紧紧关着。人们觉得,只要守住平桥通往盐店街的那个路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因此,几乎所有能管点用的人,都去了码头。

    官仓里的两个巡警也去了码头。他们不认为土匪来到盐店街,会去抢他们那仓库里的那些锅巴盐,即便是最好的盐井出来的雪花盐,他们也犯不着拿着枪进来抢。

    在那个年代,再蠢的土匪,也不会干出抢盐这样的白痴事情。

    当码头上的人看到盐店街的上空出现一片明亮的火光,都大吃一惊,火光出现的方位,是官仓。

    这是一个温暖明亮的夜晚,傍晚的云已经散了,一弯新月高挂天空,月亮旁是晶莹透亮的长庚星。几只在屋梁上栖息的鸽子,惊惶失措地振翅高飞,混入天际盘旋的鸦群,发出凄厉的叫声。

    如一滴水浇上干涸的土地一样,静渊手中的火柴一掉进浸满煤油的盐堆,火焰便像长了手脚一般,飞快地往四处跑去,明晃晃的火苗,攀爬到四周的木头串架之上,越烧越大,

    这些盐堆,是静渊和罗飞分成两批,悄悄从盐务稽核所通往官仓的侧门运进的。罗飞很称职地为静渊把着风,为了让火烧得恰到好处,静渊在官仓停留了一会儿。

    静渊的衣服被夜风吹起,他仰望着漆黑的天空,看着那颗长庚星,多么的明亮!像是希望,像是能毁掉一切重新开始的力量,那颗星星发出的璀璨光芒,让他心中充满着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情感。

    热风一阵阵吹来,耳边全是哗啦啦地响声,一根木块砰的一声掉在他的脚边,他往后退了几步,衣襟飘动,在热浪里有一瞬他闭上了眼睛。想起那个温暖的初秋,他带七七去河边,夕阳下充满柔情的水波,他跟她讲了金鸭子的故事,那是他第一次吻她。她对他说他一定会成为他祖父那样了不起的商人,她曾对他充满了信任与希望。

    他的眼中随即充满了泪水,浓烟把他呛的大声咳嗽起来,他悄然从已经开始燃烧的侧门穿了过去。他看到欧阳松一幅赝品字画,慢慢焦枯,从墙上掉到了地上。

    火迅速蔓延到官仓旁边的盐务稽核所,浓烟把盐店街里原本闭门不出的人们全都逼了出来。男人们都跑了出来,从各自盐铺的水井、水槽里打了水,冲进官仓扑火。

    当然,静渊也在救火的人当中。人们认为作为盐店街的大房东,他理应是第一个冲进火场的人。可是火势实在是太大了,他们从官仓的会计室退了出来,试图先扑灭稽核所的大火。人们都太过焦急,谁都怕这场火会在这个温暖干燥的夜晚,波及到自己家的盐铺。

    烟越来越大,冲上天空,遮云蔽月,空气的温度却升高了,不远处哪家天井的花木感受到这种热度,连枝叶都兴奋得颤抖起来。静渊也很兴奋,火的劈啪声,大梁轰然倒塌的声音,鱼鳞状的火焰,像鸦片一样刺激着他。他在匆忙中与罗飞交流了一下目光,他也在救火,让静渊不明白的是,罗飞看向他的眼神,竟然带有一丝怜悯。

    他一定又认为自己被欧阳松抓住了把柄,静渊想,不错,官仓的钥匙,是欧阳松给他的,今后为了这件事,或许会一辈子都受制于这个小小的盐官。但是他不管,欧阳松要的是钱和利,他便给他钱和利,欧阳松是个聪明人,他懂得什么叫细水长流。

    码头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枪声,因为雷霁的军队已经赶到,土匪抄向北的盐路,逐渐撤走。等人们都有精力去扑灭大火的时候,盐运局的官仓已经被烧毁,盐务稽核所的一个耳房也被烧为灰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在这场大火中受到最大损失的,官运局自然排第一,天海井的林静渊排在第二,稽核所旁边还有一间他林家的仓库也被烧了。

    可是,静渊只是觉得兴奋,甚至这兴奋中含有几分高兴的意味。盐铺的大门如今都纷纷打开,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就像过年时祭祀般热闹。玉澜堂的一些佣人们也出来了,连周围的农民也过来看热闹,那些躲在盐铺里的东家们堂而皇之地站在烧得一塌糊涂的官仓外议论纷纷。唐副官一脸怒容,眼神惊慌,他的怒容也可以理解为愁容。这把火,烧掉了官府一大半的存盐,煤渣、焦灰、木屑混杂在各种等级的盐堆里,那些盐堆全成了黑色,发出令人反胃的味道。

    这一场大火,是清河的盐店街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一场火,之后这条街还将经历一场更大的火劫,不过,却是十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民国十七年的这场大火,为清河盐商赢得了巨大的利益。雷霁向盐商们要挟的官运局旧欠,最终由盐商们还是缴了区区九千元了事,盐商们无偿捐出被大火毁坏地相等数量的盐送予雷霁,让其运向军阀刘湘与刘文辉交战的战场。雷霁答应了“永远不再征收”所谓历届盐运存留的欠款,为纪念也为存证,盐商们在一个月后,于官仓废墟之上,立下了一个石碑,民间称为“永不征收碑”。

    可是这些,都只是后话。

    静渊在之后的岁月中曾无数次梦到这个夜晚,噩梦般的夜晚。

    那带着复杂表情的火焰,像狂欢的他自己,朝天空伸着手,仿佛世界上一切的珍宝都在他手中被他拥有。可当他仔细看向自己的手,却发现里面只有焦土,只有灰烬,它们被一阵轻轻的风吹到了空中,天上,有着被那些西方人称为爱神的长庚星。星光,火光,他看到七七的眼睛在这些光芒中依旧有着耀目的色彩,她朝他甜甜一笑,那笑容,那目光,清澈如世间最纯洁的溪流,是他心底最温柔的一簇火花,可那笑容却被风吹散了,他伸出手,他没有握住那个笑容,他没有握住她。

    那天晚上,他飞奔着回到家,满脸是被火熏出的焦黑,有几处深深的燎伤,他不觉得脏,也不觉得疼,他只想快快地回到他妻子的身边,把下颌埋入她的秀发里。

    可是,她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