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洪流 第四十章 暗战(1)

    至诚脸一沉:“怎么?”

    静渊朝吕皓天道:“吕大哥,烦你再拿副骰子。”

    皓天心里感激他为他解围,忙吩咐下人重拿了两对骰子。至诚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咳了一下,朝至聪看了一眼。

    至聪觉得静渊在跟他闹着玩,心中好笑,只装作没有看见。

    七七一颗心砰砰乱跳,又希望哥哥赢,又怕丈夫输了,这时吕府的下人捧了一碗鲜猪血上来,已凝成鲜红的血块,众人见了,心里都悬了起来,至诚见到那碗猪血,口里冒出酸涩的口水,咕咚一声被他吞了下去。

    静渊将两对骰子放进筒里,彬彬有礼地放到至诚手中,脸上笑容如春风般和煦:“请。”

    至诚哼了一声,面色凝重,聚精会神,将骰子筒摇了两三下,飞快往桌上一按,提起来,众人一看,忍不住叫好。

    四个六点,掷了个混江龙。

    至诚暗暗松了口气,笑吟吟看着静渊。

    静渊也收了笑容,从至诚手中接过骰子,衣袖生风,用力摇了两摇,迅速放到桌上,慢慢提起骰子筒。

    四个四,最大的满堂春。

    至诚脸色苍白,嘴边兀自还强带着一丝笑,众人愣了愣,突然间大声叫起好来,只要看孟家三少爷的笑话。

    善存脸色一沉,孟夫人也吓了一跳,朝丈夫看了一眼:“难不成真要让至诚喝猪血?”

    几个老辈子觉得有些尴尬,秉忠起身,想过去圆场。

    善存朝他摇了摇头,笑道:“孩子们要玩,咱们就别破了他们的规矩。”

    秉忠只好坐下。

    七七却忍不住了,朝静渊快步走过去,见三哥脸色铁青,她便轻轻碰了碰静渊的衣袖,示意他赶紧给至诚个台阶。

    静渊却容色温和,脸色的笑容不改,只把七七轻轻往边上一推,然后顺手端起那碗猪血,递到至诚面前:“三哥,请。”

    至诚却不接,把眼睛看着静渊,似乎不可置信。

    至聪也有些慌了,道:“妹夫,咱们玩儿归玩儿,三弟刚才也是开个玩笑,咱们别太当真了。”

    静渊笑道:“三哥刚才可不是开玩笑的意思。”他人虽笑着,眼中的光芒却分外凌厉。

    皓天见静渊赢了至诚,早在心里乐开了花,忍不住起哄:“孟老三,要不这样,你若喝了这碗猪血,我就脱衣服给你看,好不好?”

    至诚脸颊旁青筋直跳,一咬牙,接过了静渊手中的碗,七七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想去拖开他的碗,静渊却将她一拉拉到身旁,就这会子功夫,至诚已经咕咚咕咚将猪血喝了下去。

    围观的公子哥们虽觉得恶心,但也佩服他的硬气,鼓起掌来。

    静渊微笑着看着至诚,道:“三哥真是利落爽快。”

    至诚哼了一声,用手抹去嘴角血迹,突然朝皓天吼道:“你不是说要脱衣服吗?脱!”

    皓天原本以为至诚会耍赖,全没料到他竟然真会喝掉这碗猪血,这一下自己将了自己一军,只臊得满脸通红。

    “脱!”至诚脸容扭曲,眼睛泛出血丝,嘴张开,里面血红,皓天看得心悸,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混账!”却听得善存一声怒斥,不待众人回过神,他已走了过来,伸手就给至诚一个耳光。“一天到晚不思进取,吊儿郎当,丢人现眼!给我滚回去!”

    至诚脸颊上登时起了个五指印,低着头,咬着嘴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的媳妇淑云正在外屋和秀贞她们打牌,听到里头吵嚷,也进来看热闹,没成想见到这一幕,愣在人群里,直窘得手足无措。

    “生下你这个不中用的纨绔儿子,真是家门不幸!”善存兀自生气,秉忠忙劝道:“老爷,三少爷只是闹着玩,您何必生这么大气。”

    至诚不发一言,转身便朝外屋走去,淑云生怕公公连自己一带训斥,迈着小脚快步跟着丈夫离去。

    静渊走到善存面前,低声道:“爹,都怪我不好,我这就去把三哥叫回来。”

    善存温言道:“愿赌服输,这是他自找的。早该有人挫挫他的锐气了,自以为是,这个不中用的家伙!”轻轻拍拍静渊肩膀,转身回到座上,笑着对清泉道:“见笑了。”

    吕清泉忙笑道:“您老也别太生气了,毕竟孩子还年轻嘛。”

    秉忠看着静渊:“姑爷,您也太不给三少爷面子了,家里除了大少爷,几个哥哥里,三少爷可是跟小姐最亲近的。”

    静渊淡淡一笑:“罗伯伯是在怪我吗?”

    至聪见情形不对,七七还在旁边,怕妹子难过,忙对秉忠道:“罗伯伯,三弟最近玩得太疯了,静渊收拾收拾他也好。”

    秉忠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朝静渊深深地看了一眼,回去坐到善存身旁,至聪也忙跟了过去。

    静渊见七七在一旁站着不吭声,走过来,碰碰她的手臂:“我们也去那里坐会儿。”

    七七冷着脸把手一甩。

    静渊低声道:“你父母都在这里,不要任性!”语气中暗含一股命令。

    七七还是不理他,想去外屋找秀贞,静渊嘴角一沉,一手抓着她,将她拉到身旁,“走!”也不顾她暗自用力挣扎,只不放手,直到走到一张椅子旁将她按下去坐好。七七心里愤懑无比,碍着人多,却不好发作,手被静渊刚才用力拉扯,痛得一阵一阵的,静渊待她坐好,又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一张俊秀的脸虽温和地看着她,眼色却似乎并不温和,他轻声道:

    “你哥哥在这里丢人,你若想给你爹娘留点脸面,就高兴点。”

    她忍不住想还嘴,他的语气如此平静,每当他生气的时候语气总是这么脾平静,她怕自己会点燃一场让大家的难堪的战火来,所以生生忍了下去。她冷冷地把脸转开,看着外面,外头走廊上的露台,年轻的女眷们一起坐着嗑瓜子吃点心,欢声笑语的聊着闲天,她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抽一抽的。

    静渊轻轻把手围在她的腰上,低头凑向她耳边:“我改天去给你三哥赔罪,笑一笑,你不想让爹娘担心吧?”

    她觉得他如此陌生,忍不住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如深潭般的眼睛,里面似有一股蛊惑人的力量在逼使她,她木然地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可那笑容转瞬即逝。她自与他结婚以来,从未做过任何违拗他的事情,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可是这个时候,自幼带来的一股倔强从脚尖蹿向了头顶,她极为冷淡的再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朝秀贞她们走去。

    她看到他眼里的光芒熄灭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隐隐有丝高兴,

    午饭时分,宴席开始,一道道菜上桌。吕家的厨子在清河是大有名气,这一天立冬,特意熬了几大锅补药汤,汤里有几十味中药合着山鸡、蹄膀一起炖,汤一上来,满室飘香。

    清河的盐帮菜分为盐商菜、盐工菜、会馆菜三大支系,以麻辣味、辛辣味、甜酸味为三大类别。富甲一方的川南盐商,就其所食而言,珍馐美味,并不亚于宫廷;排场阔气,更不逊于官府。他们食不厌精,挖空心思变换花样,好像不如此便不能显示自己的豪富。

    吕家的厨子叫黄光头,祖上世代都是名厨,擅长做私家大宴,尤擅水煮与活渡,善用椒姜,料广量重,选材精道,煎、煸、烧、炒,自成一格;煮、炖、炸、熘,各有章法。这一天,除了奉上炖了两天的补药汤,更拿出几道绝活。

    开胃菜里一道小碟田鸡肚,就得用上百只青蛙,剖腹取肚,先后用猪油麻油爆炒而成。一小碟炒豇豆,实际上是把豇豆掏空,用剁得极细的拌和着蛋清及佐料的碎肉灌进去,用麻油煎炒而成。就连一道空心菜,也挑选每根顶端两片如雀舌大小的嫩叶,若干斤空心菜才能做上一碟,用麻油炒,鸡汤烹,称之为“鸦雀嘴”。

    运丰号虽然近年来蒸蒸日上,气势渐长,但善存向来过得简朴,在吃喝用度上更是绝不铺张浪费,七七从未见过吃东西能吃出这么多花样,心道:“都说盐巴公爷穷奢极欲,无所不用其极,看来所言不虚。”七七心里有气,并没有食欲,看着满桌佳肴,却对一向勤俭的父亲陡然升起敬意。

    接着又上了一道爆炒鹅掌,香味四溢,秀贞给七七夹了一筷,她只好尝了尝,香脆无比,酸辣适度,极是美味。

    清泉对静渊笑道:“这还是当年黄光头在玉澜堂学会的菜呢。”

    善存也笑着点点头:“伯铭兄在世时,也最喜欢这道菜。”

    七七心中好奇:“咦?怎么会跟他家有关系呢?”恍然大悟,林家祖辈里原本就有一个御厨。

    清泉道:“不过这个菜做起来可是麻烦得不得了,要做得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力。”

    众人都不解,忙问之端详。

    清泉却不答,问静渊:“玉澜堂可还做这道菜?”

    静渊道:“家父过世后,母亲便吩咐厨房不再做了。”

    清泉连道:“可惜,可惜!”

    杜老板忍不住道:“林东家,这菜究竟有什么讲究?”

    静渊笑道:“就是做的繁琐些。得有一空置的仓房,铺满粗糠,点燃了,让火一直微微烧着,把十几只活鹅放进去,鹅在糠壳地上乱跑,脚掌被烧痛,便会口渴难忍,再用太原井晒醋喂给鹅喝,人在一旁等着,待鹅掌上烫起血泡,当即砍下鹅掌,用热水浇洗干净了,烹调成菜。”

    众人一听,连声称奇。七七听了,却是毛骨悚然,觉得此种吃法太过残忍。本要再夹一块,生生把手收了回来。

    杜老板也是连连摇头,道:“不光繁琐,也太狠了点。”

    静渊一笑,忽道:“记得当年黄师傅到我家来,除了这爆炒鹅掌之外,还学了一道菜,今天又听说杀了猪,可是我们都有口福了?”

    清泉哈哈大笑:“静渊啊静渊,似你这般聪明伶俐的后生,可上哪儿找啊!”

    杜老板皱眉道:“难道又有什么刁钻古怪的菜吗?”正说着,佣人捧着托盘,上了一道菜来。只见热腾腾一大碗红油,里头冒着切得极顺溜光滑的猪血,血片被煮的透了,光亮无比,但纤维间似有气泡。众人尝了,个个眼睛发亮,大声赞好。

    静渊坐在至聪旁边,微微侧身,见七七拿着筷子发呆,便柔声对她道:“你尝尝吧,味道很好的。”

    七七心道:“谁知道又是怎么残忍的做法。”却不动筷子。

    孟夫人也在一头笑道:“七七,你吃吧,没错的!”

    她不好不听母亲的话,只好吃了,虽然有些辣,但确实鲜香脆滑,虽然调料的味道重,但嚼到后来,竟然有股清香味。

    七七忍不住道:“怎么会有糯米味儿?”

    静渊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一丝赞赏:“不错,是有糯米。”

    清泉笑道:“贤侄啊,你便再把这道菜的做法说一说。”

    静渊微微一笑:“这道红油血旺,做法倒没有鹅掌费事,不过却要多费点力气和时间。猪要养了一年的上等香猪,用玉米喂,待长大后出了膘,便将它四蹄捆住放倒,用楠竹筒把煮得滚开的糯米稀饭,撬开猪的嘴,将稀饭灌下去,必须极快,免得稀饭温度凉了,然后立刻杀猪,开膛剖肚,取下猪的口腔、食道、胃里被烫起的血泡,然后再以佐料烹炒。”

    在座的女眷们忍不住念声阿弥陀佛,杜老板笑着连连摇头。

    七七脸色渐渐苍白,心里难受无比,胃里跟着翻腾起来,放下筷子,捂住了嘴,起身离席,往外头冲去。

    众人相互看看,均有些讶异,目光中却带着一丝隐晦的笑意。孟夫人看着善存,眼中又惊又喜。

    静渊的脸色变了,忙站起身来,朝七七的方向快步走去,向来遇事冷静的他,此刻的脚步却有些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