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洪流 第二十九章 日月其迈(5)

    静渊不待戚大年回答,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无非就是多了一项说明,说他运丰号最近由于市息愈大,账户冗多,这七个盐井股份虽早拟转让,然涉及账目繁多,且牵涉官方税利,所以先从名义上划归,待一切理清之后,两方便正式移交。”

    他一项项说来,就似早已将那空头契约看过,只把戚大年听得心中惊佩。只有一项,戚大年嘴皮略动了动,思忖着不知是否说明。

    静渊嘴角微微一沉,问道:“怎么了?”

    戚大年踌躇道:“契票上倒是没有说现下不移交,只说这周转时期,先将股份全部交付给一个人,这样大家都说得过去。”

    两颗算珠忽然相扣,啪嗒一声。

    戚大年正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却见静渊的脸越来越白,目光越来越阴冷,忙住口不言。

    静渊忽然又笑了,那笑容从脸上漾开,宛若冰面子上的划痕,只让人心里觉得寒冷别扭。

    “好,好,好得不得了!”静渊笑道,“你觉得好不好笑?”

    戚大年见他笑,心里发麻,脸上却强自露出点笑来,接口道:“好笑,东家觉得好笑就好笑!”

    静渊还笑着,道:“他把股份给他女儿,让我天天巴巴看着这些盐井,像套着脖子的狗,那肉离它也不过几寸,可它就是吃不着!哈,哈哈!”

    戚大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跟着他笑。

    静渊笑声忽然顿住,把那算盘往右侧用力一掷,算盘飞起,砸碎了放在书柜旁的青花瓷瓶,算珠迸裂,四下溅开,噼噼啪啪滚了一地。

    静渊一拳砸在书案上,冷笑道:“孟善存,你竟然把我当成白痴一样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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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亲第二天,是新妇回门的日子。

    七七醒来的时候,像头天坐了****的船,上了岸还兀自起起伏伏,晃晃悠悠。有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仍在娘家,睁大眼睛看着头顶那红色罗帐回不过神。手臂一动,只觉得浑身酸疼,电光火石的一瞬,才猛然忆起昨夜一切。

    楠竹在外头轻轻敲门,问道:“奶奶可醒了?”

    她慌忙答应了一声,手忙脚乱把散落床边床下的衣服捡来穿了,可胸前两排扣子却是掉了的,亮亮地敞着,她没办法,只两手把衣服拢着,从里屋出去,给楠竹开了门。

    楠竹见到她狼狈的模样,只微微一笑,手里捧着一摞叠好的新衣,笑道:“我来伺候奶奶换衣服。等洗好收拾好,奶奶同东家还得赶紧一起去给太太请安。”

    七七听她说到东家,方想起静渊不知什么时候起床,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楠竹见她神色,笑道:“东家去六福堂了,吩咐说一会儿就回,请完安陪奶奶用早饭。”

    七七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轻声道:“他倒真是个勤勉的人。”

    楠竹走向前帮七七换衣服。脱了衣服,七七一弯腰,方看见身上痕迹,不由得大窘。楠竹扶着七七的手,只作不见。

    衣服换好,黄嬢陪着一个小丫头打了水进来。七七洗脸的时候,黄嬢便同楠竹一起收拾卧床,一面扑扑有声的拍打,一面换上干净的床单被套。七七的脸红到耳根,忙拿毛巾子捂着。

    梳头的时候,静渊从外头走进来,黄嬢赶紧也送上一套崭新的衣服,静渊接过衣服,朝坐在梳妆台前的七七看了一眼,七七待要回头,他却拿着衣服到里屋换去了,虽这么一瞬的功夫,七七却发现他脸色不豫,便忍不住又想回头,楠竹轻轻把她头发一抓,低声道:“奶奶,请坐好了。”

    她心里叹了口气,突然之间想起了三妹,心里有些难过,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她性格自来爽朗直率,可奇怪的是,进了到了这林家,就像满身有力气却使不出来,变成连自己都厌烦的那种性子。

    那可不是我。她在心里说。

    静渊换了衣服出来,黑色的袍子,衬得脸温润如玉,静静看着七七梳头,那纤秀的背影,精巧的发髻,她耳上是极小的耳环坠子,用珍珠攒成酸浆草花瓣形状,发出淡淡光晕。

    七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觉得似乎在****之间长大了,眉间的稚嫩之气大减,宛然就是一个小****。回过头来,与静渊眼神一接,见他眼中温和的笑意,忍不住露出微笑。

    俩人一同去佛堂,先拜了祖先,再跪下给林夫人请安。林夫人接过七七递上的茶,微笑道:“自明日起,我这茶可要新媳妇来煮了。”

    七七笑道:“是。”

    林夫人朝她扫了一眼,见她一副利落清爽的新媳妇样子,眼中也不由得隐隐露出一丝赞许。

    新妇过门后,每日第一件事是侍奉丈夫起床,第二件,便是给婆婆沏茶请安。这规矩在林家百十年来都不曾变过,七七早已知晓。

    林夫人对静渊道:“给亲家的礼物可备好了?”

    静渊应道:“备好了。”

    林夫人道:“回门后,纵是那边热闹,也不要贪玩,酒也少喝些,中午前必须回来。常言道,新婚一月不空房,可别忘了。”

    静渊道:“孩儿不会忘。”

    林夫人点点头:“那便去吧。”

    七七便同静渊向林夫人行了礼,告辞出门。

    坐车上的时候,七七发现司机还是小蛮腰,腆着个胖胖的肚子,局促地坐在驾驶室。东家奶奶回门,他穿了件少有的亮蓝色衫子,倒是显得喜气。静渊把七七的手拉到自己手里,低声问:“昨儿晚上可睡得好?”

    七七脸上不禁发热,忽然呀的一声,挺直了背。

    静渊一惊:“怎么了?”

    七七把头转向他,很认真地道:“我们忘了一件事!我们忘了吃早饭!怎么办呀!”

    静渊用手将她鬓间一丝飞出来的头发拢好,又轻轻抚了抚她的脸,也正色道:“可不是忘了,怎么办呀?”语气中却已大带调笑之意了。

    七七便知道他早有安排。小蛮腰回过头笑道:“大奶奶,东家安排好了,去灶上用早膳。”

    七七又惊又喜:“灶上?天海井吗?”

    静渊温润的脸上慢慢透出一丝笑来,缓缓地道:“你倒是比我还惦记着那里,我就知道。”

    七七听着这话觉得不对劲,忙歪着头,细看他脸色,两人离得很近,他的面容却很平静,深黑的眼睛如一汪没有波澜的深潭,分辨不出一丝情绪来。静渊笑了笑,两手握着她的脸,把她扶正,笑道:“你给我坐好,都嫁了人了,还是小姑娘样子。”

    清秋天气,太阳升到天际密集的白云上边,光线显得静穆而愉快。路在干残梗的田地与闪耀露水的丘陵之间,像一条蜿蜒的绸缎,车碾过石子,却盖不住在路旁打着旋飞翔的点水雀的叫声,盐井里的酸味与蒸汽味,被早晨清芬的香气盖住。

    静渊带着七七来到天海井。七七见着那高高的井架,忍不住赞叹连声。

    静渊看着她:“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哪能这么大惊小怪。”

    七七飞快地在脑子里琢磨他的意思,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晓小蛮腰上次带她来的事情,忙朝小蛮腰看了一眼,小蛮腰见她看过来,极慢极慢摇了摇头,七七便笑道:“我家虽也有盐井,却没有天海井这么高,我也是第一次离井架这么近。”

    静渊道:“你家的香雪井,你没有去过?”

    七七道:“小的时候去看过两眼,长大了倒是想去,后来也没有去成。”

    静渊奇道:“为什么?”

    七七脸上微微一红,道:“总是时间凑不齐,待要去也找不出什么机会,女孩子家,哪能天天往男人堆儿里走?”

    静渊嗯了一声:“原来如此。”

    七七心中只觉尴尬,她不去香雪井,实因为之前罗飞一直在那里,此刻想到他,心里闪过一丝酸楚。一抬头,见静渊正看着她,似笑非笑,神色颇为复杂,忙笑着问:“这盐灶棚子里是什么样?”

    静渊不语,拉着她手,把她带到距井架百十米的一个大棚里,一股浓烈的热气袭来,几十个光膀子的盐工,每人的肩上挎根“搭背”(牵引绞汲卤绳辊筒的绳索,长半丈许),搭背尾端拴在身后的辘筒的杠子上,然后几十个人一声大吼,转动辘筒,将卤水从盐井中汲出。推汲盐卤时,另有数十位工人在一侧大锅负责煎盐,热气腾腾,挥汗如雨。众人见静渊来了,都高声叫道:“东家!奶奶!”

    静渊拱手道:“兄弟们辛苦!”

    众人也不多话,各自继续干活。监工忙走到静渊身前,点头哈腰地道:“东家,早膳在旁边耳房备好了。”

    静渊点点头,身旁七七却不见了,四处看了看,却见她径自走到一旁,盯着巨大的盐锅好奇地张望。旁边工人一面赶着车,一面笑道:“奶奶小心地上滑。”

    七七笑道:“不怕!”见工人们骨瘦如柴,浑身是汗,有一个盐工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长得眉清目秀,还是个小娃娃,心中顿起了怜意,大声问:“你们可曾吃过饭的?”

    工人们笑着道:“我们是夜班,一会儿来人换我们,就可以吃了。”

    正说着,白班工人来了,七七忙让开。工人们换班之际,静渊走了过来,那些换下来的工人们便有些踌躇。静渊笑道:“昨天你们没来喝喜酒,今天早饭我们一起吃。”盐工们大喜,都轰然叫好。

    静渊带着七七到盐灶外头一个小房子里,这原是修来给掌柜们休息查账的地方。里头用大木板搭在一个小桌上,摆了好些菜,地上另有三个大木桶,两桶盛满了热腾腾的稀饭和面汤,另有一个木桶,盖着盖子,不知道装的什么。

    盐工们早就饿了,见东家夫妇还没动,都规规矩矩站在耳房外头。

    监工另外捧着两副碗筷来,笑道:“东家,这是从六福堂拿来的新碗,干净的。”

    静渊笑道:“多谢。”接过来,递给七七一副碗筷,道:“咱们赶紧,我们不动,其他人不敢吃。”

    七七忙拿着碗去盛粥,静渊指着那盖着的木桶道:“你倒尝尝那豆腐脑。”

    七七揭开木桶盖子,一阵扑鼻清香,白汪汪一桶羊脂玉般的豆腐脑儿,闻那味儿,定是天海井的盐卤点的,忙盛了一碗,静渊走过来,她又给他也盛了一碗。

    七七端着豆腐脑,大声对盐工们道:“大家快来吃吧!”

    众人只看静渊脸色,静渊笑着点头,监工便道:“还不赶快!”盐工们便各自拿了自己的碗,一窝蜂地过来。

    静渊见七七端着碗,满脸喜滋滋的样子,笑道:“你发什么愣呢?”

    七七只觉得此刻静渊方把自己当做一家人,心里欢喜无尽,闻着碗中豆腐脑儿的清香,觉得幸福无比,只笑着不说话。静渊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夺了她碗,给她从桌上舀了一勺新熬的红油,又洒了葱花,道:“快吃!”

    七七应了,接过碗,刚想坐下,忽又“腾”地站起。静渊道:“你又怎么了?”

    盐工们均各自夹了菜,拿了馒头,端着粥饭在外头,闹哄哄的吃着,热闹的很。七七看着他们,对静渊笑道:“站着吃才香呢!”

    静渊嗔道:“真是不像话!”

    话虽这么说,见七七端着碗站着,自己也不自觉地站起,俩人像赶庙会吃小吃一样,就那么站着吃了起来。七七吃了两口,悄悄瞅了一眼静渊,见他仍是斯斯文文的样子,但神态里也带着闹着玩的意思。

    静渊见七七嘴上浮着红红的辣椒油,脸上表情甚为有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住往自己瞟,他吃一口,她看一下,见他看过来忙又躲开,他又吃一口,她再看一下,然后再躲。可终找了机会把她目光抓住,俩人目光相接,七七一急,被辣椒油呛了,“噗”的一声咳了出来,静渊再也忍不住,一面给她拍着背,一面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