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门告捷的消息送达京城。
大朝会上,双手捧着军报的内侍登上步道,迈入大殿,穿过百官,神情激动地跪在中央。
“大捷,裕门大捷!”
龙椅上,圣上激动地站了起来。
“快,”他与曹公公道,“快拿过来给朕看看。”
曹公公忙不迭往下走,接过军报,呈送给圣上。
圣上打开,眉宇间喜悦之情毫不掩饰,看完后连连念了三声“好”。
之后,他又交给曹公公,给众朝臣念一念。
曹公公迅速扫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高声读了起来。
圣上坐回在御座上,听着回荡在殿内的声音,只觉得憋在胸口的郁气都散开了。
要知道,在军报送达的前一刻,文武百官们还在讨论定北侯谋逆的案子。
除了那两块金砖,定北侯府里没有再查到其他明确线索,圣上亦不愿怀疑季家,坚持没有阵前换将,可每日早朝上被御史们念来道去,亦不是什么痛快的事。
今日也是如此。
裕门主守,与敌军没有正式交战,战况连胶着都称不上。
虽说如此布局的缘由、兵部亦解释了几次,但只要没有取得胜利,谁都能出来指点一番。
纸上谈兵嘛,最是容易。
从不积极主动、变成了与定北侯恐是与古月有默契,这默契来自于李渡……
眼下,大捷的战报抵达,那些质疑都站不住脚了。
在前期的蛰伏之后,裕门将士们以一场胜利,平息了京中的质疑。
曹公公念完,转身对圣上行礼:“裕门告捷,恭喜圣上。”
底下朝臣不管各自什么心思,亦纷纷行礼道贺。
退朝后,仪仗离开。
保安侯还没有走,他被围住了。
除了领兵的季信之外,一道夜袭的将士也有十来人有名有姓,他们要么是军阶在身,要么是勋贵子弟。
写军报的,除了条理清晰,人情世故上亦十分精明。
因此,喻诚安的名字赫然就在其中。
在一片贺喜之声中,保安侯嘴上谦虚个不停,眼睛乐得几乎都眯成了缝。
这等人人羡慕的赞许之声,说实话,他有好些年没有品尝过了。
前几年,最勤与他提起幺孙的人是单慎,单大人时不时就要跟他唠几句,说千万别再闹出进衙门的事,不然大伙儿脸上都不好看。
现在,保安侯脸上很好看。
走出大殿的那一刻,脚步甚至有点飘。
保安侯真没指望喻诚安在裕门能立多少战功,去历练过、磨难过,回京之后踏踏实实的,别再跟从前一般纨绔,他就知足了。
谁能想到呢,那个成天斗鸡斗蛐蛐的不肖孙儿,突然有点用场了。
直到被内侍请到御书房,保安侯那轻飘飘的脚步才勉强扎实了一些。
圣上笑着道:“你那孙儿表现很不错。”
“老臣惭愧、惭愧,”保安侯对圣上行了一礼,道,“您也晓得他以前什么样,老臣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听到您与同僚们夸赞他。”
“蛐蛐大将军?”圣上打趣了一句,让曹公公取了一封军报给保安侯。
保安侯仔细一看,倏地瞪大了眼睛:“这、这……”
成喜被抓,这消息前两天刚刚送到京城。
好一阵没有抓获李渡的人手了,突然间抓到一个、还是有头有脸的,也算是提振士气。
朝上只说,人是在承远县被抓住的,成喜似是在替李渡谋划破坏裕门补给之事,具体是怎么抓的、并没有明确的说法。
直到看到这封军报,保安侯才知道,原来这成喜是被喻诚安逮了。
他家孙儿,不声不响,干了件大事!
饶是御前不敢得意洋洋,保安侯也实在难掩欢喜之情,声音发颤:“真是、真是!臭小子!斗蛐蛐还给他斗出名堂来了!真是瞎猫逮到死耗子,臭小子运气真不错。”
“别小看运气好,”圣上笑着道,“就是这份运气,能称‘福将’。此中详情,因着牵扯到李嵘,才暂时没有与外头细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是。”保安侯应下。
圣上又问:“这场大胜下,西凉与古月生嫌隙,裕门秋后进攻也会变得更顺利。等他们班师回朝后,朕一定重赏。”
保安侯替喻诚安谢恩。
从御书房出来,他的脚步更飘了。
曹公公送走保安侯,回到御前,就见圣上笑容渐渐收了。
圣上靠着引枕,叹声道:“喻诚安比邵儿大一两岁吧?”
曹公公应了声。
他明白圣上的意思,圣上盼着大殿下也能如喻诚安一般,一改从前的脾气,有模有样起来。
说到年纪,圣上又问了句:“过几天德荣生辰,她拿定主意了吗?”
曹公公禀道:“定了,中午到慈宁宫,晚膳回长公主府,具是家宴。”
圣上颔首。
德荣虽是个喜欢热闹的,却不喜欢虚头巴脑的礼节。
往年生辰,要么关起门来不请宾客,要么干脆早早就与驸马一块离京出游去了。
今年恰逢三十整数,又在京中,按理是要好好办的。
德荣却说“不想大办”,理由一套一套的,什么“哪个女人喜欢又长一岁?”、什么“借着由头给我送一堆东西,我回礼给他们脸,不回难道我看起来很贪吗?”
说到最后,又说“三哥遇害、二哥谋反,这一年全是这种事,没有庆祝的心思。”
都说到这份上了,圣上也就随她去了。
“她定了就好,”圣上道,“那天午膳,朕也过去慈宁宫。”
德荣长公主生辰这日,是个大晴天。
京中已经过了最热的那阵子,清晨夜里还有些凉爽之气。
林云嫣备了一份礼,到了慈宁宫。
德荣长公主已经在了,笑盈盈与皇太后说着话。
皇太后招呼林云嫣,冲德荣努了努嘴:“就她自己大摇大摆来了,不叫驸马来。”
“都是我娘家人,让他来做什么?”德荣长公主嗔道,“晚上不都是他家里人?”
林云嫣上前行礼,道了声贺。
“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晓得生辰没什么好过的,”长公主扶了林云嫣一下,“我最是羡慕你这个年纪,水灵,整天有使不完的劲儿。”
林云嫣莞尔。
皇太后佯装不满:“你这话哀家真是不爱听!加一块还没哀家老呢,就那么多道理。”
德荣连连告罪,逗得皇太后哈哈大笑。
“时辰还早,”德荣长公主建议道,“我们打会儿马吊,六哥得到午膳时才有空过来,我还让他把李邵叫来了。”
林云嫣闻声看向她。
长公主甚至都没有在皇太后跟前掩饰过对李邵的不喜,怎么过生辰、还会想到叫上李邵?
“哀家还以为,你不想叫他。”皇太后一面让王嬷嬷准备牌桌,一面随口说道。
“我是对他有意见,可谁叫六哥偏宠他呢?做姑母的、也不好总跟晚辈较劲,”长公主叹道,“再说了,保安侯府那小子洗心革面,我们怎么说、总得给李邵多一点机会吧?
说真心话,六哥这几个儿子,对我来说都一样,没有亲疏区别,我难道还能盼着李邵不好?
他多长进些,我们做长辈的都欣慰。”
皇太后颔首:“是这么个理。”
马吊打了几圈,外头圣驾到了,也就都停了手。
李邵与圣上一道进来,看到牌桌,笑着问道:“谁赢了?”
皇太后笑着道:“德荣生辰,手气好得很。”
午膳摆桌,德荣长公主想饮酒,又让人备了些。
李邵作陪着喝了几盏,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就是吃得不太痛快。
他总觉得姑母在打量他,视线从他脸上滑来掠去,让人后脊生寒。
他是哪里惹得姑母不痛快了?
长公主微醺,拉着林云嫣的手,絮絮说话:“还记得小时候,我母妃走得早,回回生辰都是母后替我张罗。
那时你母亲也在宫里,送我贺礼,逗我高兴,是个特别好的姐姐。
后来她嫁人了,亦从不忘了我生辰。
今儿只请家里人,宁安你也是我家里人,我就让母后把你叫了来。”
林云嫣笑着,应着长公主的话。
又是一盏酒下肚,德荣长公主又看向李邵,这一次,她没有移开视线,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
李邵不由自主地抬手抹了下后脖颈,忍不住问道:“姑母一直打量我,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没沾什么东西,”德荣长公主顿了顿,眉宇间露出些不满意来,“我刚回忆宁安她母亲,也想起六嫂来了。
今儿这里没有外人,我实话实说,近来隐约听到些不好的传言,是与六嫂有关的。
我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我与六嫂也熟悉,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有心有耳朵,自然有判断。”
此话一出,气氛便是一凝。
“都不问我听说了什么?”德荣长公主叹了声,“看来都是心里有数,也听说了些,是吧?”
圣上清了清嗓子,道:“你也晓得全是浑话……”
“就是浑话,也有麻烦,能传到我耳朵里,也会传到别人耳朵里,”德荣道,“我不愿意外头那般说六嫂。”
李邵轻轻嘀咕了句:“我也不愿意。”
“你可紧着些皮吧!”德荣瞪了李邵一眼,“别怪姑母说话直,且不说六嫂那些污名会影响你多少,反过来呢?
邵儿啊,你若是不能踏踏实实,还跟从前似的,一会儿被顺天府逮,一会儿在宫里拔剑瞎闹,举止无状,别人会怎么说?
岂不是给了别人证据,说六嫂如何如何了吗?
六嫂要是没什么,邵儿你能这样那样?
你的名声,等同你母后的名声!
你要不想你母后被人误会、被人借题发挥,你自己就得清醒!”
一番话说的李邵面色通红一片,像是被酒熏的,又像是被劈头盖脑训的。
可话难听,理还是这么个理。
“邵儿,听见没有?”圣上打了个圆场,与李邵道,“听明白了就应你姑母一声。”
李邵嘴皮子动了动,一时之间没有发出声音来。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还是幼童之时,被身边一众长辈说各种道理,不止要听,还要应。
可他现在难道还是稚子幼童?
算了!
李邵想,谁让姑母生辰呢!
不跟过生辰的人计较。
“听见了,”李邵闷声道,“谢姑母提点。”
林云嫣抿了口手边的饮子,心说,这其实奇了怪了。
她从前见过长公主吃酒,女中豪杰,一两坛子下去面不改色,今儿不过两壶酒,还是与圣上、李邵分着饮的,怎么可能让她熏醉到酒后失言?
是的,训诫李邵,在德荣长公主这里,算是失言了。
长公主会向皇太后抱怨,但她从未当面下过李邵面子,尤其是,她是特特把李邵叫来的。
那么……
林云嫣心念一动,轻声细语道:“长公主,比起前两年,大殿下今年变化颇大。”
李邵面色稍霁。
林云嫣又道:“您平时与大殿下的接触没有那么多,周身变化,还是平日交道打得多些的更有体会。
不止我这么说,我们国公爷也是这么想的。
圣上、皇太后也一定是这么认为的吧?”
“是吗?”德荣长公主追问。
圣上笑道:“朕看着邵儿是成熟不少,让人很是欣慰,朕也相信,邵儿会越来越好。”
李邵抬了抬下颚,眼神里透出几分得意来。
“六哥这话托大了,你说的是信他,看到了他的改变,”德荣长公主打了个浅浅的酒嗝,“你要真信任他、放心他,至于天天让人盯着他吗?
我听说,跟着他那内侍几乎是寸步不离,恨不能有两双眼睛看得死死的。
邵儿,你什么时候、身边没有人盯着也能像模像样,姑母就彻底放心了!”
李邵的得意被这几句话击得荡然无存。
他想到了毓庆宫里的郭公公,想到每天跟着的高公公,浑身不自在起来。
是啊。
父皇若是信任他,曹公公怎么会安排心腹跟着?
而他若想完全取得父皇的信任,东山再起,肯定也要有更好的表现。
不管这些眼睛在与不在,都要立得住。
这是证明自己。
“父皇,”李邵越想越激动,看向圣上,恳切道,“儿臣认为姑母所言十分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