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仅仅是三日后的清晨。
文武大臣们站在金銮殿上,你来我往商讨着政务。
因着是大朝会,殿内站不下,还有不少人站在殿外廊下。
徐简正听平亲王说话,忽然间,后头传来一阵议论声,他不由转头往那厢看去。
不止是他,几乎是所有人都看着外头。
站得靠前的官员反而弄不清状况,越是外头的越清楚,有一侍卫急匆匆穿过了大广场,沿着步阶三步并两步跑上来。
那侍卫跑得气喘吁吁,经由官员们让出来的路,一直进了金銮殿。
“启禀圣上,”侍卫一面大喘气,一面道,“西侧烽火次第,西凉再次进攻我裕门关!”
话音一落,满朝哗然。
徐简看向林玙,见岳父大人亦是一脸严肃。
比起丝毫不知内情的,他们两人其实早就预计到了西凉的来势汹汹。
因为苏议,因为古月。
暗桩回报过,苏议一旦倒台,古月主战派就会占据上风,联手西凉。
可徐简亦知道,苏议的倒台是注定了的。
李渡出手杀李浚前,递信给苏议,想来为的就是这事了。
苏议既然依旧选择和李渡联手,所谓的“倒台”不过就是一场戏。
一片喧哗中,圣上抬声问道:“古月呢?古月人是什么反应?”
侍卫答不上来。
烽火是万里急报,能显军情,却也仅仅是军情,更详细的状况只能等边关千里加急的军报。
只是,在场的大伙心里都清楚,裕门的战局恐怕不太乐观。
作为西出的要口,裕门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大战有过许多,小打小闹更是数不胜数。
大顺在裕门驻军,严防西凉,自从永嘉八年血战之后,两军这几年里只有些小摩擦。
而小摩擦,用不着点烽火。
军情战报按序送抵京城,战况好坏明明白白,后勤调度、军资补给、城墙增固,所有都是按部就班,有条有序。
今日,却是烽火传京。
这意味着敌方来势汹汹,布置了大量兵力,裕门守军判断对阵有困难,急报京师求援军。
一时间,朝臣们的面色愈发不好了。
本就有李渡这个隐忧,没想到突然来了外敌,内忧外患的,谁能轻松起来?
突然间,有人问了一句:“圣上为何问起古月?”
“是啊,古月虽与我们结盟,按理该阻拦西凉,但他们关外小国,能拦几日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他们退敌。”
圣上按了按眉心。
先前是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危言乱了人心,此刻倒是再不用顾忌那些了。
“前几日收到探子回报,古月主战一派渐渐占据上风,他们恐会联手西凉。”
话音落下,又是你倒吸气我哀叹。
“古月人倒戈?此事当真?!”
“臣早就说过了,不能相信古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们与古月亲厚多年,给了他们多少好处?到头来养虎为患,他们吃饱喝足了就要反打一耙!”
“若只有西凉进犯,裕门守军还能应对,再添上古月的兵力,那……”
“永嘉八年,我们付出多大的代价才杀退西凉,现在他们卷土重来,我们、老辅国公已经不在了。”
“我们断不能丢了裕门!”
圣上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一张张或是气愤、或是激动的脸,缓缓匀了匀呼吸。
现在不是听朝臣们争辩与古月结盟多年到底是对是错的时候。
详细军报还在路上,但裕门既然烽火求援,京中必须急调援军。
兵力、粮草,都不能马虎。
圣上正欲开口,就见李邵忽然转过头去,不晓得与他身后的徐简说了什么。
倒是徐简,在听完李邵的话之后,神色略显尴尬。
圣上以手作拳,咳嗽两声。
殿内的议论声由此渐渐平息下来,也因此,突然开口的李邵的声音被所有人听见了。
“见李渡潜逃、靠不住了,苏议转头就投了西凉?他这根墙头草,舞得真是快!”
徐简垂眸,心说,这可真是巧了。
刚才李邵问他,探子回报的事,他知不知情。
徐简便说了个“知情”。
他知道的,比圣上说出来的多。
圣上讲得简略,依旧是不想把李渡与苏议、古月的关系给明确了,尤其今日大朝会,人多口杂。
没想到,殿内突然静下来,而李邵又冒出这么一句。
好在,李邵把苏议定为了“墙头草”,而不是李渡的盟友。
有官员不解道:“这、这又与李渡有什么关系?”
李邵张口要再说,见徐简冲他连连使眼色,又看了眼目光沉沉的父皇,终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圣上的视线从众臣身上滑过:“出兵裕门……”
话才起头,一人横跨一步,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臣请缨挂帅!”
徐简循声看去。
请缨之人就是定北侯。
定北侯也年过半百了,十六岁初登战场,一生戎马,为守北疆立下赫赫战功。
十年前承袭父亲的爵位,之后很少出征,但徐简曾听祖父夸赞过定北侯许多次。
此人调兵遣将,很有一番能耐。
想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与小郡主经历过的那段从前里,定北侯无法善终。
从安逸伯府搜出的两块李汨的金砖,连累了姻亲定北侯,而侯府亦被搜出了金砖,牵连了与之比邻的诚意伯府。
皇权斗争之下,罪名不是重点,结果才是。
安逸伯在狱中撞墙而亡,定北侯府抄没灭族,诚意伯府在“开恩”下苟延残喘,除了项上人头、什么都没了。
眼下,随着李渡布局的失败,所有的一切又都不同了。
定北侯率军的意愿十分强烈,迫切想要点兵点将,驰援裕门。
圣上应允了,又问各地驻军调度、粮草补给,各个相关衙门的官员纷纷回答。
随着各项事宜安排下去,也算是把“李渡与苏议”这个话题给略过了。
待下朝,各处都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徐简跟着李邵,一块去了御书房。
圣上先饮了一盏茶,润了润嗓子,再问李邵:“好端端的,提李渡做什么?”
李邵气愤道:“陈米胡同那宅子里就有古月使节的金笺,他李渡与古月人早就勾结在一起了!
也不知道李渡给了那苏议多少好处,换来所谓的结盟,现在李渡倒了,苏议见风使舵,立刻又与西凉人凑在一起。
父皇,或许苏议本就是两头讨要呢?”
圣上没有立即说什么。
在他看来,邵儿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与徐简先前就分析过,与其说是苏议输给了主战派,倒不如说苏议本就想开战了。
邵儿没有考虑到的是,李渡与苏议十之八九,没有撕毁同盟,反而越发紧密。
这么想着,圣上把其中原委都与李邵讲了讲。
“您的意思是,李渡引古月、西凉进犯,妄想浑水摸鱼?他怎么敢?他怎么能!”李邵越听越冒火,“他知不知道他儿子在我们手上?真不怕我们杀李嵘吗?”
要他说,就该杀了李嵘!
什么宗亲反对,什么这样那样的,砍了拉倒!
徐简道:“殿下莫要置气,眼下要说的是李渡与苏议的事。”
李邵火气上涌。
一想到陈米胡同,他就很难冷静下来。
“邵儿,”圣上沉声问道,“裕门交战,你是想继续在刑部观政,还是先去兵部?”
李邵毫不犹豫道:“儿臣想去兵部。”
圣上也是这么一个想法。
大顺疆域宽阔,也就意味着四方接壤的外族不少,战事纷争是无法避免的话题。
行军打仗,不是纸上谈兵,或者上,哪怕留在京城谈,也得言之有物。
去兵部亲历一场战事的后勤支持与调度,对李邵来说是很不错的历练。
“那就等下就过去,”圣上想了想,又补充道,“正值备战,事情急切匆忙,你有什么想法先问徐简以及三孤,多看多想。”
李邵应下。
圣上交代完李邵,就瞧见徐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心念一动,圣上让李邵先过去,单独留徐简再说几句。
曹公公送李邵去了,里头只有圣上与徐简两人。
圣上问:“你还是在琢磨古月?”
“是,也不是。”徐简道。
话说一半,圣上却是听出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你还担心邵儿?”
徐简一字字斟酌着,道:“殿下敏锐,或者该说是直觉过人,可有时候又太过冲动……”
话题转落到李邵身上,圣上神色放松一些,不似谈论战事那般严肃。
“人嘛,有优点,也有缺点,”圣上笑了下,“朕是,邵儿也是。
朕近来很是庆幸,虽然还未寻到李渡的下落,但把他这个居心叵测的人抓出来,朕着实松了一口气。
若不然,以他那些阴私手段,邵儿又时常听他的话、用他的人,谗言顺耳,邵儿只会越来越不像话。
好在都过去了,他不能再影响邵儿了。
你之后依旧跟着他,引导他在六部观政,再给他几年时间。”
徐简垂了垂眼。
圣上见状,视线往帘子那儿一瞥。
曹公公刚好回来,见状会意,没有往里走,就守在外头了。
“就朕与你两人,”圣上的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尽量让气氛看起来不要太紧绷,“开诚布公,有什么想法都直说,朕这点心胸总还是有的。”
徐简面露迟疑之色。
君臣有别,说是开诚布公,但谁都会有所保留。
既然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圣上自然就“抛砖引玉”,先开口了:“前两年你跟朕说过,邵儿性格敏锐,你们当年裕门之事,多少会影响你们的关系。
你跟着他,邵儿会更不自在些。
这两年朕也看着,不能说一帆风顺,的确有些磕磕绊绊的。
不过这半年多,朕看着是好了许多了,尤其是废太子之后,往来更多了些。
朕看得出来,邵儿信任你,尤其是在定国寺的案子上,他有在配合。”
徐简点了点头。
关于李邵,徐简不会跟圣上硬碰硬。
但他与林云嫣又都十分清楚,就算没有了李渡在背后算计,李邵依旧不能肩负大业,或者说,李邵若承继大统,辅国公府、诚意伯府依旧没有什么好结果。
这是徐简不能接受的。
可他也无法在这种状况下,直接与李邵对着干。
就像岳父大人提点他的那样,一旦苗头对准李邵,灯下不再黑了,那他们就会受到圣上的制约。
想要破局,手里就得有兵。
兵权在握,才有资格谈论条件。
而裕门之战,是他的机会。
这就是徐简今日必须在御书房里与圣上“开诚布公”谈一谈的缘由。
深吸一口气,徐简拱手道:“臣想请缨去裕门。”
话音一落,圣上的眸子倏地一紧。
帘外,曹公公亦是一脸愕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去裕门?”圣上的话语里,满满都是不赞同,“不是朕要打击你,你自己的身体状况你自己最清楚。
你的确康复了一些,却并没有痊愈,你能骑马了,但你能上阵吗?
战场是个什么状况?
你以前打过、战过,你敢说,以你如今的本事能耐,你能活着从裕门回来?
朕以前跟你说过,建功立业不是只能在战场上,在朝堂中也是可以的。
朕明白你想要不辜负你祖父培养的心,但你若是因为顾忌邵儿、不想继续引导他观政,而提出去裕门,朕认为此举不妥。”
徐简认真听着,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无论是作为君王,还是作为长辈,圣上待他都是尽心尽力了。
可他也有自己必须坚持的事情。
他不能让大顺再被李邵带歪了。
“圣上,”徐简抬起头,看着圣上的眼睛,恳切道,“也许您说得对,殿下有心结,臣其实也有。
只不过,臣的心结不是对着殿下的,而是对裕门,对不能上阵的自己。
臣从小就被培养着怎么当一名武将,初上战场也是在裕门关下杀西凉人。
可上一次,臣是躺着被送回来的。
这一次,臣想骑马去、骑马回,弥补了、周全了,应该就都能放下了。
要不然这口气总梗着,做梦都是裕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