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皎。
林云嫣站在廊下等候。
挽月听说她要进宫,颇为不可思议:“这个时辰过去,宫门都要关了。”
“今儿谢恩宴,”林云嫣解释道,“会晚一些。”
挽月这才点了点头,帮着牛伯一块整备马车。
林云嫣看了两人一眼,又偏头看向那厢与林珣说着话的陈桂。
陈桂刚才那欲言又止的反应……
林云嫣也是刚刚才想转过来。
她起先的注意点全在徐简递来的话的言外之意上。
等想明白了,当真是忍俊不禁。
真是难为陈东家了,替徐简带那样“意义深沉”的话。
不多时,马车出了诚意伯府。
慈宁宫里,皇太后对林云嫣的到来颇有些意外。
“怎得这时候来了?”她笑着让林云嫣在身边坐下。
“嘴馋了。”林云嫣道。
“馋什么了?”皇太后一听就乐了,“什么东西是哀家这儿有,你们伯府里缺的?快快说给哀家听听,改明儿哀家多给你送些去。”
林云嫣抿了抿唇,低声道:“馋那古月贡酒。”
皇太后一愣。
讨酒?
这倒是没想到。
云嫣打小讨糖果讨点心,讨酒还是头一回哩。
果然是长大了,能喝几口酒了。
“您上回赏我那一点,我偷偷拿了一小半给辅国公了,”林云嫣挽着皇太后的胳膊,“刚我听见父亲交代底下人,说明儿有个要紧客人来,要让客人也尝个味……
没有了,剩的那点儿连尝个味都没有了。
我只好赶紧来寻您救急。”
皇太后听着,笑得不行,伸手点林云嫣的鼻尖。
长大了,真就长大了。
都会想着好东西与意中人分享去了。
“原就是哀家给你的酒,你分谁不是分?”皇太后故意揶揄她,“老实与你父亲说就是了,他还能为了那口酒就埋怨你?”
林云嫣把脸埋在皇太后身前,娇声娇气:“哎呀,您明明知道!”
皇太后笑得眼泪水都要冒出来了,嘴上“哎呦哎呦”几声。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家家的,真是太让人喜欢了。
有了心上人了,偏脸皮还薄着。
叫人忍不住就想逗她几句。
皇太后逗得心满意足,大手一挥:“哀家让人去给你取。”
边上,王嬷嬷一面笑、一面道:“娘娘,您先前都分了,库中没有剩下。”
这么一说,皇太后才想起来,见林云嫣晶亮的眸子看着她,她道:“哀家让人与圣上说一声,一会儿就送来了。”
“我跟小于公公去取酒,”林云嫣起身,道,“我留在这儿,得叫您笑话惨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
皇太后一看,又是一阵抚掌笑。
直到出了大殿、站在外头窗下,林云嫣都能听见里头娘娘的笑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笑意依旧,只是那股子又娇又羞的神色淡了下去。
装也好、哄也罢。
她盼着皇太后高兴。
而最能让老人家高兴的,自然是这门亲事的美满平顺,她与徐简彼此合意。
说起来,确实挺合意的。
有共同的过去,有必须要劈开一条道的相同的未来。
曾做过多年夫妻,彼此沟通顺畅,一点就能透。
就是吧,和皇太后想要看到的那种黏黏糊糊、情窦初开的你侬我侬,还是不太一样。
皇太后想要的美满,应该就是先前陈桂自己瞎琢磨的那些。
想到“瞎琢磨”和浑身不自在的陈桂,林云嫣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于公公得了吩咐,匆匆过来。
一眼看到林云嫣的笑容,他的心跟着就是噗通噗通直跳。
哎呀,郡主定是在想辅国公。
娘娘这些日子,最喜悦的就是圣上给郡主指的这门亲事了。
毕竟,郡主自己喜欢呀!
郡主喜欢,皇太后就喜欢。
“郡主,”小于公公上前来,“酒都收在库房地窖那儿,夜里路不好走,您在偏殿等等,小的去取来?”
“不妨事,”林云嫣道,“公公引路吧。”
小于公公依她,又另点了个去禀圣上。
圣上正与李邵吃酒。
美酒入肚,他精神很不错。
“新科状元的文章写得真不错,朕看了他殿试、会试的文章,他很有想法,朕很看好他。”
“有一个蜀地来的考生,会试比得一般,殿试倒是发挥出来了,朕听说他是开考前一旬才抵京,有点水土不服,看来路途遥远还是影响了一些。”
“这么看来,年前就由朝廷给予考生补助很是重要。”
“这一次还是敲定得晚了些,倘若早早就知会了各地方官府,许多考生都能少后顾之忧、提前入京来。”
“这点上,朕还得夸徐简几句,当时礼部和顺天府按部就班,各有各的道理,还是徐简拿着文书进御书房来。”
“邵儿,章程是章程,关键时候,也得能拍板。”
李邵的一口酒,堵在了嗓子眼里。
今夜陪父皇吃酒,说些科举之事,他兴趣一般,但毕竟天天在礼部观政,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就算被问到对几篇文章的看法,李邵亦能答得上来。
他虽不喜欢那些规整的科考文章,但看个思想与好赖,肯定看得懂。
因此,他们父子之间,可谓是交谈甚欢。
哪知道,冷不丁的,徐简的名字又冒出来了。
说徐简能拍板,李邵很是“服气”。
不敢拍板的人,能二话不说直接捆他吗?
一想到那天被五花大绑,李邵这口酒就咽不下去了。
殿外,曹公公守着。
远远的,见一小内侍跑着过来了,他便迎着走过去。
待看清那是慈宁宫里的人手,曹公公便问:“何事?皇太后有事儿交代?”
“郡主想再讨些古月贡酒,慈宁宫里都不剩了,娘娘想问问圣上能否去库中再取一些。”
曹公公转头看了眼殿内。
圣上与殿下吃酒,正是兴致高的时候。
皇太后要点儿贡酒,圣上岂会不给?
这点事情,何至于进去叨扰?
他拿主意就是了。
小内侍得了回复,又匆匆赶到库房外,正好遇着慢慢走来的林云嫣与小于公公。
库房里,留守的几个管事太监也在吃酒,热热闹闹划拳。
听说了小于公公来意,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郡主……
大太监毛公公赶紧掏出帕子擦干净了嘴巴上的油荤:“郡主,这寒碜地方怎么能让您落脚?您要酒,小的给您送去就是了。”
林云嫣打量着毛公公,道:“不打紧。我还没有见过宫中储酒的地窖呢,来都来了,我转转。”
郡主这么说了,毛公公也不好硬拒绝。
眼珠子一转,他赶紧招呼了边上另一个小太监:“卓子,还不赶紧给郡主仔细介绍介绍?郡主,让他给您说说,小的给您取酒。”
小于公公扶着林云嫣下了地窖。
卓公公在边上跟着。
“这一架子都是蜀地送来的贡酒,那角落的大酒坛子是御贡的女儿红,有些年头了。”
林云嫣左看右看着,问道:“古月送来的呢?”
卓公公指了指另一侧深处:“您看到那几个大木桶了吗?就是那些,他们装酒都和咱们不一样。”
林云嫣走过去,佯装惊奇道:“这么大的桶子?”
说着,她便用指关节在桶子上敲了敲。
声音闷闷的,里头还是满的。
“我听说剩得不多了。”她道。
卓公公答道:“不足三桶。”
林云嫣微微颔首。
毛公公捧着个空酒坛过来,道:“您放心,都是干净的坛子,小的这就给您装一坛、封好口。”
那坛子是陶制的,林云嫣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还堆着不少,便问:“那些都是已经装出来了的?”
卓公公不疑有他:“对,圣上今儿赏给新科进士们的。”
“那就不劳烦毛公公了,我拿现成的就是了。”说着,林云嫣走过去,弯腰从地上抱起一坛来。
毛公公见状,脸色倏地变了变,忙道:“那坛子没擦灰呢,郡主您别脏了衣裳。先前琼林来取,一板车没装下才留下来的,一会儿他们不够喝了还得来取。”
酒窖地方大,也就是他们进来了,才把这一处墙上的火把给点亮了。
明晃晃的火光下,一点儿神色变化都瞒不过旁人的眼睛。
毛公公的紧张写在了脸上。
林云嫣看在眼中,没有当即戳穿他,只道:“他们吃酒,还多一坛子少一坛的?我讨了两坛子呢,就这、和那个吧。”
毛公公讪讪笑着,脑瓜子飞快转着,与小于公公打了个眼色:“哎呦老哥,替小弟说两句好话吧。守在这库房酒窖的,平日里也见不到一个贵人。难得今儿郡主过来,小弟一门心思想讨好讨好郡主,给好好装两坛子酒,郡主不给这机会呀。”
小于公公哈哈一笑,笑得很实在,却一点不走心。
他又不是头一天进宫,只观这一来一往的,就知道“其中有诈”。
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个诈法,但总归是酒水有问题。
而他作为慈宁宫的公公,听郡主的、护着郡主,肯定没有错。
“那你就装,”小于公公道,“多一坛酒,还能少了你的赏钱?”
毛公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郡主抱在怀里的那坛子里装的根本就不是古月贡酒。
他若再给装一坛,明儿两坛子酒一对比,不比出问题来了?
这么想着,毛公公的视线又落到了其中一木桶上。
要么,再装一坛假的?
假的也是好酒哩。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自己掏钱买酒都舍不得买这么好的酒。
郡主小姑娘家家的,估计尝不出区别来,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至于郡主拿回去给林家其他人喝……
就算喝出与上次的不一样,也不会有哪个能厚着脸皮往御前说“酒水不对”吧?
真说了也不怕,今晚上连夜收拾收拾,把假的都倒空了,再多多少少报个损,圆过去吧……
这么想着,毛公公心一横,走向了装着假酒的那木桶。
打开桶子上装着的栓,酒水沿着管子流出来,全落到底下接着的坛子里。
酒香顺着漫出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深吸了一口气。
毛公公也在吸气。
真香啊!
这么好的酒,肯定能糊弄过去!
毛公公心里正想着,忽然就听见卓公公的一声唤。
“郡主这是做什么?”
毛公公忙转头看过去。
待看清郡主正拿着她那金簪子划拉坛口,毛公公的眼睛倏地瞪得老大。
“酒都给我了,我打开看看。”林云嫣说着,手上再一用劲。
坛口开了。
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毛公公对着卓公公一通挤眉弄眼。
卓公公后脖颈满是汗水,道:“您看,满满一坛呢,没少没少,您就递给小的,小的给您再把口封上?”
林云嫣却道:“拿个酒盏来。”
卓公公:“这……”
小于公公二话不说,见边上架子上倒扣着一瓷碗,便伸手取了,拿帕子仔细擦过,递给林云嫣。
林云嫣倒了一碗。
只看酒色、闻酒香,她其实真辨不出区别来,但她相信徐简的判断。
徐简在谢恩宴上喝到的所谓贡酒、并非是之前的贡酒。
而她拿的这一坛,正是先前库房里装出来给谢恩宴的酒。
从毛、卓两位公公的反应来看,这坛酒同样有问题。
端起碗来,林云嫣抿了一口。
入口绵而醇,却与她那天和徐简一道喝的不一样。
“怪了,”林云嫣故意撇了撇嘴,“没有装错酒?怎么和前次娘娘赏我的不是一个滋味?”
卓公公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毛公公的脸色刷的白了。.
莫非郡主真有辨酒的能力?她真的喝得懂?
“瞧您说的,都是这些大木桶里出来的酒,这还能有不同?”毛公公干巴巴笑道,“您要觉得味道不对,那还是小的重新给您装。”
林云嫣把碗交给小于公公:“公公试试。”
这时候,小于公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葫芦里卖的是这种药。
郡主讨酒是假,发现酒水不对劲、想弄清楚是真。
平心而论,小于公公觉得这趟浑水不好蹚。
若提前知晓,他一定会劝郡主两句,真真假假都是吃力不讨好。
宫中关系繁复,谁知道贡酒出问题的背后是哪一方在搅和。
前朝事由圣上操心,后宫事由皇贵妃主持,总归别由慈宁宫出面、揽这种浑事。
可现在已经在这儿了,那他不可能拆郡主的台。
抿了一口,尝到那截然不同的滋味,小于公公底气足了起来:“确实与娘娘赏的味道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