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了,十分突然。
短短两个时辰,兰华殿弥漫着可怕的血腥味。贵妃早产加难产,引发血崩,痛苦挣扎,最终油尽灯枯而香消玉殒,一尸两命。孟太医饶是全力抢救,亦回天乏术。
究其根由,皆因薛婕妤主仆送了一份杏花糕。
所有证据皆指向润润,谋害贵妃的罪名落在她头上,翠微宫宫门被彻底锁闭,活生生变成一座冷宫。
金吾卫手持寒森森的长剑守在门口,看守要犯。
润润关在宫门内,持续敲门。
敲啊敲,小手敲破,渗出了血。
陛下,她要见陛下……
她没做过的事绝不认,她要跟陛下解释清楚。
上次,贵妃娘娘因为犬死而动胎气,陛下差点杖毙她,警告她下不为例。
这次呢?
她很无辜,她和锦书做糕点时精挑细选的食材。
暴雨洒檐,水花入注,把她全身都湿透。
喊得哑了,哭得也精疲力尽,陛下还是没有见她。
润润绝望地坐在门檐下的泥泞中,神情寡白,色若死灰,切切实实尝到摧心肝的滋味。
菊儿过来,搀她起来。
何苦白费力气呢,她害死了贵妃,罪不容诛,任凭她敲碎骨头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
据说,替润润送糕点的锦书姑姑已经被陛下杖毙。
菊儿和萍儿深深恐惧,怕片刻就轮到润润和她们了。如果能跑路的话,两婢早就跑了,可惜现在翠微宫重兵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服侍润润这么个主子,真是三生倒霉。
润润暂时回转寝殿中,锦书无辜被杖毙,使她整个人陷入恍恍惚惚的状态。
锦书是个好姑姑,帮了她许多。
初入宫那段艰难日子里,锦书给她准备热乎饭,侍寝后接她,下雪给她撑伞。
她想给陛下做芋圆子,还是锦书用自己的养老钱给她换来了木薯和红薯粉。
王爷命锦书进宫盯她,锦书却从没把她的消息通风报信给王爷。
锦书不该死啊……
润润凶凶抽噎起来。
宫门犹自死死锁闭,翠微宫隔绝一切外界讯息。
已经过去三个时辰,没人给润润送膳,这种情况下,别说吃饭,性命堪忧。
润润孤零零蜷缩在床榻角落,勒紧肚皮,咬着前天剩下的馊馒头。
母亲跟她说,再哭再累也要吃饭,哪怕馊的。身体即本钱,身体垮了就什么都完了。
她要等陛下,她要把事情的原委讲给陛下听,她没害贵妃,他会相信她。
等陛下来到,一切都会好起来。
雨持续下,风持续刮。
润润捂着耳朵,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她沉沉倒在床榻睡过去,也不晓得饿晕的还是哭晕的。
天色黯淡,真正夜晚即将来到。
润润心力交瘁,睡得迷迷糊糊。
醒来,周遭仍然死水无澜。
对于贵妃之死,她已由最初的恐惧,变得冷却,继而麻木。
她揉揉眼睛,想折几颗纸星星,却蓦然感觉看不清东西。原是哭太多,眼睛暴盲。
殿内没有人给她点烛,十分昏暗。
她蹲在地面摸索,想找鞋子来穿。
笨手笨脚地跌倒,却摸到一袭凹凸而冷硬的纹理,龙纹,帝王才配穿戴。
润润心头骤然惊雷。
是陛下,陛下来了。
她期待地抬起头,恍若找见了救星。
陛下左手凉丝丝的玉扳指,抬起她的下巴,问她,“眼睛怎么了。”
眼睛……
润润五味杂陈,他还关心她。
可她哪里顾得上眼睛,语无伦次地解释她没有害贵妃。
陛下却漠然移开,
“你送了什么东西。”
贵妃的父亲窦大将军悲愤难捱,认定润润送的是致人死命毒药。
润润拼命摇头,毒药?绝非,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谋害贵妃娘娘,她仅仅叫锦书送了盘寻常至极的糕点。
“糕点里有什么。”
润润脑子嗡嗡响。
“杏仁。”
唯独杏仁。
陛下手中佛珠断裂,一道闪电映过,他神色白厌可怕,浑似把杀人的冷刀。
“杏仁?”
他忍着愠怒,沉沉道,
“你不知贵妃过敏,最怕食杏仁吗?”
润润被吓了一跳,后跌在地。
她不知道。
“是贵妃娘娘再三嘱咐臣妾,要臣妾去做杏花糕点的。”
陛下轻嗤,“她叫你用?那糕点里有十足十份量的杏仁,她杏仁过敏,忌讳此物,她会叫你用?”
“薛婕妤,你说谎还真信手拈来。”
断线的佛珠颗颗滚落在润润膝边,润润的瞳孔失去焦距。
陛下,臣妾没有,没有。
她一遍遍跟他解释自己的清白,他不听。
她欲找到当初传信的那个小太监自证,却哪里还有人影。
心爱之贵妃惨死,陛下根本没有信过她。
“毒妇。”
他弃如敝屣地丢给她一句,
“……是朕以前太心慈手软。”
润润闻此,再也跪不住,瘫痪在旁。
陛下当着她面杀过人,她亲眼看见他命人活生生把菊儿打残。
当日她也曾因为过敏差点丢掉性命,他只随意揭过,叫她息事宁人。如今贵妃过敏,他却大动干戈,不分青红皂白责怪她。
与陛下一道前来的,还有气势汹汹的窦大将军。
女儿怀孕无辜惨死,窦大将军定要陛下给个公道。
陛下冷静睨着润润,
朕叫你侍奉贵妃,你是这么侍奉的。
真叫朕失望。
润润含冤,百口莫辩。
“陛下,”
她委委屈屈地嗫嚅,
您跟我拉钩了呀。
您说过,一辈子信我。
我为了您,可以不和张佳年走。
现在,您却因莫须有的罪名要杀我。
是小狗。
润润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
陛下微有所感,敛起眼帘,闪过一丝黯然,没接话茬儿。
·
陛下未立时下旨处死润润,也未把她打入慎刑司,审问还在继续。
为给窦大将军一个交代,陛下须调查杏仁究竟哪来的。
翠微宫搜宫,卫兵翻找出来润润的枕头、星星罐子。
玉枕是张佳年赠予,星星罐子是母亲的遗物——两样虽卑贱,但于她而言世上最宝贵东西。
玉枕勾起陛下怀疑,内务局做的东西大同小异,瞧这枕头样式,似来源于宫外。
玉枕上,尚刻有张佳年的名字。
陛下无声无息闪过别样感情。
阴暗,隐晦,似是嫉妒。
张佳年……又是张佳年。
他命人把枕头烧掉,连同星星罐子,出于什么心理很难说。
润润苦苦恳求陛下莫要烧毁她的星星,她此生渺小愿景,尽数藏在这些星星里了。
星星罐子里有一千多颗纸星星呢,有母亲叠的,有张佳年叠的,有岁岁叠的,还有她自己叠的。
陛下对她道,“你留着这些邪物,为了故意惹人怀疑的?你若再这般冥顽不灵,朕亦无法保下你。”
润润哽咽了声,眼尾泛红,终于忍不住质问,“……陛下有想过保住臣妾吗?还是说您认定臣妾和贵妃娘娘有旧怨,爱惜贵妃,便先入为主,随便揣测她人?”
明明她没做过的事,他为何不信她。
“薛婕妤。”
陛下嗓音猛然沉一个度,压低警告,“这是你和朕说话的态度?”
润润语塞,顿时埋下头。
手中奏折,被他哗啦啦扬在她面前,冷冰冰散落在地。
“这是数十道上奏处死你的奏折,你不是识字么,自己看。”
他隐忍着,沉翳如冰,
“朕若没想保下你,你觉得你还能留在此处么?”
润润木讷地拿起那些奏折。
上面全是法度工整的小楷字,盖着庄严的臣子印和皇帝印,她虽识字却很少,哪里看得懂这么深奥东西啊。
滴答滴答泪珠,碎在奏折上。
许多纸张上面,明晃晃的“处死”二字,是因为贵妃暴毙重臣请谏的,大部分都是窦丞相党羽。
陛下道,“你看清你自己处境。该认罪认罪,莫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朕的底线。否则,朕唯有杀你以平民愤。”
星星死了,生生化作焦土。
润润感到喉头一股甜腥,呕出口血。
擦干泪水,她好伤心。
长了张嘴却被堵住,无法解释。
陛下没对她用刑,就是想让她主动认罪,争取宽赦。
临失去意识前,脑海中只盘旋一个念头。
她错了。
大错特错。
是她大错,盲目地相信了他。
岁岁跟她说的话她没听,现在追悔莫及。
润润眼睛寡淡而失焦地睁大,她想,这么一闭眼,估计就是长眠了。
渺小而短暂的一生,好好坏坏,就这样吧……
她承受不住这打击,直挺挺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