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罢避子汤,润润要穿戴整齐,往凤仪宫给皇后娘娘奉茶。
按照规矩,皇后娘娘才是堪称陛下妻子的那个人,其他妃嫔再得宠也只是妾室和奴婢。
润润作为新承宠的嫔妾,给皇后娘娘磕个头是应该的。
昨夜回到翠微宫时已接近四更天末尾,锦书还要为润润清洗,一番折腾下来,润润几乎一宿没睡。
她昨夜初经人事本就疼痛虚弱,骨头缝间的酸痛尚未褪去,喝罢刘公公送来的苦药后,脸色明显憔悴。秀目流转,生满了血丝。
锦书为她打些胭脂在颊上,以免面见皇后娘娘失了仪态。
走在皇宫,其他新承宠的小主都昂首挺胸,唯有润润低头快走,跟做贼似的。
她胆子太小了,也太懦弱了。气势恢宏的禁城,红墙白雪的美景,她皆没勇气去看。她能盯见的,就脚下那几块带着雪渣的青砖。
凤仪宫,皇后娘娘是位婉庄有仪的贵妇人,一身正红金线软烟罗,头戴镶珍珠蓝凤冠,鬓堆金凤丝,端方无匹,明艳而大气,仿佛生来就是站在云巅之上的人物。
皇后娘娘为人慈善与严厉兼具,润润跪地奉茶,举过头顶,她狭长的护甲拿过茶杯,缓缓训话。
“日后要安分守己,严守宫规。勤勉侍奉陛下,不可懈怠。侍奉陛下好了,也便是侍奉本宫好。”
皇后没提延绵后嗣之事,想是心知肚明她并不配怀龙裔。
润润:“承训于皇后娘娘,嫔妾谨记。”
皇后点头,未曾过分为难润润,咳嗽两声,便挥手叫润润起来。皇后体虚,有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身子骨一直病病歪歪。
皇后座下寥寥数位,分别是礼部尚书家芳昭仪,京兆尹家沈婕妤,大理寺少卿家的张荣华……她们都是今年秋天新入宫的秀女,各个家世优渥,她们才是陛下的正经妃嫔。
入宫半个月,谁都盼着这第一份恩宠,却没想到被一介伶女占得先机。
但见润润雪白花柔,香娇玉嫩,两泓莹汪汪大眼睛,一看就是永安王送来专门勾搭陛下的狐狸精。
众妃心下先对润润三分不喜,润润落座后,目光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
皇后娘娘瞥见右手边空缺的座,问:“贵妃没来?”
张荣华道:“回娘娘的话,嫔妾今晨探望过贵妃姐姐,姐姐吃什么都吐,托嫔妾代为向娘娘告假。”
皇后皱皱眉。
贵妃仗着怀龙裔,肆意缺席请安,今月已是第四回了。然贵妃最得陛下盛宠,陛下宠着她,就喜欢她娇纵。
整个后宫除皇后之外,贵妃便是最尊贵的女人。若非贵妃怀着身孕,陛下缺个称心的暖床工具,焉会宠幸润润。
“虽说如此,新妹妹入宫,她也该过来瞧瞧。”
张荣华嘴上称是,心底暗暗鄙夷。
凭一个卑贱伶人也配。
此时内侍传来冗长的通传:“陛下驾到——”
众妃齐齐凛然。
润润闻陛下名号,亦微微发慌,整敛衣襟随众妃一同行礼。
谢郢识一袭暗蓝帝王常服,手握佛珠,缓缓踱步而来。
熏炉丝丝缕缕发出的云气纹,背后屏风是水墨滃染的冷调山水画,仿佛他也是画中人。
润润伏在地上,他的身影从她面前滑过时,只似一阵矜贵的清风。
妃嫔皆跪。
“参见陛下。”
陛下来到高位落座,润润才随众妃才起身。
因为陛下的到来,空气悄无声息变得紧张起来。众妃有的在抚摸鬓角,有的垂眸娇羞。
既然卑微如小麻雀的薛宝林都有了第一份恩宠,她们还能远么。
润润遥遥坐在最远处,连陛下五官都看不清楚。
念及昨夜被他握在手心的感觉,她倏然打个寒噤,细腰到现在还酸酸涨涨着。
陛下来跟皇后吩咐一些秋猎之事,太后娘娘虽非陛下生身母亲,但地位无比尊崇,当今最得宠的贵妃娘娘也是太后表侄女。
陛下重孝道,这些年太后的寿诞无不认认真真操办,明年开春恰逢太后六十花甲,诞宴更要热热闹闹。
皇后闻此难免呃叹,贵妃有太后这样强大的母家做靠山,何愁圣眷不浓?
毕恭毕敬道:“是,臣妾都记下了,届时会按您的意思操办母后寿诞。”
陛下点点头,续又闲谈起其他。
“南洋进贡四匹明光锦,虽说不稀罕却也名贵,皇后自己留一匹,剩下的自行分配罢。”
明光锦缎是由南洋绣女在特定季节才能编制而成,穿之犹如将波光粼粼的湖水披在身上,是女子都爱的时兴料子,既保暖又贵气。
既由皇后分配,窦贵妃恃宠生娇,皇后不欲赏她。
位份高的芳昭仪自然可得一匹,梁良媛亦可得一匹,余下这一匹……皇后徐徐瞥向角落处的润润,尚摸不清陛下对这位新宠的态度。
不若也赏润润一匹?
然观陛下,神色如恒,并无偏赏润润之意。
润润自己也死死低着头,一副拘忌怯懦的模样,哪里会争抢。
张荣华此刻忽然轻咳了声,娇颜如花,鬓间珠花微微颤抖。
陛下瞧了瞧她。
张荣华故作娇柔:“臣妾失礼,今日天冷,臣妾还没来得及换冬衣。”
张荣华位份低,但胜于会钻营。
皇后顺水推舟:“既冷,便赏赐你一匹锦,如何?”
名义上问张荣华,其实还是等陛下的意思。
谢郢识呷着茶:“谢恩罢。”
张荣华大喜,朝陛下和皇后磕下一个头:“臣妾谢主隆恩,谢皇后娘娘恩!”
在场的唯有沈婕妤与薛宝林润润没得赏。
沈婕妤也就罢了,毕竟尚未侍寝。薛宝林居然也两手空空,看来这位新宠不过如此,当真只是一夜暖榻之物。
说来,凭薛宝林那样低等伶人,珍贵的明光锦落于她手,确实糟蹋。
众妃都暗暗在嘲笑润润。
润润傻傻眨着眼睛,也不知别人怎么揣测。
她从一生下来就为奴为婢,跟母亲吃糠咽菜,数九寒天有身破破烂烂的布衣蔽体就已万幸,怎么晓得明光锦是何物。
她如今身上穿着绣满花纹的裙衫,头上能插宝石簪子,回宫还有宫殿住,已经是她从不敢奢求的生活了。
余下陛下无话,便即起驾。
众妃再度跪倒相送,润润蜷缩在张荣华后面,细声细气也行礼送安。
实不相瞒她掌心已冷汗淋漓,面对和蔼的皇后娘娘还好,但凡陛下一在场,她就害怕得要命。
可陛下经过她身畔时,玄靴稍作停滞。
“你跟朕来。”
润润猝尔面色雪白。
张荣华等人嫉妒而震惊的目光朝她投来,润润感觉自己快被戳穿了。
怎么又是薛宝林?
皇后却微微笑,政务繁忙,这卑贱姑娘恰好会唱曲,陛下带过去当个黄莺,聊作视听之娱,解解乏罢了。
·
冬景的太阳悬在空中,刮着凛冽西风。
陛下的太极殿与皇后的凤仪宫互为夫妻殿,比肩而立。
因路程很近,陛下未唤轿辇,一路宫女太监随侍。润润跟在陛下身后,两只脚如踩在棉花上,头低得比宫女太监还甚。
与昏暗暧然的长信宫迥然,太极殿是天子日常处理公务之所,宽敞、大气而明亮。
殿内,主仆一坐一站。
陛下手持折子,抬首问:“你叫……?”
虽经过昨夜,他并没记住她的名字。
润润答道:“臣妾永安王府薛氏。”
陛下神情散淡嗯了声,垂眸在手中书卷上圈画。
这样与陛下单独相处的宝贵机会,别的嫔妃求之不得,润润却战战兢兢如泥塑木雕般矗着。
刘公公给润润送上一柄琵琶,正是她昨晚弹唱的那柄。润润方才明白,陛下这是要她唱曲。
润润抱起沉甸甸的琵琶,很轻很轻地清了下嗓子。
昨夜用嗓过度,说实话她嗓子今天的状态不太好。好在早晨锦书让她吞掉三颗润喉药,才不至御前失仪。
方唱两声,陛下指骨便扣了下桌面,剜润润一眼,似有怃然。
一旁刘公公连忙扯了扯润润,原是润润挡住陛下光了,叫她赶紧滚开。
润润大惊,忙不迭退到角落。
宫里处处是规矩,侍奉天子更要拿捏分寸,时刻揣度陛下圣意,体贴伺候,而非是这般笨手笨脚挡光。
陛下对她还是昨晚那句话,
“再伺候不好便出去。”
后宫嫔妃那么多,他不一定非用她。润润的歌声虽然优美,但也仅仅是聊胜于无的喜欢罢了。
润润檀口紧抿,冷意似毒蛇袭上胸口。
“是,多谢陛下,臣妾遵命。”
琵琶音如珠玉飞溅,此起彼伏,回荡在窗明几净的太极殿之中。
润润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使自己看起来尽量声情并茂。
实际上陛下要的只是她声音罢了,他目光沉静落在书卷上,半个时辰都没抬头瞥她一眼。
润润感觉嗓子快要唱劈了。
她竭力在歌声不断流的情况下,清嗓子,吸气呼气,尽量把每一个音都唱完美。
这着实是漫长而折磨的过程。
她盼着啊,盼着,盼着陛下能开口,叫她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须臾都好……
但陛下看完一本又一本折子,仿佛把她这个人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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