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林致远 2.情人

老爸是凌晨五点左右回来的,我听到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近乎嘶哑的叫声,接着是我妈惊慌失措的问话。最初她的声音很轻,后来突然响了起来。

“真的?!”我听到她在嚷,“什么时候?”声音里的惊恐和慌乱一览无余。

出什么事了?我睁开了眼睛。

老爸似乎轻声回答了她。可他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

接着,外面的客厅里骤然安静了下了。我起初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可过了会儿,水龙头又哗哗响起,他们的说话声在水声里若隐若现。我隐约听他们提到,“箱子”、“铁锹”、“烂泥”、“呼吸”、“注射”、“换衣服”之类的词,可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它们似乎跟我父母的生活完全联系不到一起。我猜不出来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很想走出去关上水龙头,问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就在这时,他们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知道他们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犹豫了半天,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从床上爬起。我打开房门,刚准备偷偷溜到他们的房门口,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他们的门又哗的一声打开了。令我非常吃惊的是,我妈居然已经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她身后还拉着一个行李箱。她把箱子拖出房间的时候,它很不听话地倒在了地上。她用一只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拉了起来,看这情形,我就知道那箱子是空的。

“你们要出门?”我问道。

我妈看见我,显得有些慌乱,但她的目光马上在我身上扫了起来,接着,用平时的口吻数落道:“哎呀,你怎么就穿着短裤?连拖鞋也不穿,脚底最容易受凉了!你想感冒是不是?快,回去穿衣服!”就跟以往一样,每当我问她东的时候,她就回答西。

“妈!我在问你们,你们是不是要出门?为什么带着箱子?”我大声道。这时,我看见爸在房间里低头收拾行李,他似乎完全没有搭理我的意思,只顾自己低着头将几件衣服塞进一个中号的行李袋。“爸,你们要去哪儿?”我又轻声问了一遍。我看得出来,他情绪很低落。

“我们要去乡下看你的一个表叔。他生病了,病得很重。”我妈代替他作了回答。她又轻声问我爸,“你好了吗?”

我爸默默点头,随后拉上行李袋的拉链,提着它走出了房间。

“表叔?哪里的表叔?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追在父亲身后问。

可他假装没听见。他提着箱子径直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回身对妈说了一句“我在下面等你”,就走了出去。

我想追上去,我妈在身后拉住了我的衣服。

“别去烦他,你爸心情不好。”她道。

“我哪来的表叔?”我又问。

“你是没见过,他从没到我们家来过……他小时候跟你爸感情很好,现在得了重病,身边又没人,所以,我们要去照顾他几天……”我妈看着我身上的背心皱了皱眉,似乎又想再次数落我穿得少,但她马上又改变了主意,“致远,这几天妈妈不在家,你自己照顾自己,这里有些钱,你拿着去买吃的,我们顶多两三天就回来。”她掏出100元钱塞给我,又道,“不要老是买汉堡炸鸡,那些都是垃圾食品,要买就到隔壁饭店找周阿姨给你打饭,她认识妈妈,会多给你菜的。不过,你最好下午一放学就把饭盒放在她那里,到五点后再去拿,到时候,她会把饭盒装满拿给你的。记得去的时候,不要走前面,在后面厨房外面的弄堂里等她,知道吗?爸妈不在的时候,要小心门户,半年前有人撬门进了,偷走了我两条项链,其中一条还是你奶奶送给我的,现在想想我都肉痛。对了,假如你忘了带钥匙,记得啊,外面的篮子里我藏了一把,千万别跟你爸说,那是我偷偷放的,要是让他知道,他拿了之后一定不会还回去。还有,不要随便叫同学到家里来玩,也不要总是看闲书,虽然你成绩不错,可是学习还是要抓紧,周五要测验了吧?我看你……”老妈还想唠叨下去,我不得不打断了她。

“妈,表叔在哪里?他住在哪里?”

“他……”我妈的眼珠在眼眶里卡了一下,接着,她笑起来,“不是跟你说了吗?他在乡下,乡下,别问了,你又不认识他。”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在乡下还有亲戚。我怀疑她在说谎,可是想想她又好像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我。然而,等我想再问时,她已经匆匆拉开了房门。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致远,你自己当心点。”她边说边走出了门。

我手里捏着钱,走到客厅的窗前,朝楼下望去,我看见我爸在花坛旁边等着;不一会儿我妈出现了,他们肩并肩朝小区外走去。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自由了。

我有两到三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念头让我兴奋不已。虽然现在只是早上五点半,但我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我要去一次工程路的铅笔厂。那里早就停产了,现在只剩下一个旧厂房,听说晚上九点以后,常有黑社会的人在那里集会。

余青去过一次,他告诉我,那次他正好碰上三个新成员加入,于是他有幸亲眼看见了歃血为盟的场面,当时还有酒吧的女招待登台献歌。

这辈子,我只在电视里见过黑社会,所以早就想去看看了,可是有我妈在,我永远无法在晚餐后溜出去。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我就是在那天晚上认识郦雯的。

说是认识,其实早就见过,她是我们学校的英语老师,只不过,她教的是初三,而我读高二。当时,我对她的所有认识只有三点,第一,她刚离婚不久,前夫就是教我们数学的李老师;第二,她大概比我大十岁;第三,她是全校公认的最靓女教师。

印象中,她的皮肤微微有些黑,脸长得很标致,身材婀娜,头发总是松松散散地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给人一种风情万种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慢悠悠地做完作业,吃完一份炸鸡汉堡和一大杯可乐后,便骑着我那辆“永久”向铅笔厂飞驰而去。本来我也叫了余青,可恰好他家来了客人,他实在走不开。没办法,最后我只能独自前往。

铅笔厂在工程路上,那里共有三家废弃的工厂。偌大的厂房并排而列,每个号码都几乎占用了几十米乃至几百米的围墙,而高高的围墙外却一家店铺也没有,大概就因为这个,这里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十分冷寂。

相对而言,对马路就要好一些,因为在拐角处的地方有一所补习学校,只是我去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通常所有的课在晚上八点半之前就都已经结束了。

按照余青告诉我的路线,我直接将车骑到铅笔厂旁边的一条小弄堂里,那里有个垃圾桶,他通常都是踩着垃圾桶翻进厂区的,到时候再原路返回。然而很不巧,我去的时候,居然没在余青说的地方找到垃圾桶。我在某个角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还看见有人将塑料袋装的垃圾丢在角落里,然而就是没找到余青说过的那两个铁皮的大垃圾桶。我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将它们挪了位置。这时,一墙之隔传来懒洋洋的打招呼声。

“喂,黑皮呢?”有人问。听起来像个年轻人。

“马上就到。”另一个粗声粗气地答道。

两人似乎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隔壁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

听起来,两人离墙还有一段距离,但显然,今晚那里果然有集会。而且,我似乎还听到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怎么办?我问自己,我怎么才能翻过去?这时,我看见了自行车。我突发奇想,站在车座上,也许就能顺利攀上墙。我知道站在那上面不稳,但还是想试试。于是,我先四下张望了一番,等我确定没有人后,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墙,慢慢跨上了自行车的后车座。我的动作很轻,但自行车跟我的体重比还是显得脆弱了一些,而且它本身就无法放平。它一边的支架是斜的,所以,我的两只脚刚在后车座上放好,它就猛烈地摇晃了起来,接着,它朝一边摔去。我看情形不对,立刻提前跳开,可是很不巧,这时正好有人经过,黑灯瞎火的,等我看清对方是个女人时,我已经将她撞在了地上。

我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当她仰头朝我看过来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她竟是郦雯。她穿了件灰色的西装,里面是件V字领的红毛衣,看上去既有成熟女人的风范,又有年轻女孩的娇柔。

她拍拍衣服上的灰,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想称她为“老师”。我只是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问道:“要不要去医院?”我口袋里还有九十元,这点钱大概可以应付简单的包扎。不过,其实我是看她身上没有伤才这么说的,我想跟她说说话,在学校里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以往我在学校碰到她,都是在食堂。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大部分人都已经吃过午饭了,所以通常那时间食堂里人很少,可我偏偏喜欢在那时候去吃午饭。大概是受我爸的影响,我总觉得吃饭的环境比吃什么饭更重要。我讨厌闹哄哄的环境。

我大概在食堂里见过她四五次。每一次,她都坐在同一个位置,一个人在用扑克牌算命。有时候,她的前夫,我们的李老师会坐在对面跟她说话。大部分时候,她都对他置之不理,唯有一次,不知李老师说了什么,她拿起他放在桌边的茶杯,毫不犹豫地朝里面吐了口唾沫,随后又低下头继续玩牌。当李老师脸色铁青地拿着他的茶杯离开食堂时,她又抬起头,朝窗外望去,过了会儿,食堂外面传来白瓷茶杯摔在墙上的破碎声,我看见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像在笑,随后,她把头转过来,冰冷的目光正好扫过我的脸。虽然我完全不认识她,但那一刻,还是觉得心里头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了一下,有点疼。

“不,不用了,没什么。”她回答我。

“那……要不要送送你?”我又问,我想她可能并不认识我。

可这时,她抬起头,一只手撩开了额前的头发。

“哦,你!我认识你,你是不是庆北中学的?”她盯着我的脸,似乎唤起了某种回忆。是的,我跟她是少数几个会在十二点半以后去学校食堂的人。我很高兴她能认出我,但同时又不免有些失落。在这种场合,自己被确认是她学校的学生,似乎已经预示了自己会被小瞧。在她眼里,我一定只是个孩子,我想。

“对。”我说。

她似乎没注意听我说话,自顾自在整理衣衫。过了会儿,她终于让自己又恢复了原状,“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我做了回答。

“你在干什么?”她又问。

我大约不自觉皱了下眉头,她却立刻笑了。

“你是想偷看吗?”她指指旁边的那堵墙,轻声问。

她怎么知道?

我想一定是我脸上的神情暴露了我的想法,她再度微笑起来,她朝弄堂的两边望了一下,说道:“这里不是最佳位置,而且翻墙进去太危险,很可能会被发现。如果你想看得仔细些,就跟我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还是跟上了她。

她带我走进弄堂的深处,又拐了两个弯,才在一栋老房子前停了下来。等我跟着她上楼,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家。

确切地说,她家是在一幢老房子的二楼,踩着木地板吱吱哑哑地走上去,最里面的一间就是。20平方左右的一间屋子。有深褐色的木地板,也许还有些别的家具,但我只看见两件东西,床和留声机。床很大,被子平铺着,上面罩了层薄薄的纱幔,一看就让人浮想联翩。而那个留声机,令我想到了我的奶奶,虽然它好像已经是古董,但模样却一点都不死板,即使沉默着,也像有低低的音乐流出,我想,这大概是她父母留给她的吧,就像这套房子一样。

她关上灯,迅速拉开窗帘,随后站在窗口朝我招手。

我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这时,我惊讶地发现,从她家的这扇窗,正好可以俯视铅笔厂的旧厂房。那个旧厂房上有一大半玻璃已经不见了踪影,所以里面发生的一切,几乎可以尽收眼底。

厂房里晃动着几个亮着的灯泡,大约有几十个男人分立在厂房的两边,中间的一块空地上,跪着一个人,而他的前面,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穿皮夹克,戴墨镜,手指上还套着一个金灿灿的戒指。这个男人在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话没说完,突然一脚踢向地上的男子,接着又是第二脚,第三脚……那个男人倒在地上呻吟起来,而之前的男人并不罢休,他一脚踩在了那人的手背上……

“他们在干吗?”我忍不住轻声问。

她就站在我身边,已经脱去了外套。

“惩罚,”她嘴里吐出两个字。

“那个人是不是做了什么背叛组织的事?”我尽量注视着她的眼睛,以免不小心看到她的身体,现在的她,就像是裹着一团火,在我身边燃烧。

“也许吧。”她答道,“要不要喝杯水?”她问我。

我连忙摇头。

她朝我笑了笑。

“你好好看吧,我都看腻了。他们总在那里集会。”

“那……警察不会抓他们吗?”我知道自己问得有点天真,但我总得想办法找点话说。

她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大概有人去报过警吧。可你看到了,还不是一切照旧?再说他们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又没出人命,谁也不想管这闲事。”

我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大厂房,我看见有几个人在踢打那个跪在中间的男人,没多久,那人就昏倒了,有人把他拖了出去。接着,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又开始讲话。他手舞足蹈,声音好像还挺大,如果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的话,估计能听到一些。但是,不知怎么的,我的脑袋乱哄哄的,注意力怎么都无法集中到他的身上。我想,那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最大的危险就在我身边。因而,我看了大约三四分钟便打算告别了。

她送我到门口,在楼梯口替我开了灯,看我走到底楼,才微笑着朝我挥挥手,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她跟我并排站在窗边的情景:我记得有风吹过的时候,她的几根发丝曾经飘在我脸上。

再次见到她,还是在学校的食堂里。

第二天中午,我照例在十二点半左右跨进食堂去吃午餐。她跟过去一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玩牌。今天看到她,我有种很特别的感觉。我犹豫了很久才走过去,本想跟她打个招呼,感谢她前一天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刚走到她桌边,她就沉下脸,还没等我开口,她就立刻收拾起桌上的牌走了。可能是因为她起身的时候,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因而食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师和学生都回过头朝我们这个方向看来,我尴尬极了,连忙逃出了食堂。当我来到食堂外面的走廊上时,我才蓦然想到,我连饭都忘记打了。

这种时候,我可不想回食堂去面对别人的眼光,我选择了学校旁边的麦当劳。当时离上课还有半小时,我想我还有时间消灭一个汉堡包和一杯可乐。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竟在那里再次看到了她。她坐在面对窗外的圆凳子上,正在优雅地享用一份薯条。

我假装没看见她,仰头看墙上的价目表。就在一分钟前,我还打算就地解决我的午餐,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决定买了汉堡和可乐拿回教室去。刚才的冷遇令我倍受打击,我不想跟她同一个空间用餐。

可是,当我付钱给收银员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问道:“哪里有吸管?”那是她在问收银员。

收银员拿了一根给她。

“谢谢。”她道。

但她并没有立刻走,她挨近我,轻声道:“晚上八点,铅笔弄。”她是在约我见面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是我无从确认,因为她说完便走出了麦当劳。

下午的课,我心猿意马,因为不时看表,余青还问我:“你是不是要去赶火车?”

“差不多吧。”

“你要去旅游?”余青的眼睛瞪大了,神情中充满了羡慕。

余青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想把我遇到的事通通告诉他,但话到嘴边,我又把它们咽了下去。我意识到现在还不是分享的时候,因为其实,她只是给了我个时间和地点,并没有说她一定会去,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耍我。

但是,我是不会放弃这次机会的。首先,爸妈不在,我有难得的自由;其次,如果她来,那就是我跟她的单独约会,我相信全校至少有一半的男生都会妒忌我。

那天晚上八点,我如约来到前一晚我撞倒她的铅笔弄。

起初,我还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她会不来。可是,等了不到五分钟她便出现了。

“嗨,林致远,你没等多久吧?”她随意跟我打了个招呼,长长的丝质白围巾迎风飘起了,令我不由自主想到一种花,风信子。虽然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花,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它应该是一种在风里飘散着香气的清丽小花,乍看并不算最美,但当你转身离去后,它的香气和美会一直跟着你,让你久久无法忘掉。她就像风信子。

“没有。”我答道,突然意识到她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大名鼎鼎的英语社团团长,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她语调轻松地说,“我还有个学生在你那个社团呢,你一定认识。”

“是莫兰?”

“对,是她。”她点点头,“她说你们圣诞节想排一个英语话剧,她正在为写剧本的事烦心。”她扬起下巴,微笑地问我,“你们这些师兄为什么自己不写剧本,倒让念初三的学妹干这种苦差事?”

我很高兴她能提到莫兰,这样至少我不用费心思想话题了。

“因为莫兰的妈妈是大学外语老师,听说她英语也很好。我们其实是打算让她妈妈帮忙修改的。再说,莎翁的《驯悍记》本来就有原版的剧本在那里,只要复印后,稍微改一下就行了。”我说。

“《驯悍记》?你们要排《驯悍记》?”她似乎很吃惊,“我以为你们要排《罗密欧与朱丽叶》呢!”

“本来是想排那个,可谁都不愿意演男女主角,所以后来只好改了。”我解释道。

她笑起来。

“是怕被人议论吗?莫兰也不愿意演吗?我记得她家里很开明啊。”她问道。

“她说台词太肉麻,就算是英文她也说不出来。她情愿当悍妇,所以最后选了《驯悍记》。”

“可谁驯她这个悍妇呢?”

“我啊。”

她仰头笑起来。笑完后,她看着我,突然牵住了我的手,“致远,我一定会来看的。我要看看你怎么驯她。”她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我似乎觉得有股热流从她的手一直传到我的手心里。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到时候,到时候,可能是晚上演出,12月24日晚上。你有空吗?”我傻傻地问道,我很希望她能来,但我担心她有别的约会。她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一个人过圣诞前夜。

她没有说话,却怔怔地看着我。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帅?”隔了很久,她问。

“有吧。”我有些发窘地耸耸肩。

“你长得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她像在研究我的脸。

“哦,是谁?”

“你不认识的。”她说。

我不答话。

“以后会有女孩子排丰队等你来亲她们。”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那也好。”我也笑笑。

她伸出手,像要给我理头发,但指尖还没碰到我,就移开了。我有点失望。

“你亲过女孩吗?”她又问。

我摇摇头,心里有些发慌,但又有点莫名的兴奋。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她今天约我出来有什么事?

她把头歪在一边,仍旧在看我,眼睛里有种奇怪的专注。

“几岁啦?”她问。

我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假装很镇定地说:“17。”

“我以为你18呢。莫兰说你比他大两岁。”

“她算的是虚岁,她一定说自己16岁。”我低头踢掉脚下的一颗石头,转过头,有些蛮横地问她,“你几岁?别光问我啊。”

“想知道我几岁?”她笑着问。

我站直身子,回头迎视着她。

“也不一定。”

她慢慢走近我,眼睛比先前更亮,亮得像白花花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我忽然无缘无故地觉得周身发冷,可脑袋却热得滚烫。那是高烧的前兆,但我不觉得这是一种病,我只是觉得有件事可能要发生了。

不出所料,她忽然伸出手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住了我,她的舌头飞快地钻进了我的嘴。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真的发生了!其实我本不该吃惊,我知道这种事或迟或早总会发生,看她眼神我就猜到了,可是,真的发生了,我还是非常意外,或者说是……不习惯,所以最初,我曾想躲开,但又怕推开她会让她生气,所以只是勉强迎合着她,但渐渐地,就有占不一样了。我觉得她像个熨斗,而我就像个最不服帖的领子折角,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烫平我。我们就这样纠结着在冷风中吻了很久,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才彼此放开。

接着发生的事,我我万万没有想到。她在放开我的时候,忽然又倒在我怀里。她的脸对着我的脸,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另一手却滑了下去,按在我明显穿越的裤裆上。

“致远,你是个大人了。”她微微一笑手又迅速离开了那地方。

因为太震惊,我愣在那里,脸烫得快烧起来了。

“送我回家吧。”她若无其事地说。

她突然关了灯。

屋里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香气,雨声渐渐轻了,风叩动着窗棂。我听到一阵细碎的摩擦声。忽然莫名地惊慌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脯,直到确实自己够结实才抬起头来,但还是有点不敢看她,因为我发现,在黑漆漆地屋子里,她亮得怕人。

我故作镇静地抓着自己的帽子,那是顶蓝色网球帽,是我爸今年送我的生日礼物,他一直告诉我,懂得打扮的人,都知道帽子的重要性,可现在,我却觉得它像是我身体的纽扣,一旦放开它,我就毫无保留。

“你,嗯……是不是……”我结结巴巴,想开口说点什么。

“致远。”她说,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飘出来的。

我身不由己地答应:“我在。”

“致远。”

“嗯。”

“致远。”

“……”

她连着叫了我三声名字,一声比一声轻,我以为她有话要说,一开始还答应她,后来随着她渐渐走近,我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我发现,她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叫我,她的模样就像是进入了幻觉。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致远……”她又叫了一声。

我忽然很想推开她,或给她一个耳光。走开,走开!我想朝她大叫!但我刚刚伸出手,帽子就掉在了地上,而她已经靠在了我身上。

“抱着我。”她说。

我无言地抱住了她,她只穿了件薄薄地衬衫,而且没扣扣子,我的手一滑就滑到了她的皮肤上,于是,刚刚的紧张,刹那之间烟消云散。

“你的皮肤好滑。”我赞叹道。

她格格笑起来。

“死小孩。”她骂了一句,猛地吻住了我,同时双手麻利地扯开我的衣服,探了进去。她的手在我背上飞快地摸索着,轻轻地,像只虫子在蠕动,我觉得好痒,忍不住扭动身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啸。

“你想干什么?”我有些粗暴地用脑袋顶了她一下。

她默不做声,手却没有停。我的外衣和衬衫就像被理性师剪下的头发那样纷纷散落在地上。

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但又无法避开,想推开她,却又不知不觉地跟着她走。她喘息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温柔地碰了碰我的脸。她的手纤长而富于弹性,所有的动作都那么轻巧,好像在弹拨琴弦。我仿佛还听见了隐隐的乐声,我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腰,然后不慌不忙地解开了她的衣服,把手伸了进去,我抬起头来时,看见她笑了。她真美!

当我们滚到床上的时候,我只看见她的眼睛,那对跳动着两团火焰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离婚后,她一定非常寂寞,也非常孤单……我怜惜地亲吻着她的脸,然后移下来长久地粘贴在她的嘴唇上。可就在这时,我脑子里忽然闪过老老师的脸。她跟他一定也做过同样的事吧,想到这里,我忽然再次产生想推开她的冲动。直到她的舌头探进我的嘴里。

她抚摸着我,手指划过我的皮肤,一直划到我最敏感的地方。很快,一种战栗的快感传遍了我的全身,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不仅在燃烧,而且在长大,仿佛从17岁瞬间变成了37岁,变成了个经验丰富的成熟男人。

“哦,郦雯……”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别怕。”她轻轻在我耳边说。

我好想对她大叫,我当然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可是一开口,我却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再郦雯,郦雯,我又叫了一声,接着就再也没空说话了。我用胳膊箍住她,猛地一翻身,把她压在了下面,她的手抓着我的手臂,身子迎合着我。

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很大,但是我耳边只听到一声声叹息和绵延不断地呻吟。我早已分辨不清是谁的声音了。其实到最后,我只记得那阵狂乱的战栗,无法形容那是种什么感觉,但我想,即使前面有堆火,也挡不住我再去尝试。

她的肌肤带着温暖的香气,让我想起了遥远的童年时光。

女人,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天凌晨,我到家时撞坏了自行车。

她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她说,我的皮肤里有股辣椒的味道。我知道她在胡说,可我还是想到她的厨房里去找找辣椒,想闻闻它,是不是跟自己身上的味道一个样。

做完第二次后,她告诉我,她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对她很好很好,从小说保护她,把什么都给了她,为了她,那个人吃了很多苦,甚至被人打断过鼻梁,后来那个人死了,她说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做什么都好,哪怕是最卑鄙的事,她都愿意。

说起这个人的时候,她哭了,接着她就要求我咬她。我咬了一口,她竟嫌太轻。我已经蓄足了能量,可是她一再推开我,好像突然变了心。她还是让我咬她,她说她需要刺激,只有疼痛才能激发她体内的另一她,而只有当另一个她醒来,她才会对我有兴趣。

“你是她的……她爱你,她要你,你是她的。”

她一再把身体向我,又挪开,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最后,直到我在她的脖子上咬出血来,她才皱着眉头,抱紧了我。我闻到一股血腥味,我不喜欢这味道,她看出来了,便吻了过来。等她湿润的嘴唇离开我时,她说:“留在以上的东西,是查不出来的。”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想她可能又想起了多年前死去的那个人。我相信她一定跟那个人做过爱,不然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总想着他。我有点妒忌这个人,又忍不住怀疑她是想通过我的身体跟想象中的他会合。

于是,那天晚上,我整夜都被一个问题所困扰。

她,爱不爱我?

我爸妈是决日晚上回来的。那天七点刚过,我正打算去刚郦雯,这是我们前一晚临别时约好的。她说她还想再见我,我当然再想见她,就在我打算去拉门的时候,我妈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来,老爸就跟在她身后。他们两个看上去都精疲力竭,神情沮丧。

我妈一看见我,照例问我有没有吃过饭,她见我已经穿好鞋,便问我要去哪儿。我说我会去余青家,我本来已经准备好一整套说辞来糊弄她接下去的提问。可没想到,她只是心不在焉地提醒我要早点回来,便没有再说别的了。我爸更是跟前几天离开时一模一样,脸色阴沉,一句话都没说。我猜想我的表叔情况不妙。可那是个我从没见过的人,我对他没兴趣。

我没再把他们两个放在心上,搭上公共汽车直奔郦雯家。

她像我的情妇一般,已经早早在那里等候。门一开,她就抱住我,给了我一个深吻,然后轻声问:“没被人瞧见吧?”

“当然没有。”

前一天晚上我离开时,她对我说过,假如让邻居看见我,我就再也不能来找她了。所以我来的时候问题特别小心。我确信没有任何看到我。

“好聪明的弟弟。”她摸摸我的脸,手又钻进了我的衣服。我想笑,觉得幸福,又觉得浑身痒,忍不住扭动肩膀,甩开了她。

“别这样啊,先让我喝口水。”我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般嚷嚷。

她放开了我,转身给我倒来杯水。我仰头把水喝完,对她说:“我今天不能待太久,我爸妈回来了。”

“他们之前到哪儿去了?”她问道,神情有些捉摸不定,像是随便打听,又像是颇感兴趣。

“他们去看我表叔了,那人病了。”我不想在她的家里谈那个我从没见过的亲戚,于是问她,“我的点心呢?你不是说,今天我来,你会给我准备点心的吗?”

她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走进厨房。那里果真有个盘子,里面放着几个洒着葱花和芝麻的硕大生煎包,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甜豆浆。

“哈!”我笑道,“我终于可以不用吃面包黄油或是白米粥了。”

她很惊讶。“致远,这可是最普通的点心,你平时从来不吃吗?”

“我妈爱吃粥,我爸爱吃面包,所以我们家平时不是吃面包就是吃粥,我早腻了。”我喝了一口豆浆,又吩咐她,“拿点醋来吧,姐姐。”

“死小子。还摆少爷架子。”她笑着用手指戳了我一下,转身给我倒来一碟醋,“来吧,我们一起,我还没吃晚饭呢。”

我很高兴能跟她共进晚餐。我脱下帽子丢在桌上,这时,我看见餐桌上放着一把钥匙,钥匙圈下面吊着个小相框,相框里面是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

“这是谁?”我问她。正好,她倒了醋端上来。

“你猜啊。”

我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托着相框仔细端详。那女孩不过十岁左右,但我还是认出来,这就是郦雯。

“这是你小时候照的吧?”“眼光不错哦!”她似乎很高兴我能认出她。

“那时你几岁?”我把钥匙还给了她。

“大概9岁吧。”她捏住相框,把它丢到了一边,“好了,快坐下吃吧,我都饿了。”她催促道。

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我们转眼就将12个生煎包吃得一干二净,我吃了八个,她吃了四个。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好奇地问:“你也喜欢吃生煎包?”

她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吃什么都可以,关键是跟谁在一起吃。”她看着我,停顿了一下才说,“致远,跟你在一起,做什么我都喜欢。”

她的话甜得就像芝麻汤团里的馅,我得把它完全吃完,消化了,才舍得分心予以回应。

“我也是。”我说。

她笑笑,又露出考验我的神情问:“你爱我吗?”

“嗯。”我点头。

她用一个小汤匙在我的豆浆杯里舀了一口,慢慢送进嘴里,然后用食指优雅地抹去嘴角的豆浆沫。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始终看着我的眼睛,像在勾引我,又像是在等待我更强烈的反应。

我爱她吗?我在心里问了一遍自己。答案是确定的。

“我爱你。”我说道。

她眼睛里露出笑意。

“你会娶我吗?”

她也许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想听我许诺。可是,我却真的想说。

“我会的。你爱我吗?”我反问她。

她凑近我的脸,“我当然爱你,致远,哪怕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你也会是我一生最难忘的男人。”她说道,我觉得这句话发自她的内心,因为她脸上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但是,她突然又改变了口吻。

“你说你会娶我?那要是我跟你妈,同时跳进河里,你会先救谁?”她好像是故意要戏弄我,“怎么啦?答不上来了?”她见我看着她不说话,又问道。

“这问题好俗气。”我也换了口气,这个问题令我对她的印象减了十分。我想我也许太拿她当回事了,其实,她就跟一般的女人没任何区别,或迟或早,她总会陷入婆媳矛盾之类的蠢事。

“俗气?”她扬了扬眉毛,“那就换个问题,假如我杀了你妈,你会不会把我交给警察?”她眼睑低垂,纤细的手指交叠在一起,骨节在厨房幽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森然的气息,这令我想到前一晚,她要我咬她时的情景。当我咬住她的脖子时,她的指尖深深插入了我的胳膊,我几乎痛得叫起来,但是身体另一个部分的膨胀,让我完全忘记了疼痛……“笃笃笃”,她敲了敲桌面,“听到我说什么了吗?小子,快回答!”她现在又像个中学女教师了,而我就像她班上的一个学生。

她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当然不会,我会掩护你逃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脸上慢慢浮起笑容。

“乖宝贝!”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