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妮·马波落落寡欢的生命里,最黑暗的时期其实是从现在开始。悲剧结局之前的最后几周,恐惧的阴影已将摩柯姆路五十三号团团围住,准备对最后的悲剧展开行动。安妮越来越感受到这股阴影的压力。
温妮离家出走了;对于这点,马波与安妮现在可以确定。他们已经等了一个礼拜,可是没有温妮的消息,他们在报纸的人事栏刊登一则不显眼的寻人广告——“温妮:速回五十三号,既往不咎,父母亲留。”这是安妮与马波能力的极限。从温妮离家开始,马波与安妮就一直商讨该怎么办,他们曾经想到报警,可是这种念头从兴起到幻灭,还不到一秒钟,就像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马波与安妮哑口无言地茫然看着对方。
可怜的安妮耗费许多时间忧心女儿的处境,她认为可能只有一种结果,就是温妮与某一位穿着体面的旧识过着一种“羞耻的生活”。在这段期间,安妮记起在帕维里昂大饭店度假时,围绕在她们母女身边的那群人——那些人的意图不仅止于围绕在她们身边。安妮很肯定一定是这种结果。他们没有——免不了要往最坏的情况想——把存款交给温妮,以便冷静的温妮在急迫时可以即时获得援助。可是安妮与马波都不知道,温妮离家时,已将所有的钱都带在身上。安妮·马波认为她已经将女儿逼进火坑,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春天来了,空气里也同时飘飘忽忽传来灾祸的踪影。这次灾难或许与艾德华三世统治末期横扫英格兰的祸害相同;也与一八一四夺取法国女皇等数千条人命的战祸类似;更与大战末期最后一个春天,荼毒欧洲大陆的灾难雷同,那次灾难攫取的受害者人数超过战争遇害的人数;这种祸害所到之处,时而哀鸿遍野,时而无关紧要,从出现之后,每年春天都可以看到这种瘟疫的踪影,至今仍有人嘲讽这种疾病,但它的确能致人于死,这种祸害就是:流行性感冒。
祸害充斥于空气中,到处寻找受害者,凡是不太关心身体健康的人、凡是活得无精打采的人、凡是内心沮丧或焦虑缠身的人——都是这种瘟疫选择的对象。
很不幸,安妮·马波的内心沮丧,而且焦虑缠身。她担心温妮,这是附加在既有难以承担的重负上的最后一项。威尔几乎可说完全回复以往的生活方式,再度待在起居室里打发时间,眼睛苦恼地透过窗户注视后院。威士忌酒瓶继续留在他身边,与妻子间的谈话越变越少,可是偶而他还是会提醒自己对安妮投注些许关怀,为她的生命注入一闪即逝的阳光,可是这种机会并不多见。可怜的安妮!
一天早晨,安妮觉得身体不适,头有点疼,喉咙也觉得干燥。起初还掉以轻心,她想,早上过了就会没事了,或者至少明天就没事了。所以她开始处理每天的例行工作,可是工作做到一半时,她觉得她必须坐下休息一会儿。休息似乎还不错,她接着就想出外购物来治愈她的不适。她穿起外套,戴上帽子。可是就在下楼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晕眩,安妮不得不承认生病了。她勉强振作精神走进起居室,屋里马波两眼正透过玻璃窗阴沉望着窗外。
“威尔,”安妮叫着,颓然倒进椅子里,“我觉得很不舒服。”
安妮身体的不适稍微唤起马波的关注,马波问妻子他能帮得上什么忙,这点是最重要的。结果外出采购的任务落到马波头上,安妮留在家里休息。在马波离家之前,他们之间已经无言地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安妮要待在起居室休养,以便同时兼及维护后花园的责任。
第二天,安妮觉得身体状况更形恶化。可是虽然身体有病,还是有些事让她感到安慰,因为对安妮的不适,马波有所警觉,而且表现在对她的关怀中。马波会用非常轻柔的语气问她感觉如何,马波会用男人的方式粗手粗脚服侍她。可怜的安妮虽然有病,但对马波付出的关心十分心动与愉悦。每当马波引导她走向座椅,拿椅垫支撑她疼痛的后背,然后问还有什么其他的事需要他做时,安妮几乎很高兴还好她生病了。她不愿意待在床上,这是她的个性。如果她还撑得住,安妮一定会下床。头不很晕的时候,她还不只是站一站,还会四处走动。她虽然发高烧,可是她并不十分在乎。即使如此,安妮还是同意那天采购的事应该由马波来做比较适当。马波甚至主动承担采购的工作,手上拿着一小张必须采购的物品清单(昨天他漏了一两样没买)与菜篮走出家门。
当马波离开后,安妮待在起居室。她觉得口干舌燥,嘴里有股难闻的味道,脑袋也怪怪的,看东西的时候,眼前的景物显得迷迷蒙蒙,身体与关节也感到疼痛,可是对所有病痛,由于有丈夫悉心呵护,安妮依然觉得很高兴。
就在威廉一出门,邮差就在门上敲了两声,然后从门缝塞进一封信。这位是上午十一点送信的邮差,他专门投递来自欧洲大陆的信件。安妮软弱无力走到门边捡起那封信,再软手软脚回到起居室。不等坐定位,安妮就先瞄了信封一眼她没有足够把握可以站着看完信。究竟是一封什么信,安妮充满好奇,也或许是温妮的消息。
信封上收件人住址的写法怪异,字体粗大、字迹凌乱。收件人住址的第一个字母是个大写的“A”。第二个字母是“M”。第三个字母是“W”。很明显的,这封信寄自国外,因为收件住址最后一个字是“Angleterre”,据安妮了解,在外语里,这个字的意思就是“英国”。整个收件人住址如下:
A.M.W.Marble
53 Malcolrn.Road,
Du Iwich,
Londres,
Ang leterre.
安妮盯着信封凝视良久,显然大写的“A”与“M”两个字母指的是她——她的全名不正是安妮·玛莉·马波吗?可是后面的大写字母“W”,及遗漏了“夫人”这个字,却让她迷惑不解。但是也许一般来自国外的信件,在收件人住址上会省略夫人的称谓。而且如果这封信来自国外,或许信里会有温妮的消息,只不过是在英国投邮的。安妮展信阅读,首先映入眼中的几个字直穿心肺,使她茫然呆立几秒钟,可是在慢慢掌握信的内容后,安妮颓丧虚弱向后沉入椅子里。这封信是用英文书写,一开始的称谓语是“我最亲爱的,威尔心肝”。
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安妮继续把信看完。其中有的话她看不懂——信里严酷讥讽的部分,已超越安妮那颗被高烧烧笨的大脑所能理解的范围,可是理解的部分却让她心碎。寄件人在字里行间极尽所能渲染对威廉的情爱;信里还提到她,安妮,她不懂为什么,信的最后结尾是要钱——
“心肝,数目和你以前寄给我的一样。”
安妮安静坐在椅子里,信在手里绉成一团。信里与信封都没有提到寄件人住址,最后署名的字迹龙飞凤舞,不易辨认,姓名中还混杂了一个法国字。可是安妮知道这封信的来处。或许是一种直觉,也可能是从信里辨识出寄信人的风格,总而言之,安妮就是知道。此刻可能对她有帮助的眼泪,却因为发烧而流不出来,她现在能做的事,就是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所以,马波并不爱她,枉费她寄与所有的美梦与希望。而且他和那个法国女人保持通信,还寄钱给她。他所表现的关爱和复燃的热情,仅不过是种伪装——是因为那个法国女人走了。想到这个她喉咙中就感觉沙哑。她奇特的先见之明猜到了,马波对她好是因为她发现了马波的秘密,所以要安抚她。一个不甚成熟的解决方案在她脑海深处浮现,头一个想法是出卖丈夫,可是她又把这种想法推到一边不去想。她非常爱马波,可是现在她的心却破碎了,安妮非常、非常难过。
安妮一个人静静坐着,似乎坐了好几个小时。
随后,马波回来了。听到钥匙插入大门的声音,安妮勉强振作精神把信塞入衣服。马波走进起居室问她觉得如何,安妮只是表示“我觉得我生病了。唉——”说完又倒进椅子里。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马波扶她上楼躺到卧室那张饰有华丽顶篷与各种饰物的豪华大床上,邱比特毫不偷懒继续在四周爬伏。可是当安妮稍事恢复,有力量自己解衣时,她趁机把身上的信藏入私人衣柜,再用嘶哑的嗓门叫唤马波。
第二天安妮的情况更糟,她躺在金光闪闪的大床上,身体不停翻来覆去,马波心慌意乱地俯身照料,安妮几乎认不出他是什么人。现在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马波忧虑不已,他愁得要死。对于疾病看护,他可说是一窍不通,家里甚至连量体温的温度计都没有。如果安妮有什么不幸——!可是马波不愿意去想安妮死亡的事。如果安妮有什么不幸,那么他的秘密不是又少一个人知道了吗?这点倒是事实,可是不利的情况将排山倒海涌来。可能有人会问,安妮是不是因为生病没有就医才会病故。不管怎么说,一定得先找个医生。他一定要带一个陌生人回家,进入这栋他处心积虑守护的屋子,这种情形也是不得已,万分不得已。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人帮忙请医生,完全找不到人手帮忙。马波穷其智能安置好安妮可能需要的一切之后,静静溜下楼,走到离家最近一个大门口挂着铜牌的人家。一位头戴白色帽子的女佣为马波传达口讯,并通知他医生马上出来。
艾京森医师身材瘦小,头发与眉毛呈浅棕色,外表看来不算年轻,但也不老,眼镜后藏着一副敏锐的眼神。他先为安妮测脉搏,再量体温。他诊视安妮不顺畅的呼吸,并留意她在床上翻滚的情形。昏睡的安妮口里不时发出梦呓,的确,她的声调含混模糊,有两次安妮嘴里呢喃不停,可是艾京森医师却没有听清楚她说些什么。医师转过身,眼光精明地瞪着马波。
“什么人在照顾她?”医师问道。
“我。”马波回答。
有点不耐烦哟,艾京森医师心里这么认为。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就我一个。我女儿——现在离开家了。”
“这样哦,你最好找个人到家里来帮忙,邻居或者其他什么人。如果要避免她感染肺炎,就必须细心看护。”
马波看着艾京森医师,目光呆滞。找人到家里来?找一个人到家里来,到处刺探搜索吗?还有安妮,就躺在床上,几乎神志不清!刚才她昏迷时嘴里发出的低语,艾京森医师没有注意,可是马波却听到一两个字;听得他全身颤抖。
艾京森医师游目四顾这间摆满金光四射怪异家具的房间。他正在评估这个显然没有出外工作的男人收入有多少。
“找个护士来怎么样?”医师问。“我派个护士过来,好不好?”
惊魂甫定的马波开口说话。
“不要,”马波说,口气过于激动——很悲哀,他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要找护士,我自己可以做所有看护的工作,不要找护士。”
艾京森医师耸耸肩膀。
“好啦,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不要吧!但是一定得很仔细照顾她,我告诉你,你一定要……”医师将马波必须做的事解说一遍。
可是在心里,艾京森医师从头到尾都在盘算,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人,就他与妻子两人孤零零住在这栋闷不透气的房子里,屋里布置这么豪华的家具,装溃得好像白金汉宫,而女儿竟然离家了;他也没有在工作,又强烈反对找任何人来家里照顾生病的妻子。
从医师脸上的表情,马波猜到他的好奇心,因而内心暗自诅咒,衣服下流出的汗让他发冷。
“好了,今天下午我会再过来看看。”艾京森医师说。
下午,医师如约而来。接下来一个星期,医师每天到马波家两次。
那个礼拜马波忧心如焚,在心理恐惧负担的压力下,身心俱疲。所有的事都使他担忧。单单那个用一对锐利目光四处乱看的艾京森医师,就足以使他发疯;此外,以前生活上困扰他的忧虑,现在全又回来了,骚扰马波心灵的程度比以前更严重。马波又重新回复的困扰情绪,继续不断对周遭的事物萌生恨意,管他艾京森医师会不会在家里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管他会不会听到安妮嘟嚷些什么东西;对于拒绝找人到家里来帮忙这件事,管他医师或邻居有什么看法。马波脑袋里只知道这些人对家里发生的事有高度兴趣;马波只知道,这些人是因为妒忌他拥有的这些高贵家具、安妮的衣服,还有温妮高傲的态度——再说对温妮可能的遭遇,这些人可能也抱持强烈的兴趣,虽然,如果运气好,他们或许会认为温妮还留在学校。
安妮对他来说也是个麻烦,她是个“很难对付”的病人,平常几乎不太和他说话,每当神志昏乱的时候,就会恐慌地转身过去。安妮很需要照顾。马波尽最大努力为她烹调食物,但效果不彰。他这一辈子就从来没有摸过那么多次平底锅。一定得将食物做好,因为那个残酷的艾京森医师会一直到家里来,他已经不只一次要求马波将为安妮准备的食物拿给他看,同时试吃。照着毕顿夫人的食谱,马波尽力调理安妮要吃的东西。他也像安妮一样到商店里采购毕顿夫人的菜单,可是艾京森医师太敏锐,所以他不敢贸然离家,再说也不可以丢下安妮不顾,不得已只有麻烦商店老板亲自把货物送到家里,马波答应他送东西到家里来,这也是不得已。安妮睡的大床边有警铃,不论什么时候,安妮只要有事就会按警铃,马波会从厨房冲到门口,再从门口冲上卧室,做完事,再从卧室回到厨房,来回奔波使他精疲力尽。没有纯熟烹饪技术的马波极少经过两次努力就大功告成。感觉上,他好像一直都在煮东西。
再说马波被忧虑占据的脑袋也害怕就此病倒。万一发生这种情形,爱管闲事的艾京森医师将名正言顺的插手,把他和安妮两人送入医院。如果他和安妮一样,神志不清时会喃喃低语!想到这里,马波打个冷颤。因此,保持自己身体健康是迫切需要的事,马波以前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健康,可是现在全副精神都在这个上面。每隔几分钟就会量一次体温,细心留意身体,也不再喝威士忌,虽然每一根神经都渴望酒的滋润。
过度的紧张影响了马波。忧虑的白天与支离破碎的夜晚——因为晚上经常需要照顾安妮——扯碎他原就紧绷的神经。他也无法忘记后花园,花园里的情景一直存在他脑海,如果花园里有任何事,现在恐怕只有更糟。马波发现不论安妮半夜什么时候按铃将他从睡梦中唤醒,等办完她吩咐的事以后,他都会下楼到起居室察看后花园的情形,确定一切平安无事。甚至于有时候他半夜都会自动醒来,下楼看看花园的动静,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
说也奇怪,安妮的病情竟然有起色,复原的情况比艾京森医师预期得还好。更奇怪的是安妮本人并不希望自己痊愈,她反而想死。
可是安妮的病情确实好转,发烧的温度已退,但身体虚弱,脸色苍白,苍白的脸上还泛了一层大病初愈的铁青色。安妮现在已经可以不戴上马波在仓促之间为她设计的肺炎隔离罩,也可以穿着带有蕾丝边的豪华睡衣与外套、头戴头套,坐在床上。艾京森医师对马波表示,安妮尚未完全脱离危险。流行性重感冒侵袭之后,总是会有危险,心脏方面可能会受到严重影响,如果下床时间过早,仍有感染肺炎的可能。
“可是,当然,”艾京森医师说:“她现在还不太可能起床,因为太虚弱目前还没有办法站立。”
安妮躺在床上沉思,用高烧一段时期之后如同严冬清晨般恶劣且阴冷的清澈思想沉思。沉思之际,恐惧的压力、深觉未来无望的压力,紧接流行性感冒向她袭来。在安妮的未来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希望。她听到马波在楼下四处走动,忙着做不完的家事。想到马波,她的嘴唇就会因为痛苦而扭曲,她不恨马波,即使现在,她还是无法恨马波。安妮恨的只是自己,恨自己失去了丈夫的爱,在某段极短暂的时间里,马波的爱曾使整个世界变成乐园。放眼远眺,就目力所及之处,安妮看不到希望。同时还要受后花园废弃花床下埋着的骇人事物所折磨,整个未来对安妮没有呈现任何希望。安妮可能会面对逼近丈夫的危险——而这些危险也同时向她自己进逼,她了解——她会乐意面对,只要她肯定马波希望她冒险。但是,她只有相反的把握。马波会很高兴她不再碍事,而她……她也会很高兴自己不再碍事。
这么一来,她的心思很快的有了联想。要不碍事很容易。只要她在这段生病期间死掉不就得了!安妮脑海里企图拼凑马波那本书里提到的那样东西——那个,那个,那个还放在浴室架子上的东西。实际上,死亡是瞬间的事,死亡实际上是瞬间的事。
这句话代表一种简单的死亡,一种快速的死亡。死亡时没有痛苦,完全没有痛苦。唉,死将会是最好的办法,安妮脑海里思想很明晰。威尔在楼下,一段时间之内,不可能来干扰她,可以这么做,而且最好现在就做,可以省掉麻烦,省去烦恼。
安妮掀开被单,站在地板上,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多么虚弱,无法站稳。房间似乎变成弧形在四周摆荡;她差一点摔到地板上,如果不是拼命抓住床铺,她可能已经跌倒。过了好一会儿,安妮才回过神。她犹豫不决地再试了一次,又费了很大的力量才使自己不跌倒。她没有办法走路,这点是可以肯定的,可是这也阻止不了她。
安妮谨慎地慢慢弯下身,趴在地板上,然后爬向窗户。这是一项极端艰困的工作,安妮只能慢慢移动,阴冷的空气与地毯上的寒气侵入她的身体,移动时,她的身体不停颤抖。
安妮摸到衣柜的抽屉,握住把手,她站起身,摇摇晃晃的站立。费了好几秒,安妮才慢慢习惯这个位置。她一度晃得很厉害,几乎倒下,可是及时抓住衣柜把手才使身躯稳住。然后她拉开一个抽屉,做一件生病期间一直想做的事。安妮拿出那封意外的来信,用晕眩的眼神所允许的程度,尽可能仔细阅读。她是正确的,信里看不到她的希望,信的开头“我最亲爱的,马波心肝”已经说得很楚,讽刺的称谓再次让她觉得迷惘。安妮站立的身体不停摇晃,她将信丢进抽屉,再把抽屉关上。
然而,安妮仍旧可以清楚思考。她要的下一件东西是钥匙。威尔所有的钥匙都串在一个钥匙环上,钥匙环在梳妆台上。她必须爬到梳妆台旁边才可以拿到钥匙。之后,安妮又开始爬——唉,爬得实在很慢——爬出房间,进入浴室。安妮爬到架子旁,再次起身对安妮而言,几乎力不从心,可是她还是做到了。她站着凝神倾听一会儿,只是要确定威尔还在楼下忙着家事。如果他现在上来,发现她在浴室,那事情就做不成了。四下寂静无声,安妮可以听到威尔的声音,听到他在厨房里晃来晃去。钥匙很容易就插进锁里,安妮打开柜子的玻璃门,架子上站立着很久以前看到的玻璃瓶——氰化钾。安妮把氰化钾拿在手上,用手抚摸瓶子,看着瓶子的时候,安妮脸上几乎露出微笑。
浴盆边放着一个装药的玻璃杯。安妮将氰化钾倒入玻璃杯,五分满,氰化钾的瓶子在玻璃杯边缘发出咯咯的碰撞声,倒完后再将瓶子放回架上。看着架上的氰化钾瓶,安妮很想对瓶子一鞠躬,很想对瓶子说句“谢谢你”。她接着再干净俐落地把玻璃门重新锁上。
手扶着浴缸边缘,安妮迟疑了一下。她不想死在这里,不想死在这么冷的地方,她宁可死在豪华的大床上,让邱比特将她团团围住。再爬回卧室,对安妮来说是一种冒险,但安妮认为她可以克服这种危险。唉,再爬回去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安妮沿着地板往前爬,边爬边推着在前面的玻璃杯,手指上挂着钥匙环,钥匙拖在地板上。爬得虽然辛苦,但安妮最后还是成功爬回床边,杯中氰化钾几乎一滴都没有洒在地下。
玻璃杯现在就在床边地板上,安妮尽量设法让上半身挺立,然后滚进大床,她必须先躺下,再把自己安顿妥当。现在,一切终于就绪,首先她得把所有东西整理得整齐、清洁,然后再用手指摸索着拉过被子将自己包好,把头套拉直,再将喉咙边的蕾丝调整好,最后俯身到床边端起地板上装着氰化钾的玻璃杯。安妮毫不犹豫便将杯子送往唇边,一仰而尽,玻璃杯从手里落到地板上,再滚到床下。
然而,就算现在,她还是不好过。这瓶氰化钾已经溶解了超过一年时间,已经因为本身及大气的影响缓慢地起了化学反应。这不是一种舒服的死法,更不是一种迅速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