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已遭到粗鄙的干扰,要回到内心平静的状态实在很困难,马波夫妇发现要再次恢复以前的习惯着实不易,因为才刚开始以前的生活步调,又有其他的阻碍扰乱宁静——如果马波夫妇受痛苦煎熬的心灵还可以称得上宁静——这回来的是一个更危险的人物,柯林斯夫人。
柯林斯夫人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离上次她把一小卷钞票存入银行户头,迄今将近半年,而如果有人费心调查,那么这卷钞票可以追查到马波身上。自从上次傻乎乎的约翰发生可怕的意外后,柯林斯夫人收敛不少,至少在约翰这件事更平静之前,她很安于暂且等候,可是这一等,时间似乎又等得太长了。在杜尔维治街街尾为人裁制衣服的同时,她那个如同电动玩偶一般的丈夫开始惹得她很不快,她觉得不管做什么事都比和他在一起强。所以纵然在耶诞假期,她也采取行动,可是等到了马波家,才发现温妮回来了。用一种冷酷高傲的无礼眼神,温妮的眼睛上下检视这位不速之客,看得即使如玛格丽特·柯林斯这种人都感觉浑身不自在——或者,在她心里认为不要与温妮为敌,可能会比较好。所以她尽量容忍,等待更佳时机。
有天早上,安妮难得一见地出门购物,家里只剩马波一个人。安妮前脚才离家五分钟,马波便听到熟悉的急促轻微敲门声。好不容易——他现在做什么事都很吃力——马波把自己从座位上撑起来,前去应门。
玛格丽特·柯林斯暗自决定,一定得谨言慎行。大门开启,她跨步进入,穿过前面的房间,直接来到屋后起居室。在马波关门之前,她已经坐定。马波走到她前方站定,满脸倦容与愚蠢。很明显的,麻烦已经来了!可是马波心里却感应不到会有什么事发生。
“你来啦,什么事?”马波问。
玛格丽特并没有立即回他话,她取下围在颈部的皮草,慢吞吞拔下手套,动作审慎迟缓。她的眼光在屋子四周仔细观察好几回,她的颈部雪白,她的手臂丰腴。如果是在半年前,单单看到粉颈玉臂就可能煽动马波采取行动,可是现在的他却无动于衷。半年来,马波一直浸蚀在酗酒消沉与空洞焦虑的生活里。此外,眼前这个女人,他已经如愿以偿,马波太了解她,玛格丽特不是顾念旧情的人,她不是那种人。当玛格丽特偷偷用热切眼神看着马波胡须未刮的脸颊与呆滞无神的蓝眼珠时,马波脸部所有表情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马波心里想的事,也正是她忧虑的事。既是如此,那么两人的关系就该是单纯的生意,既是生意,就不需要其他虚伪矫情。
“你不高兴我来找你吗?”玛格丽特单刀直入,咬舌的发音里有探索的语气,这种声调马波一度视为天籁。
“是。”马波答得干脆,没有心情玩心机。
实际上,除了后院地底下埋藏的东西之外,马波几乎已经没有办法再想别的事,而且这种情形正迅速滋长。
可是这么冷淡的回答却唤起柯林斯夫人的怒火,这句话让她感觉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
“你很不客气。”她说,一丝红晕飞上娇嫩而吹弹即破的面颊。
“是。”马波说。
“你竟然说得出口!你不觉得可耻吗?难道你忘了,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种话——不,从没说过这个字?”
“是。”马波说。
“是,是,是!除了‘是’,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话可以对我说了吗?”
“没有。”马波回答。
其实不能说马波蓄意对她无礼,因为脑际此刻才脱离纠缠不止的逮捕与死刑恐怖思绪的人,不适合与他人争辩任何问题,更何况是与一个脾气火爆的女人辩解一个错误在自己的问题。
玛格丽特·柯林斯用牙齿咬住嘴唇,以强烈的意志力自我克制。不管怎么说,毕竟,钱——农夫的灵魂在心里对自己表白——无论何时都比复仇好得多,虽然两者都很重要;假如得不到钱,或许她会报仇,可是她绝不会先对这位意志薄弱的金主采取行动、勒索更多的钱。
玛格丽特冷静应对,尽量让以前的温柔重行爬回口音,她觉得如此做可能会软化马波对她的态度。
“听着,威尔,我有麻烦,我出了大纰漏。我先生——你也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我以前对你说过的。唉,他时常……他常常让人无法忍受,我恨他。可是我现在感觉他好像也恨我。我要离开他,一定要离开。我该回到诺曼第,回到鲁昂。可是需要钱,他没有,我也没有余钱。威尔,亲爱的——”
那天早上,在马波最后一次说出“是”时,他犯下了生命里最严重的错误。玛格丽特双颊上的通红几乎变成紫色;由于情绪激动,整个脸血红。马波为什么还会说出“是”字,实在耐人寻味;只要从那些还没有花完的投资利息里拨出一份,暂时他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可是在想通这些事之前,拒绝的话就先从嘴里溜了出来;他只是想要拖延罢了。因为内心下意识的警觉提醒马波,这是勒索,对勒索者屈服,会导致毁灭性的结果;心灵深处,马波当然也很清楚,那时家里没有准备足够的钱来满足玛格丽特,而他也不打算开支票给她——他绝对不开。所以马波嘴里说“是”的确切含义是“不”,假如那天早上没有因为喝酒喝得那么蠢,马波应该咬住舌头,不要说出这句话。
柯林斯夫人退而求其次,改行威胁手法。
“真可惜,”玛格丽特说:“因为我一定要有自己的自由。假如我告诉老公一些事——哼,那么他就会让我自由了,你觉得呢?可是如果这么一来,可能就会浪费你很多钱了,会比我拉下身段向你乞求的还要多,再说,你老婆大概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我没说错吧?目前,她还不知道,嗯?如果你想她——”
马波的脸由白转红,再变成铁青。
玛格丽特的一击正中要害,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让安妮知道,安妮掌握着他的生命之钥;因为安妮已经猜到了他的秘密,这点马波很肯定。对于这点马波忽然略感不安。在他生命中,长久以来安妮一直是个无关痛痒的人物,马波根本就不太在乎她,所以每当与安妮四目相对时,内心总是有点歉疚。可是如果让安妮发现他和玛格丽特之间的暧昧,他就完蛋了!马波那颗被酒精浸泡迷糊的脑袋,第一次了解,让安妮保持好心情,是多么迫切需要的事。心里的恐惧,让马波失控。
“好,我给你钱,”马波说。“要多少?”
马波无条件投降。他已经向玛格丽特显示,这种结局就是她行动的最好成果;他已经向玛格丽特显示,他是多么畏惧安妮知道他与玛格丽特之间的事;由一开始悍然拒绝到后来急转直下的仓皇允诺,马波自缚手脚把自己赤裸裸交给敌人。玛格丽特笑了一下,笑声低沉邪恶,然后理所当然的说出想要的金额。
“三百英镑。”
“我——我付不起这些钱!”
马波声音里的讶异明显而真实;可是玛格丽特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到了解马波的能力可以付得起这笔庞大的金额。
“三百英镑。”玛格丽特又说了一次。
“可是我家里现在没有那么多的现款,至于开支票——”
“我要的就是支票,”柯林斯夫人残酷表示。看到马波一时间迟疑不定,她又补了一句:“你太太很快就会回来了,我没说错吧?”
马波走到写字台旁,签了一张支票。
安妮·马波的钥匙在门里响起时,玛格丽特才刚扣好她的手提包。安妮在屋里站定后,三人中感到最为难的显然还是马波。玛格丽特又恢复往昔的纯真甜美,她的表现沉着冷静。
“我是来说再见的,”她说,“我明天去法国。”
“去法国?”
“是的,我去度假。很遗憾,我来的时候你出去了,我还有好多的事要做,所以无法久留。噢,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能再聊,再见了,亲爱的马波太太,到了鲁昂,我会寄张明信片给你。”
带着三百英镑支票,玛格丽特离开了。很悲哀,马波很明显地急着想赶她走,那又怎样呢,她本人更急着离开那栋屋子,如此,她才可以在万一马波突然恢复精神,想要阻止她之前,尽快赶往银行将支票兑现。可是在表面上,玛格丽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老实说,马波太太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发现马波紧张兮兮的德性,但是之后这种小事就是有办法留在她的记忆里,然后在不恰当的时刻重新浮现,时间已经证明了这点。
柯林斯夫人离去后,马波不安地望着妻子,现在他明白,安妮在他生命里的迫切重要性,还有,更重要的是万一发生什么事——毕竟安妮是一个有独立行动能力的人。平时生活,马波早就习惯把安妮看成是一个行动自由的人,只是常常不按牌理出牌,但对马波却很顺从,就好像他肢体的一部分,所以安妮当时的反应也不致使他太过惊讶。马波很清楚,只有一件事会使安妮违背他的意愿,可是这件事是所有因素中最不容易说清楚的。如果让安妮知道,他对她不忠实;如果让她感觉出来,马波对她的爱——如果确有这种事,那也只是她的幻想,这点是关键——已经消逝,那么安妮可能会做出最令人意外的事。安妮不会故意出卖他,这种情形,受恐惧折腾几近疯狂的马波,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可是安妮却可能在错愕中,让一些事从嘴里泄漏出去,演变成到处流传的谣言,而导致警方展开调查行动,马波最害怕这个。因此,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安妮觉得他还是爱着她。而让马波认清这个重要形势的人是柯林斯夫人,所以现在马波几乎感激玛格丽特对自己指示这件事情的重要性。马波还是紧张的看着安妮,担心她看穿一切,这又是一件多余的难题。马波身上的重担几乎已经超过他所能承受。
虽然马波并不喜欢这种现象,可是这个新难题一时间至少是一件好事,因为它暂时让他的心思脱离烦恼的核心,这件事比过去一年来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重要。形势既然演变成这样,所以马波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无法再喝威士忌。
然而,决定使自己迎合妻子、让她高兴是一回事,要确实执行,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当马波看着妻子,并企图鼓起勇气采取行动时,又觉得很尴尬。两个人本来就亲密住在一起,在最严酷的隔绝之下生活了一年,打破僵局再重新开始,将会是件很困难的事。此外,笼罩在两人之间的还有那件可怕、秘密的阴影。这件可怕的秘密可能是后来将两人绑得更紧密的因素,但眼前却是一座无法超越的障碍。一整天,整晚,还有第二天,马波都没有什么进展。
所谓没有什么进展,是马波自己的评估。在决定采取这项行动方针后的三天,在安妮面前,马波几乎还是觉得害羞与尴尬,但安妮却注意到一些事。首先最重要的事,当然,安妮发现马波不喝酒了,这一点很明显可以看得出来。马波在这方面的节制表现,部分是深思熟虑的结果,部分出自本能反应,因为马波觉得保持头脑冷静、尽可能在妻子眼里保有吸引力,这么做应该比较好。可是还有一部分是因为马波现在有这个新难题要思考,没有考虑其他多余的麻烦事,因此,不需要麻木自己的思绪来面对那些烦恼。
可是除去马波保持清醒外,安妮还注意到更多的事。她发现他一再用一种焦急渴望的神情看着她——与一个正在求婚的爱人可能表现的神情无异;与安妮谈话时,他也会有一两次欲言又止的举动。几个月来,除了一两句必须要说的话之外,马波几乎没和她说过什么,基于这点,他这种态度与以往迥然不同,现在马波会看她,会与她说话,说话时脸上还带着使安妮怦然心动的害羞表情,同时不只一次,马波张嘴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在最后一刻又吞回去,很明显是不好意思。安妮觉得有一股陌生的喜悦。毕竟,亲爱的威尔是她生命的全部,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约翰已经不在身边,所以,管他什么秘密不秘密,这种新鲜陌生的害羞讨好方式,使安妮感动,使她产生一种温暖、安适的感觉。
柯林斯夫人来访后第二天晚上,马波与安妮两人一起坐在屋后的起居室,正当他们准备谈话时,却来了柯林斯先生本人。安妮引领他进入起居室。柯林斯苍白、削瘦、斯文有礼,他看起来虚弱无力。在位子上坐定后,柯林斯叹了口气。
“我过来打听一下,看你们是否知道任何有关我太太的事。”柯林斯疲累的说。
“什么,玛格丽特?怎么了,知道啊,她昨天还来过我们这儿,说她正准备去度假。她说她打算去哪里的,威尔?”
“当然是诺曼第啊。”马波说,他想表现出一副对这件事所知不多的神态。
“我想不止这样。”柯林斯叹了口气。
马波夫妇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柯林斯继续说:
“她已经走了。我觉得她永远离开了。我……不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个人走的。”
“难道她没有对你说要去哪里吗?”由于马波的巴结态度,马波太太今天晚上完全失控。
“没有,我不知道她要走。她早有准备,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
“所有的东西?”马波太太听不懂。
“所有的东西。我们所有的储蓄她都带走了,还有她自己的一切物品。今天早上我甚至还发现一张变卖家具的账单。”柯林斯将前额埋入掌心。“她是昨天走的。”他又没头没脑加了一句。
马波夫妇觉得事情到这种地步再安慰他也无济于事,一时间屋内沉寂无语。一会儿,柯林斯起身,伸手拿回帽子,他踌躇一下。
“很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柯林斯说,口音有气无力。“因为我……我只是想要知道。”然后,柯林斯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冲动,他又说:“自己妻子的事还需要问别人,这种事实在很可恨。可是,我并不希望她离开,我不希望她离开。”
柯林斯的情绪几乎崩溃,说完后随即转身,跌跌撞撞走向门口。马波随后跟上。用一种半真半假却饱经世故的口气,马波提供援助。
“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事,柯林斯——”
“我想应该没有什么事。”柯林斯说,口音虚弱无力。
“要钱吗?”
“不要,我不想要钱,想要钱的是她。”
柯林斯沿着走道行尸走肉般摸索着自己的路,看起来疲乏羸弱,双肩松软下垂。显然,玛格丽特抛夫弃家的行径,使他遭受很大打击——比马波预料得还严重。很显然地,玛格丽特说他们在一起不幸福的说法只是片面之辞。
“好吧,如果有任何我可以效劳的地方——”马波又问一次。
不可讳言,这种援助提议空虚无力,柯林斯再度拒绝。拖着几乎无法行走的双脚,柯林斯迈入夜色之中。当马波回到起居室与安妮在一起时,发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可怜的人。”安妮说。
马波点点头。
“玛格丽特一定是个可恨的女人!”安妮继续说。“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唉,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想法。”
其实马波太太根本就没有那种想法,可是事情发生后,她就认为自己当初曾经那么想。
“可怜的老柯林斯似乎因此崩溃了。”这是马波的话。
“柯林斯一定很爱玛格丽特,可怜的家伙!现在她离开了,就留下他一个人,真是个可恨的女人!”
安妮眼眶里的泪水现在更盈满,眼睛晶莹清澈。站在马波身边,她的胸膛浮起一股奇异的情怀。马波好奇地望着她,两人的心脏激动得狂跳不止。
“你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对不对?”
马波说,他的双手把玩安妮的袖子。安妮抬起头看了马波一会儿——只看了一秒钟。
“唉,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噢,威尔,威尔,亲爱的。”
此刻不再需要言语。马波亲吻安妮——直到现在,安妮面颊都还是湿的——马波心里有一种怪异的罪恶感。可是在吻安妮的时候,马波很真心,是真的想吻安妮。或许犹大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