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郊区,没有一个地方像摩柯姆路五十三号那么孤寂,这里的气氛阴郁,低沉得有点不像样。过去几周,马波家就一直迷失在这种孤寂里,这种气氛笼罩着马波家的人,如同一种持续不断的威胁,一种持续分享秘密的威胁。白天,他们一起待在楼下充满华丽家具的房间;夜晚,两人一起睡在卧室里金光闪闪的大床上,但过这种日子,两个人内心都很寂寞,也很恐惧。心里隐藏的秘密的重量,阻绝两人间所有谈话,除了那些维持家庭生活必须共同讨论的事项。即使如此,两人还是自动把谈话的次数降到最低。一天内说的话不超过十二个字;他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也都不想,除了那件让人毛骨悚然的秘密,那件他们不敢说的事。住在寂寥的郊区是马波家人的选择;如今他们更自动切断与邻居间的联系,左邻右舍一个个与马波家疏远,邻居们嘲讽马波太太的新衣,以及透过摩柯姆路五十三号矮小的窗户所看到眩眼亮丽的新家具。马波家人一向孤傲不群,时有所见,但这次,范围扩大到精神上的隔离。
他们一起孤单地住在这栋小房子里,两人各自活在自己选择的世界——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们便发现无法容忍对方长时间消失在自己视线之外——可是也可以长达数周,不去注视对方的眼神。另外,两人绝对、绝对不会谈论任何与目前孤立状态有关的话题。
再回到五十三号这个魔鬼诅咒的世界的人是温妮,带着学校胜利的光环。温妮现在变漂亮了,这点毋庸置疑。一甩开校规套在身上的枷锁,温妮打扮得如花似玉。温妮的美貌使她在学校赢得一群拥护者,她口袋里几乎掏之不尽的金钱,使她赢得别的东西。仅比死去的哥哥小十一个月的安妮,现在刚满十六岁;在中等学校接受完善的初级教育——温妮在回忆以前的学校时,心里总是充满恐惧;至于现在在学校,温妮总是保持审慎的沉默——去她许多实际课业方面的困扰,经过一个学期,她即将升上最高年级。温妮佛蕾德·马波对自己抱有最高的期许。
温妮以典型的时髦打扮回家,她并没有预先告知父母亲确切的回家时间,当计程车停在摩柯姆路五十三号门口时,她的出现多少让家人有些意外。下车后,温妮悠哉悠哉走上人行道。在心里,摩柯姆路也许的确是个可怕的地方,可是基于各种原因,她不愿意遗忘在这里的生活经验。温妮发现许多附近邻居在窗帘后匆促露出好奇观望的头颅,索性给他们充裕的时间,看看她堆积至计程车后座车顶的行李与称羡她身上的天蓝色服装。短暂交代司机搬运行李后,温妮走近家门口敲门,大门上响起“碰碰碰”洪亮的声音。
屋里的马波与安妮一块儿坐在屋后起居室。一如以往,马波膝上放了一本书,安妮盯住花园那块空地,紧追在呆滞茫然表情之后的,是一切令人忧郁的思路,这些痛苦的思想长久以前就已霸占马波脑海。听到门口敲门声,马波瞪圆惊恐的双眼看着安妮,安妮心里浮起一阵痛苦的悸动。
“威尔,”安妮问道:“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只有警察才会这样敲击摩柯姆路五十三号大门。一时之间,马波不知如何应对。急剧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马波用抖动的双手试着为自己燃起一根烟。无论如何,他一定得尽量试着不要紧张,当缉捕的致命时刻来临时,务必让自己保持镇静,就像书里看到那些人一样。可是他的双手抖动得实在太厉害,就连双唇都在颤抖,连带含在嘴里的烟也颤动不停,如同双唇间夹了一只芦苇。门上的敲击声一再重复。最后,安妮终于振奋精神。
“我去。”安妮说,声音如同微弱的耳语。
安妮沿着走道离开,轻手轻脚,像个鬼一样。仍旧笨拙含着烟的马波,似乎等了好多年后,才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然后听到安妮的声音:
“噢,亲爱的,是你呀。噢,我的宝贝——”
温妮一口听起来宛如淑女的嗓音回答了母亲的问话。从紧张中突然解脱,马波指缝间紧夹的火柴落在地面,嘴唇间哈着的香烟也掉下来。他歪向座椅一边的扶手,两眼无神向前凝视,他太虚弱以致无力动弹,重击胸膛的心脏又慢慢跳回正常节奏。温妮与母亲回到起居室时,马波还是保持解脱的姿势。
温妮回返的家目前就是这个样子,时间是耶诞节前三天。在学校时,那些羡慕她有好几只皮箱衣服与充裕零用钱的同学,几个礼拜前就开始谈论耶诞假期的节目。有人要打猎、有人想跳舞、还有人看电影,更有人比较假期家里丰盛的菜肴与在学校吃的伙食之间的差异。温妮在这些话题中所占有的优势,绝对无法与平时同日而语。可是,她还是全力召唤想像力伸以援手,有了幻想的帮助,温妮便为自己营造出一个具有类似欢愉气氛的景象,结果希望越高,失望就更重。安妮回家第一天,马波家午餐吃的是冷火腿、陈腐的面包与奶油,非但如此,份量还不够。父亲的衣服松垮垮挂在身上,衣服上沾满污点,脚上穿了一双烂拖鞋。吃饭时,父亲喝了很多威士忌,显然,温妮不在家这段期间,他饮酒一直都过量。母亲的衣着褴褛,可以破的地方都破了,削瘦小腿上的长筒袜也皱巴巴的。温妮察觉这些情形时,额上眉毛收缩,嘴唇也噘起。
马波太太发现温妮内心不满意的情绪,也极力约束自己。她清楚自己在料理家务方面有过失,但是她绝不打算让十六岁的女儿贬低她的家。
“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吗?”温妮开口。
最后一片冷火腿已经消失,温妮比开始吃饭的时候还觉得饿,因她已经习惯伯克夏学校热腾腾的丰盛伙食。
“没有,没有了。”安妮有点不高兴。
“可是,这算什么——”温妮抗议。
此情此景,应该不算耶诞假期最好的开场。温妮忍耐两天,然后,就在平安夜,展开积极行动。母亲是她第一个接触的目标,可是结果未能使她满意。
“唉,不要来烦我,”她说,口气带着平常少有的火气,“烦我们的事已经够多了。”
“可是,到底什么事烦你们?”温妮说,她真的不懂。“不管什么事烦你们,我们都还有足够的钱,与那些值钱的东西,是不是?”
安妮希望在这方面做最后挣扎,可是她不打算用瞒骗的手法,当她看到温妮眼里的怀疑神色时,那套“家里经济状况不好”的心虚托辞,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傻了,妈。”温妮说。
面对温妮的强击,马波太太温驯地低下头。
“不,不是钱的问题,亲爱的。我相信,在钱方面,你爸爸给我的足够了。”
“爸一个礼拜给你多少家用?”温妮问道,气势咄咄逼人。
面对眼前这个曾经是自己小女儿,但现在却有如此惊人蜕变的尖锐女人,马波太太做最后猛烈的反击。
“不需要你操心,”她说。“这是我的事,这里,是我的家,而你,没有权利干涉。”
温妮嗤之以鼻。
“没有权利?”温妮说:“两天之内你给我吃了三次冷火腿,一次脱水牛肉。你知不知道明天就是耶诞节,我相信,你还没有为过节做任何准备?看看你穿的这一身衣服!比我上次回家时还要糟。我肯定在回学校以前,已经把所有好衣服都留给你了。你自己也有很好的衣服,还有,还有……”
温妮最后几句话说得很不中听,因为不论安妮或温妮,都无法忍受他人提及已过世的可怜约翰;上个假期,马波太太已经在温妮帮助下买了丧服。
“闭嘴,你。”马波太太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马波太太的眼泪并不全然是哀伤的泪水,但却有效压制住桀骜的温妮。看到母亲流泪,温妮还是会觉得有点羞愧,因此她和缓质问母亲,可是温妮只要再对母亲多施加压力,就可得知,马波每个礼拜给安妮十英镑做为家庭开支,但实际上安妮只支用了两英镑——几乎还不及马波家还没有发财之前的开销。
可是温妮是个很有毅力的人,母亲不行,便找父亲下手,她竟然敢闯进起居室打断父亲用威士忌编织的混沌幻想。
“爸,”温妮说:“从你不再进城上班以后,我们是不是就变得很穷了?”
马波瞪着一对酒后感伤的眼神看着女儿,随即傲气又重新浮现——马波骄傲的是他几个月前的辉煌成就,至今仍为城里的老同事以严肃的态度津津乐道,可是马波的成就在家里却从来没有得到应得的表彰。
“没有,”马波回答。“我们有的是钱。”
“那就好。明天是耶诞节。我想要一点钱,多点无所谓。到现在为止母亲还没有为过耶诞做任何准备。”
在马波反应迟钝的脑海深处,阴影开始翻腾。他还记得以前的那些日子——离现在似乎已经好多年——那个时候他要妻子花些钱,还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诱骗她把钱花完。
马波顺从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几乎步履稳健的走过房间,走向放置在角落里金光闪闪、看起来荒谬可笑的写字台。他摸索打开写字台,又摸索出支票簿,笨手笨脚签了一张支票。
“银行三点半关门,”马波说。“最好快一点。”
温妮迅速瞥了支票一眼,是一张一百英镑的支票。
“谢谢你。”温妮说。
在她离开起居室之前,就开始叫着要母亲戴上帽子准备外出。
马波太太这辈子从来没有一次耶诞前夕像今天一样匆忙又慌张的。
母女俩匆忙赶搭公车到莱伊街,再匆忙赶到银行兑换支票。温妮把钱塞进手提包,仿佛她很习惯在手提包里放一百英镑。随后母女两人在莱伊街马不停蹄穿梭往返,挤在采购耶诞节物品的人群中,采购所有马波太太省略不买的物品,其中包括许多必需品,也有不可或缺的应景奢侈品。带着少有的疲劳,马波太太累得几乎躺下,温妮招手叫了一辆及时经过的计程车,把马波太太与采购的包裹塞进车里。
然而,到目前为止,这些事甚至都还不能使温妮满意。她不满意第二天要她催促,母亲才烹调火鸡肉,同时把买来现成的耶诞布丁重新加热;不满意因为她坚持,所以母亲才在桌上换了一块干净桌布,并且摆上所有银器。她不满意买礼物——用昨天得自父亲的钱——送给父母亲,也不满意父母亲用同一笔钱买来送她的礼物。她不满意屋里到处挂的应节饰品。直到耶诞节结束,马波与安妮觉得他们都受够了,温妮才开始有条不紊整理屋子,“将所有东西放置整齐”。伯克夏女校一向以赋予学生家务训练自豪——家务训练是一项关于计算开支的训练,针对处理家庭经济状况每年缴税估定值不可能少于三十英镑的女学生而设,如果家庭每年的缴税少于这个数目,不可能请得起仆役或打杂女佣。温妮眼里只看到大笔开支。
温妮在家的表现让马波太太心烦意乱,很自然的,她也搅乱了父亲。马波本来就不快乐,可是那是一种意志消沉、生活懒散的不快乐,经过这些日子,马波已经适应这种不快乐,变成一种习惯。对一个成天生活在绞刑台阴影里的人来说,养成这种从各个角度看都应该永久保存的习惯会使他快乐,任何干扰这种习惯的人都会激怒他。在家里,马波已经习惯别人的侍候,从来不会注意处理家事的琐碎细节。得自拥有帝国时期家具的任何骄傲,如今俱失。但浮躁又聒噪的温妮却使他情绪浮动,相对之下,妻子表现得死气沉沉反而使他安心,只是马波不自觉,他只知道安妮的懒散,代表她没有心情泄漏深埋于心的秘密。然而,温妮的出现使一切改观,马波不喜欢这种现象,尤其不喜欢温妮看着他喝酒的眼睛与企图干涉的态度。
幸好温妮不是那种面对所有反对自己的人的时候,会往悲剧结局走的人。在这方面,她很像她父亲,可惜的是温妮在家让她发挥的时间无多。温妮的行动很快便停止,实际上,她一度发现自己默认母亲得过且过的持家方式。突然,温妮觉得对这个家厌烦透顶。
再次,温妮将母亲衣物收拾到某种程度的整齐,同时胁迫与哄骗手段并用,要母亲穿上杂乱堆在卧室里的好衣服。等到把母亲再度装扮美丽后,温妮又重新整理家务,使家中一切符合两个学期在学校所学、深植脑海的条理秩序。可是温妮发现她在持家方面的兴趣已慢慢减少,摩柯姆路五十三号的日子实在麻木不仁得愚蠢。
所以,温妮写了一两封信给学校的朋友。至于信里写些什么,不论是实情,抑或纯属虚构,是否扯家里后腿——当然,都是些没有负面影响的——几乎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温妮已经写了,她已经达到目的。很快,温妮就收到两封邀请函,朋友请温妮到家里度过剩余的假期。
到这个时候,马波与安妮对温妮的离去都不觉得难过,因为温妮已经为他们带来太多困扰,所以他们泰然自若地与温妮道别。部分出于感激温妮、部分因为温妮视为理所当然、部分甚至基于马波突然闪现的骄傲,认为他女儿该当到专用信纸上只印有姓名与所属州郡的人家做客,所以,马波又递给温妮一张支票。对马波这对夫妇而言,生活变得如此陌生、虚幻,因而认为让一个十六岁大的女儿,手提包里放了一张将近一百英镑的支票,离家到不认识的人家去做客没有什么不妥当。
毕竟,马波是一个年息收入将近一千二百英镑的人;这笔钱,温妮的开支几占三百英镑,剩下的九百英镑,马波自己花不到四分之一。一个认为年薪五百英镑对自己无所用武之地的人,当然不会担心区区几百英镑,何况当这个人脑袋清醒的时候,每一分钟都悬浮在被吊死的恐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