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周里,偷偷摸摸的窥探步伐控制了整条摩柯姆路。马波一夕致富的各种谣言,早已传得满天飞,有人揣测他的财富总额,有人编造他致富的办法,各式各样的传闻起码二十种。然而,还是有抱持怀疑态度的人,这些人不相信摆在眼前的证据,他们尖酸的表示,除非厘清他们心里所有的疑点,不然不会相信坊间的谣传。因为,仅在几个月前,当马波先生开始清偿所有的欠债、马波太太也添置了一些新行头时,曾出现类似的谣言,可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家又故态复萌,负债累累,同时马波太太还是回复了和他们一样的穷酸相,穿着朴素的衣服,寅吃卯粮的举债度日。
可是这回,持怀疑态度的人有些动摇了。首先,先传出的消息是“五十三号在搬家”。情况看来也是如此,的确是在搬家:一辆空的家具搬运车停在五十三号门口,工人把五十三号的家具陆续往车内装送。摩柯姆路上的每一家阁楼窗帘后,都有家庭主妇在观看搬家过程。有的人基于好奇心鞭策,匆匆整理完手边琐碎的工作,便戴上帽子赶往马波家,希望能够与马波太太聊个一两句,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可是这些三姑六婆都无功而退,因为安妮实在太忙,忙得眼花撩乱,所以根本无法给她们满意的答案。既然受到挫折,这些三姑六婆就注定继续迷惑下去了。因为没过一会儿,来了更多的搬运车停放在五十三号门口,工人从车内搬出许多家具抬进屋内。
说真的,左邻右舍的街坊深感大惑不解。以前,他们看过有人搬出去,也看过有人迁进来。他们更听过许多搬出与搬入几乎同时进行的例子,还听过虽然不是新婚家庭却买新家具的事,可是毕竟这种现象并不多见。然而,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们完全迷糊了。那些新家具!摩柯姆路的居民连及得上它们一半堂皇的家具都没见过。他们亲眼目睹大英帝国时期的床铺,被拆卸运进屋内,组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邱比特那个单调乏味的圆脸小胖子,围绕在床四周。邻居们个个悲哀地摇着头,交头接耳表示,那张床或许可以说得出一两个小故事。随后搬出的是座椅、梳妆台、以及五斗柜,一切物件表面都包覆着细腻的雕刻手工,挥舞着金色的光芒。那天的摩柯姆路,没有几户人家做得了家事,因为所有家庭主妇都忙着观赏搬进五十三号的新家具。
直到下午马波从办公室回家时,搬运家具的工作都还没做完。虽然几乎就快好了,可是剩下的工作却是最艰难的部分。工人们忙着安排将那张马赛克的大理石桌搬进屋里。内心十分兴奋愉快的马波,进屋丢下帽子便赶忙冲出户外监督搬运工作,这张大理石桌是他最心爱的宝贝。于是当工人们挥汗辛勤搬动这件丑陋的怪东西时,他便在门口,头上没戴帽子站在阳光下,嘴里嚷着一些于事无补且没人搭理的警告。一旁的马波太太,则精疲力尽倒在一张烨烨生辉却不舒适的椅子里。
在门口的人行道上,马波感觉有东西触及手臂,他回头望。是一位岁数将届中年的妇女——不对,差一点儿,还不到那个年纪,马波心里想;但就外观评论,眼前这个女人给人一种世故且成熟性感的印象,她的穿着——噢,简洁地近乎完美无瑕。在马波模糊的渴望中,他时常希望安妮能够如此装扮。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她的帽子尺寸合宜,有一头红褐色秀发,一双棕色的眼睛,一脸容光焕发的气色。从衣着风格看来,这个女人应该属于某个地方的妇女——是个法国人。她外表传达的气质是一种成熟与完美——一种过于世故的成熟,或许可以这么说,可是这种风韵,在马波眼里形成一种额外的吸引力。
“你买的东西好可爱,”这眼前的精灵开口。“我注意它们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那些优美的座椅,那张可爱的床!你的这些家具让我想起我在罗浮宫看到的东西。”
马波略往后退,他还不太适应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前,和一个成熟的盈盈仙子搭讪。可是在心里,他却暗自得意。听到这些他垂涎已久的帝国式家具受到他人的认同赞美,是一件让人心旷神怡的事,尤其,称羡的人又是像眼前这位具有如此高尚品味的人。从谈话里,马波可以感觉出来,眼前这位初来乍到者,在说话时口音上显现的困难,不是寻常摩柯姆路可以碰得到的人。自恃聪颖过人的马波,断定眼前的妇女是一个法国人。他望着她,试图想说一些话来回答,但脑中却一阵晕眩。马波哑口无言的窘态,她毫不在意,继续迅速接口,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你不会在意我看你的好东西吧?不会吧?我的态度很无礼,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可是我情不自禁。我承认我该感到抱歉,你会包涵的,是不是?”
马波甚至于还没有回过神来。这段简短醉人的谈话,对两人的谈话毫无助益。张口结舌的马波,拼了老命支吾出几句陈腔滥调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唯一听得清楚的只有“迷人”两个字——可是,不知道哪来的魔力,眼前的这位初识者很快便让马波感到自在,两人天南地北聊着,仿佛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带着喜悦的惊叹,她夸赞着马赛克的大理石桌。
“哇,真是可爱!”她说。“桌子很豪华,你是一个幸运的人,该称呼你——”
“马波。”他回答。
隔邻楼上打开了三扇门,一个妇人对另外一个说:
“是那个法国女裁缝师,你知道的,就是那个自称是柯林斯夫人的女人,刚才和马波勾搭上了。我把他们这种情形叫做‘愉快的邂逅’,你看看,就发生在马波家门口的街道上,还有床和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在身边搬来搬去。我很想知道,马波太太如果看到这种情形,她会怎么说。”
“什么都不会说,我猜她不会说什么。她从来就不会为自己说什么话。马波对她很刻薄,这是我听说的。”
对于那些饶舌的左邻右舍,马波根本就不予理会。他现在脑袋里忙着思考该对眼前这位娆娇的美女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当工人终于把马赛克大理石桌抬进走道窄门,并聚集在马波身后浮动鬼鬼祟祟的色欲目光时,马波还在和那个女人谈话。工人将一些该填的单据拿给他,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便草率填妥单据,很不耐烦急忙付了帐。马波不愿意她就在这个时候离开,可是,马波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可能留住她。就在这个时候,安妮走了过来。安妮的介入并未如马波所担心的破坏了一切,相反地,她的出现反而挽救了颓势。碰上这么一个境况富裕的男人,柯林斯夫人衷心期盼能够与他结交,对于这点,马波并不清楚。柯林斯夫人早就注意到这些家具的样式,也察觉到马波剪裁贴身的服装,这应该是伦敦市最优秀的裁缝师的杰作,还有他腕表的白金表链及金质的烟盒。她确定,这一切都是值得掌握的东西。所以安妮出现的时候,柯林斯夫人热情奔放地迎向她。
“噢,马波太太,”柯林斯夫人说:“我刚才一直和你先生在谈论你们这些高雅的家具,这些东西太可爱了。能够拥有这些东西,你是个很幸运的女人。”
看到柯林斯夫人,安妮惊异的程度不下于十分钟之前的马波。她畏缩地看看马波,从丈夫脸上,她获得同意的讯息。
“我很高兴你喜欢这些家具。”安妮说。
马波赶紧掌握机会。
“你不进来参观一下吗?”他说。“这样你才可以看看家具摆在屋里的情形,而且我太太才可以为你泡杯茶。”
“真是非常感谢。”柯林斯夫人说,她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一行人进入饭厅,小小的饭厅里塞满了金光灿烂的椅子以及一张令人生厌的大理石桌。与饭厅四周业已褪色的缀花壁纸和原先留下来的黯淡平庸家具相较,大理石桌庸俗、大而无当的缺陷益发突显。由于家具散发着耀眼金色,饭厅里看起来就像珠宝商摆设的一个寒酸摊位。柯林斯夫人表面不动声色地参观屋里一切,内心却被厅内的摆设所深深吸引,她语带技巧地赞扬这些装潢,使得脸色原先些微泛白的安妮,染上了喜悦的红霞。随后,她又落落大方介绍自己,使屋里每个人闻后如沐春风,一扫早先预期的尴尬。
三人在金色的大理石桌上用银制茶具喝茶。这种搭配深深刺激柯林斯夫人极度敏锐的眼睛,感觉极不习惯。当柯林斯夫人起身告辞的时候,马波太太心里几乎是含着歉意,虽然疲困,但她还是渴望听到柯林斯夫人表示,只要安妮喜欢,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电话给她之类的邀请。
柯林斯夫人是个社会经验练达的人,她把自己过去与目前的情形全部告诉马波夫妇,可是也没有巨细靡遗地事事相告。马波夫妇了解的情况是:她是法国人,她的家族具有悠久历史且享盛名,但毁于战争——父亲真正的职业是诺曼第农夫——她已婚,嫁给一位很有才气但却口袋空空的英国军官。现在,夫妇俩正努力量入为出,柯林斯夫人专注于她的裁缝工作,而她的先生则从事音乐的工作。她含羞微笑承认,她先生其实是调钢琴的,可是调钢琴却完全不适合他。关于未来,他先生抱持远大理想,而她说她相信这些理想终会实现。对马波太太而言,柯林斯夫人的谈话,传达了柯林斯夫妇鹣鲽情深的形象,在他们两人面前,有充满希望的未来等待他们去开拓。但对马波来说,事实似乎不如她所说的那么完美,柯林斯夫妇并不是那么恩爱。柯林斯夫人的谈话,只彰显她是个极其聪慧的女人,她甚至于看得出来安妮已经累得有点无法支持,但基于“必须保持雍容华贵风度”的固执想法,所以仍打起精神支撑。可是,安妮无意间还是泼翻了茶水。手忙脚乱试图补救擦拭的安妮,却忽略了柯林斯夫人趁机用一对棕色眼睛,以闪电般的速度向马波射出热情的凝望。
等柯林斯夫人离开之后,钱多得会把口袋烧个洞的马波是既兴奋又喜悦,目前,他心里不在乎任何事,脑中一直存在天马行空式的奔放幻想,暂时沉缅于一些新想法,这些事比其余的事优先,这些事不是担忧可能被捕之类的事,所以马波尽可能享受幻想的愉悦。现在,他幻想的领域已经远离了那个夜晚,他很愉快地做着梦。约翰与温妮都发现,新买的大理石桌由于金色桌缘突起,所以做功课很不方便,但这种问题,不再对他构成干扰;他也顾不了安妮。搬家工人现在都已离开,安妮正耐心整理工人把家具搬进屋里时所造成的混乱,并辛劳地替主卧室里那张塞满邱比特的帝国式大床安装床垫、铺设床单。
可是为了这么稍许的松懈,他付出了代价。当然,他迟早会付出代价,而这种情景就在第二天晚上发生。
那晚,马波正在璀璨夺目的饭厅吸烟。内心依然平和愉快;至于屁股底下新买的帝国式座椅,坐起来一点都不舒适的问题,马波根本懒得搭理。走道上,有一箱那天上午订购的书,是一些有关犯罪的书籍、一些推理的作品,这些书都是他从公立图书馆借的少数书籍中,附于末页的广告上看到买下的。在经济不宽裕的时候,马波觊觎这些书已久——现在只要自己高兴,将可悠悠哉哉把书取出,安放在起居室,这么一来,想看书的时候,就可以从容阅览了。可是,现在,马波又受到鲁莽的干扰,因为安妮进了饭厅。她坐下来,忸怩不安地玩弄着自己的衣服。这个时候,如果马波留意她的举止,他会知道安妮是有事想问所以很紧张,可是马波那颗脑袋早就被柯林斯夫人以及那对棕色的眼睛霸占了——他口袋里的钱还是与这些事有所关联——所以自然看不出来安妮有事相求。
“威尔,”马波太太说:“你难道不认为我们现在可以把桑玛斯太太再找回来吗?我们现在负担得起。这栋房子有太多事得做,现在又多了这些新家具——”
马波不发一语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心思早那些到已经读过的犯罪书本上。这些书的内容马波早已娴熟,故而时常将书本内容与自己的情况相互印证,看看自己是否像《审叛史》这本书叙述的那个人一样。因为犯下一些愚蠢的错误而导致悲惨的下场。他不会犯下任何愚蠢的错误。很可以肯定,桑玛斯太太对他来说,是个无害的人,可是她却有一般打杂女佣积重难返的恶习——喜欢打探他人稳私。谁知道她不会为自己找些闲嗑牙的话题?安妮也许会对她说些什么,等桑玛斯太太去别人家工作时,她会再将安妮的话拿到别人家嚼舌,这是可以料想得到的。马波以前并不在乎自己成为他人闲聊的话题——其实,他还相当喜欢被人谈及,但只限于一般的聊天。但现在他不再希望自己变成别人闲谈的对象,这是他无法承受的事。马波可以明确预知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安妮无意间会走漏一两句话,桑玛斯太太会在别人家同样无意地走漏一些消息,但这些消息却会添加了相当比例的想像细节。听了桑玛斯太太谈话的女人,再将听到的话告诉别人,刹那间,各种流言满天飞。因为买了新家具,关于他的闲话已经很多了,任何多余的谣言都可能导致祸端——譬如说,给警方的匿名信,或者邻居委员会进行秘密调查。当然,没有人知道任何与这件事有关的事,可是马波不希望有过多没有根据的疑虑添附在身上,因为他现今的处境并非绝对安全。万一引起警方兴趣,即使警方偶一为之调查他财务处理的情形,都可能轻易查出他在去年冬天那个暴风雨夜收进口袋里的钞票,这种线索他们会有兴趣的。届时,事情的关键就不仅是钱,也不是舒适,更不是帝国式家具这些问题了。真正危险的是他的命!从这些描述犯罪的书籍里,马波读到许多死囚牢房与绞刑台的种种,现在他对牢里的情形很有概念。想到这些,马波内心又因为痛苦而扭曲。他不可能再承担任何的风险。马波早就幻想过这样一幅情景: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被人匆匆从床上拖起,带着脚铐拖着地板,虚弱地沿着一条阴暗走廊走向一间外面覆盖着黑油的小屋,小屋内等待他的是一副绞索与脚下踩的地板活门……马波用全身力量将这幅景象推到一旁,汗水早已爬满脸庞。他转身面对安妮。
“不行,”马波说:“我们不希望有任何打杂的女佣到家里来,你必须处理自己的工作。”
对马波的专断决定,安妮继续表达自己的意见。
“可是,威尔,亲爱的,”安妮说:“我想你还是没搞清楚。我现在不是在向你要求什么东西,我真的没有。你一个礼拜给我九英镑家用的钱,很够了,我根本就花不完。用这些钱,我们可以找一个女佣到家里来,也许两个都没有问题,我们甚至可以负担她们的帽子、围裙,还有一些其余的开销等等。可是我并不想这么做,她们这些人会惹很多麻烦。我只是希望老桑玛斯太太一个礼拜来个三到四天,帮我打理一些粗重的工作。对我来说,家务实在太重了,真的是这样。”
“什么,就这栋小房子?”
“当然,如果一定要我自己来做的话,我还是可以做,威尔。但在有很多人愿意为我做这些事,同时感激我提供他们这些机会的时候,我还勉强亲自打扫、清理、擦洗,这么做似乎很蠢,是不是?再说,昨天举床垫举得我的背到现在都还在痛。”
“胡说。”马波回答。
马波太太已无法继续争辩,她已经说了两段话,每一段话都比平时的谈话长三倍,现在她再也无能为力了。安妮的提议又触动马波的思想列车,现在他再度与思想奋战,与此同时,安妮又回复赌气的沉默。以后的几分钟,幻想又用奇特的恶毒折磨着马波。
这时马波太太的心思也没闲着。上星期六在服饰店选购的物品,那天已经送到,这是送交的第一批货品。几个大盒子,里面装满了最令人开心的东西,她殷切她在一旁招呼,这些都是安妮梦寐以求的东西。当中有几顶帽子,是很不错的帽子,虽然安妮自己也承认不很喜欢时下流行完全不修线条的钟形女帽,但这几顶帽子却与她绝妙相配。帽子之外,还有几件套头短上衣,那种正式的短上衣。在进服饰店采购前,安妮一直有一个观念,这种短上衣只适合年轻女孩穿着,想不到她穿来竟然也那么突出,真是大出所料。除了大盒子之外,还有几个盒子,这些盒子里装的都是内衣。安妮第一眼看到这些内衣的价格时吓了一跳,后来心怀感激地想到自己可以把钱都花完,才觉得放心。在服饰店时,有个女师傅还替她量身订做几件衣服与礼服,当然,这些今天都还没有送来。那天安妮在店里选购完毕时,那位女师傅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惊讶,意思是说,安妮竟然不了解,女装店里可以自由用电话,而且有服务奖金的事。
即使拥有了量身订做的这几件衣服与礼服,对安妮来说可能不具太大的意义。她的确想把那几件温暖又轻柔的内衣拿来穿穿——这种衣服实在很贵,价格相当于马波以前一个月的薪水。但她不想穿厚丝袜,因为有太多的家事要做,所以只能穿着经常在做家事时被水弄湿的旧衣服,将新买的内衣贴身穿在里面。至于其余的东西,待一会儿可能会送来,不妨先穿上自己最好的礼服,可是想来想去,她又举棋不定,因为那天晚上还有好多东西要洗。马波太太觉得一肚子委屈。此外,她也觉得累了,再说背真的很痛。
一两天前,安妮还幻想着,找一天晚上穿着最体面的礼服,轻松自在坐在家里,让皮肤接触丝质内衣,感受一下舒适的悸动。但一切如常,她身上仍穿着一件陈旧的礼服,厨房里一堆有待清洗的东西发出尖叫,吸引她的注意。就是这种结果,让安妮兴起使人侧目的叛逆想法——一种非常温和的叛逆,可是在马波眼中,任何形式的叛逆都令他侧目。
“我会在白天的时候找桑玛斯太太到家里来,反正你不会知道。”安妮说。
这句话让马波痛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这么做的结果可能比其他的事还要糟糕;如此将招致前所未有的恶毒闲话,而这些闲言闲语很可能指向确切的目标,因为安妮极可能告诉桑玛斯太太,是他不希望有人在家里乱逛。马波凝视安妮,眼里充满畏怯的紧张。
“你不可以,你绝不可以做这种事。”马波说,声音嘶哑尖锐。
马波双手握拳,激动得发抖。安妮只能看着他,惊骇得说不出话。
“你不可以那么做,听到我的话了吗?”马波凄厉吼叫。
他激动起伏的情绪感染安妮,她紧张不安地搓揉膝盖上的衣裙。
“听到了,亲爱的。”
“‘听到了,亲爱的’!‘听到了,亲爱的’!我不要你说什么‘听到了,亲爱的’!你一定要向我保证,忠诚对我保证,你不会这么做。如果让我发现你这么做,我会,我会—”
门忽然开了,马波凄惨的吼声倏然而止。约翰一听到父亲那声歇斯底里的嘶吼,立即冲下楼。距离上次听到这种嘶吼声的时间并不算长,那时,他得抬着母亲上楼,而母亲的脸上有瘀伤。
约翰站在门口,灯光照在脸上。马波惊惧地往后退缩一步,嘴唇内翻,牙齿咬住下唇。他又再次变成角落的老鼠。父亲的恨意飞速传到儿子身上。这不是约翰的错,在这个时候,当然,也不是马波不对。因为吉姆是约翰的表哥——距现在几乎一年前的那个难忘夜晚,他来到马波家——既是亲人,总是会有相像的地方。现在,在门口的约翰,其站立的姿势、环境的光线,与那个晚上温妮替吉姆开门吉姆走进饭厅时一模一样。难怪马波会憎恨约翰,从马波那晚攻击妻子、初次发现吉姆与约翰长得相像时,恨意就开始萌生。
父亲瞪着儿子,儿子看着父亲,房里塞满金光闪耀的家具。在约翰面露威胁的进逼下,马波缓步后退,领带夹上的镶钻在光影反射下明灭闪动。约翰下楼的目的在保护母亲,可是父亲在姿态上摆出严峻的挑战架式,反将儿子推往自制的边缘。出面缓颊的人还是马波太太,她惊恐望着丈夫震怒的面容、儿子阴沉的神态,一阵恐惧蔓延全身,她纵身跃入父子的裂痕里。
“约翰,走开,”安妮叫道。“走开,快点,没什么事。”
约翰检视自己,紧握的双拳放松。马波太太把手放在胸口,因为就在刚才的同一时刻,安妮也看见了马波眼中看到的情景。安妮揣测,应该就是这种情景才使马波脸上泛起狰狞神色。她很害怕,可是她还是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走,走,走,”安妮疾叫,仍尽力安抚,“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约翰。你最好上床睡觉了,晚安,乖儿子。”
约翰走了,安静,不发一语离开,一如进来时一样。安妮颓丧倒在椅子里,把脸埋在双臂中,双臂支撑在闪亮亮的大理石桌上,然后开始低泣,是一种心碎的啜泣。马波阴郁地站在一旁,两手插在口袋里。屋内绚丽耀眼、大而无当的家具,在一边冷眼嘲讽他,嘲讽他希望的幻灭,嘲讽他对柯林斯夫人潜在、淫荡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