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马波认为安妮可以凭着那天晚上的一声大叫,而追索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就是在欺骗自己。随着时间过去,马波也慢慢了解,安妮不可能从那个叫声中推知什么。两人间的情势还是很紧张,彼此之间很少交谈,可是这并不是因为安妮知道丈夫是个凶手。于是,马波慢慢恢复内心的平静。
至于其他的事,对马波来说实在太刺激,所以现在无法思考。如他所料,对于一百比一的光荣成就,桑德斯不能保密,他已经赢得高达二万四千英镑的金额。这项消息二天之内传遍伦敦市,三天内便受到银行方面注意。在此期间还有一个小变化——马波现在变得傲慢,这种现象一定会出现在背后有财富支持的人身上。银行方面做了最坏的猜测,并以悲哀多于愤怒的态度向马波表示,这次不控告他——因为他们并没有前例,再说,如果告发他,将会在法庭上暴露银行例行工作的内容——所以银行接受马波先生在解脱叹息声中递出的辞呈。
可是马波并没有马上就变成一位有闲的绅士,一家著名的外汇交易公司听了桑德斯的消息,决定将一个有马波这种才能的人,当作公司梦寐以求的吸纳对象。在整个伦敦市,只有这个人能够预知法郎会升值,唯有他有自信勇气将所有存款投入汇市做投机买卖,此外,他还有游说桑德斯支持投资计划的毅力。因此,公司与马波接头,主动提出试探性意愿,马波并未多加思考,因为马波现在已经有种想法——想得越少越好,所以便接受了;这么一来时间也容易打发。公司的合伙人在提到薪水时,态度有点犹豫:年薪五百英镑。这么一来,马波发现自己可以处于一种安适的状态,因为他现在一年的收入超过一千七百英镑。他尽量使自己不去想到,这一切成就都是受到“上绞刑台”的强烈刺激,才促成的结果。
摩柯姆路五十三号的房子被安全买下来了,与房东之间的协商不过是三天的事,因为屋主也很高兴有人愿意出七百英镑买下这栋一年要花二十英镑维修、且法律规定房租不得超过三十五英镑的房子。
依照马波目前的经济状况,他有能力住得起比现在高出三倍价格的房子,可是他不可以离开这个地方,要他不留意后花园,实在办不到。除此之外,他也好像听说政府可能立法,要求屋主不得保留空屋,所有屋子必须强制出租。果真如此,那么在马波饱受折磨的幻想里不断显现的情景就会真的发生。不行,他绝不能忍受离开这个地方,所以年收入一千七百英镑的马波,依旧住在这条破旧的街道,继续住在一栋有两间小起居室、三间小卧室,外加一间安妮每次一进去便埋怨空间太小的厨房的房子里。
可怜的安妮·马波!她几乎不太了解一切可能发生的变化。第一件让她觉得家里正急遽改变的明显迹象,是在那不愉快的起居室事件后一到二个星期内发生的。那天马波准备到市区——他现在都九点钟以后才上班——在家门口道别时,马波伸手在口袋里摸了一堆东西一把塞进安妮手里。
“哪,”他说,“拿着,上午出去把它花掉,统统花光。记着,要把它全部花完。就这样,再见。”
马波离开了。安妮讶异地看着马波塞给她的东西,是一卷钞票,一卷刚从银行出炉的清脆新钞。安妮用手指拨弄钞票,其中有些是五镑钞票,有些是一镑钞票,总计相当一大笔金额——实际数目,共有五十英镑。这是安妮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笔数的金钱。坐在开往火车站方向的巴士里,马波觉得很宽慰,比过去两个礼拜内做的事要舒适得多。可怜的安妮,过去两个礼拜来,一直过得不愉快,他们之间关系已经恶化,马波不敢接触她的眼神。从经验中,马波了解安妮生活里的几样小乐趣,当中一项是有能力花钱。放了五十英镑在皮包里,安妮可以沿着莱伊街,度过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或许在他晚上回家时,安妮又笑逐颜开,而那天晚上,他失控后的一切野兽行径可能都被抛于九霄云外。
就当马波在公车上想着这些事时,心中怀着一份忧虑的安妮正翻动着马波给她的钞票。如果今天上午,马波出门前给她的是一份价值只有五先令的礼物,那可能为她带来更多的欢乐,因为五先令不可能让人有警察与监狱的联想。此外,安妮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五十英镑。最后,终于因为过于恐惧未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安妮不敢立即将五十英镑花完。现在,她的脑袋可能有点迷惑,可是活到这把年纪,她却学到一个教训,教训的大意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钱,也没有任何东西像钱那么困难获得,更没有东西像钱去得那么快速。马波太太把这五十英镑收到一个属于自己私人的抽屉里。
安妮慢慢处理上午的工作——她还是没有帮手,铺床、打扫房间、削马铃薯给孩子们当晚餐,做完后,戴上帽子准备每天的购物工作。在走道上,她思索了一下,最后还是妥协。匆匆跑上楼,她打开抽屉,满怀罪恶感地剥下一张一英镑钞票,塞入皮包。
马波及时回家加入孩子们饮茶的阵营。进门的时候,他显得神情奕奕,看见他这种罕有的心情,马波太太也很兴奋。他的眼光四下搜索房间,先将头伸入走廊,上上下下找了一遍,接着又很专注地在桌底与房内其他可能的位置搜寻。
“你在找什么,威尔?”马波太太问。看见他滑稽的动作,安妮不禁失笑。
“我在找你今天买的东西。”马波回答。
安妮带着罪恶感看着丈夫。
“用你今天早上给我的钱?”安妮问。
“是啊,我给你是让你花的。”
“我不想把钱全部花完,亲爱的,我只用了一点。”
从口袋里,马波摸出一个金质烟盒,找出一枝有金滤嘴的香烟,并从金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引燃,随后以半愉悦的心情看着安妮。
“那么,你早上买了什么?快嘛,说给我们听听你早上买了什么。”
安妮紧张地揉弄自己的衣服。
“我……我买了一两件厨房里用的东西……”
“买了什么?”
“一把……一把拖把,亲爱的,还有两个新盘子。”
马波大笑:“很好!”他说。“还有什么?”
“我还买了一个栽叶兰的新瓷盆,是个很不错的盆子,亲爱的,而且,当然,他们会送过来。我还给我的一顶帽子买了一条帽带,黑色那顶,你知道。还有,还有……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东西了。噢,不要笑成那个样子,我已经尽力了。”
可是马波却笑得更大声,他得意的摇着身体。
马波转向两个孩子,爆笑之中喘着气说:
“我今天给你们母亲五十英镑买东西,让她花钱,而这就是她的成果!一把拖把,还有几个装饼的碟子!唉,安妮,你想要我的命吗?”
马波喜欢在两个孩子面前嘲笑安妮,这个缺点甚至于连约翰与温妮都看得出来,因此,可怜的安妮被他讪笑得越来越感到别扭不安。
“唉,不要笑了,威尔,别再笑了。我怎么知道你真的希望我把钱都花完。”
马波没有继续与她抬杠。
“明天周末,”马波说:“我不上班,我们一起出门,然后,我表演给你看,应该怎么样花我给你的那些钱,怎么样?”
“噢,威尔,那太好了,亲爱的。”
现在,小巧玲珑的马波太太又忐忑不安起来了,不过这次却是出于欢喜。从上次与先生一起出门到现在差不多有一年了;从上次和他一起到泰晤士河北岸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
可是周六上午的结果并不全如安妮所盼,虽然,为了等待今天上午的外出,她已经兴奋一整夜。采购的过程如同一个疯狂的噩梦。上午十点,她和马波从特丹罕母的法庭路开始逛街。马波首先安排选购一些骨董家具,将家里家具汰旧换新。显然,马波早已成竹在胸,他直接走进一家骨董家具店,展开采购过程。马波中意的并不是十八世纪初英国安妮女王时期风格的质朴典雅家具,也不是以优美轮廓或华丽装饰取胜的奇彭岱尔式家具,这些款式都不在他挑选范围里。他喜欢的是法国第一帝国时期流行风格的家具,此外,家具店经理还向马波推荐大英帝国末期所风行的家具,这类家具的特色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十足展现帝国没落的遗迹流风,四十年前大英帝国盛世末期,这类家具风行全球。一起采购的还有气派华丽的座椅和沙发,以及一张帝国时期的大床,床沿装饰着镀金的爱神邱比特,模样荒谬可笑。在购买一张大桌子时,他们的采购过程达到高潮。这是一张马赛克大理石桌,经过雕塑、镂刻等匠工,然后再涂上金粉,设计怪异庸俗,稍具粗糙的古典风味。这张桌子,从外表看来约有九百到一千磅重。
交易完成后,家具店经理不禁搓揉着自己的双手。从大战胜利以后,他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一个上午。经理骗马波再多买了几件大而无当的东西,接着又引导他们参观画作与画框部分。然而,在做这些安排的时候,家具店的经理并不感觉很快乐,因为一切的生意来得太简单,整个买卖好像在欺骗一个无知的心灵,他只消提供物品,报出价格,及登记订单。深知选购家具客户心理的经理,甚至于还没有弄清楚,马波是在买他想买的东西,而不是买经理想要他买的东西。从头至尾,马波都在享受采购的乐趣。在马波心里,那些辉煌夺目、所费不赀的家具,那些如奥拉孔梦魇一般的绚丽设计,才是完美品味的代表。至于那张马赛克大理石桌,马波认为自己运气好,才买得到那张桌子。
马波采购的速度如此之快,听从安妮意见的时刻如此之少,两个小时之内,所有的交易就已经完成了。他开了一张支票,这张支票让他拥有了足够的帝国式贬值家具,来填补摩柯姆路五十三号的房子,甚至超过房内可以容纳的范围。两人在店员惊异与愉悦的目光及鞠躬欢送下离开。
在人行道上,马波看了看他新买的八角形金质腕表,随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噢,威尔。”马波太太反对地叫了一句,可是她还是上了车。
“邦德街。”马波大声对计程车司机说,随即上车在安妮身边坐下。
计程车以牛步行经牛津街的时候,安妮拼命抓住马波的手臂,有点担心马波突然间就消失,把她一个人留在计程车里——这种事经常在小说中发生,而且她以前从来没有坐过计程车——她得一个人找路回家,还要在马波不在场的情形下,点收古董店送来的一屋子帝国式家具。对安妮这种公然展露爱意的动作,马波并不反对,他甚至于把她插在自己身体与手臂间的手臂夹得更紧,就这样一夹,把安妮的魂送上了欢悦的七重天。茫茫然间,她仿佛又想起两人蜜月的日子。
他们在邦德街的地铁车站下车,开始慢慢往前走,边走眼睛边注视着商家的橱窗。马波太太不禁好奇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很快,答案来了。
“进去。”马波说,停在一家商店门外。
马波太太看着橱窗,由窗内展示的一两件物品看来,它无疑是一家女装店,同时还是一家索价很高的女装店。马波太太挽着先生的手抱得更紧了,她这辈子从来就没有搂得如此用力过。
“噢,我办不到,威尔,我办不到。我——我不想进去。”
马波鼻子里喷出一股轻蔑的鼻息。
“少废话,”他说。“进去买你想要的东西。十个女人里有九个,会不顾一切的把握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唉,可是,威尔,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不如我们,我们到塞尔佛瑞吉的店,或者其他店里去。”
与邦德街上的商家相比,马波显示出对塞尔佛瑞吉店的蔑视。
“当女人走进一家商店的时候,她们绝对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进去,把这个问题丢给店员,他们一看到你,自然会问你一切必要的问题,从问的过程中,他们会知道你身上带了多少钱。你的五十英镑带来了吗?”
“带了,亲爱的。”马波太太很肯定地回答。
一早上她一直把手提包握得很紧,免得万一不小心弄丢了。
“好,这里还有二十英镑,统统把它花掉,现在你可以进去了。”
心里有股不知所措的恐惧,这种恐惧使她两脚发软颤抖,马波太太跌跌撞撞走进店里。门外的马波渴望离开,找个地方喝一杯。
当他回来的时候,安妮还在店里。马波在门外无所事事等了一会儿,不多久安妮出来了,脸色苍白但神态坚定,而且心里还有一股莫名的喜悦。在店里这段期间,她究竟遭遇了一些什么事,安妮说得并不多——在叙述经验方面,安妮本从来就不在行——她不知如何去促使他、引导他体会那股次人一等的无助感。在安妮必须留下地址并痛苦说出她住在泰晤士河南岸一个不怎么让人有好感的郊区时、在店里所有店员对她的态度傲慢无礼时、在店员热心地帮她拿出所有的钱,同时告诉她,允许她超出支付金额多拿几件物品但她却无动于衷时,那些店员脸上的神色,令她深感慌乱。几乎就在走进店门的那一刹那,安妮就已经感觉到,她的服饰不够高雅,纵使前几天才换了新帽带的帽子,在那些势利的店员的眼里看起来,根本就算不上是顶帽子。实际上,在他们眼中,安妮身上没有一件衣服可以算得上是衣服。一道让人目眩的灵光闪逝,她领悟到这些人在心中把世人一分为二,一种是穿衣服的人,另外一种是没有穿衣服的人,对他们而言,安妮的层次比裸露的野蛮人高不了多少。可是,她在心理上已经克服了这些障碍。
“恐怕我已经花了你很多的钱,威尔。”安妮面带歉疚的说。
“而且做得很对,”马波说。“我想,他们会把东西送过来吧?你确定给他们的地址没有错吧?这样就好,那么,我们回家吧。”
两人挤进一辆周末上午尖峰时刻的公车,回到摩柯姆路家里。到家时已是下午二点钟,很不幸,家里没有人准备东西给他们吃。脑袋还沉浸在女装与饰品亢奋里的安妮,急急忙忙准备了一些速食,马波也只有耐心地等候。他们应该在外面吃过午餐才回来,可是他几乎没有想到要这么做。一回到家,旧有的困扰又萦绕心中。在公车上的时候,马波看起来就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与安妮一句话都没有交谈,他只希望赶紧回家,确定没有任何人进入他们家的后花园干扰。这种痛苦的恐惧在马波来说,突然发展成一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