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礼拜过去,关于兑换五英镑银行券的事,马波一直犹豫不决。马波是个具有混合性格的人。当他像只老鼠被困在角落里时,他会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顾死活放手一搏;可是一旦逃脱困境,除了逃窜与掩饰行迹之外,其他问题他都不会去想。
这段期间,为了那些纸币,他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多。他的心脏,一如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总是不时紧张得怦怦重击胸腔,因为他无法不去揣测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新想法不时冒发,譬如说,吉姆住的旅舍的职员报案,带警察来抓他;或是银行里的人出其不意询问他这些忽然为他所有的纸币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问题。只要一想到这种事,马波心脏都几乎要跳出来,这时,他只能躺在椅子上,吓得喘不过气。半夜里,在沉睡的心灵中,他都会梦到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使他在夜里惊醒,吓得冷汗直流,亢奋的血液在皮肤下加速奔腾。然后他会在床上扭曲翻滚,口里虚弱地念念有词,心灵饱受某些已知或未知的恐惧煎熬。最糟的是常常在熟睡之后,一些可怕的回忆会入梦来,他会忆起一对大如铜铃的双眼、一张充满稚气的脸庞、吐着一口白沫的大嘴……
现在,即使一个人坐在摩柯姆路家中的饭厅,唯一的朋友——整整一瓶威士忌——在旁伴随,即使他清楚知道没有人搜索过后花园,马波还是不快乐。威士忌开始使他胡思乱想,马波花了一段长时间才阻止脑袋乱想未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在很短的时间内,马波就找出整个回忆过程中最糟糕的时刻,就是那个风雨夜一开始的时候,当时瓶里威士忌所剩无多,但还未尽空。未知的下场常让他心惊胆战,这时他会从煎熬中萎缩,度过一个滴酒不沾的夜晚,即使身体里每根纤维似乎都呐喊着要酒。这个时候,是他最渴望妻儿为伴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会鼓励安妮喋喋不休地谈论她如何打发一天的时间。马波会坐回椅子里,身旁的安妮则用她那种不分抑扬顿挫的语调,描述碰到的那个面包店男孩——男孩现在已转而为另外一个肉贩工作——她如何沿着莱伊路采购清仓拍卖货、他们的保险业务员布朗先生向她解说了什么事等等。对马波来说,所有不寻常的事好像都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实在不可思议。这一定是一场荒唐的梦。可是,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那么他为什么还可以那么平静的坐在壁炉边?他简单几句话,就足够让安妮滔滔讲个没完,让马波有充裕的时间将这件事彻头彻尾想个清楚。对这个房间,这间位于郊区简陋、密不透气的小饭厅中曾经发生的事,以及那个屋后花园所隐藏的骇人秘密来说,这一切,太像一场异想天开的梦魇。安妮不停的说话声与约翰及温妮聊及学校种种琐事的闲谈声,早已麻痹马波的听觉,他一直在心里让自己相信,这一切,的确是一场梦。因马波专心倾听自己谈话而倍感鼓舞的安妮,说得益发意兴飞扬!可是当夜晚来临,马波就必须为白天所获得的松弛付出代价。接着,在意识朦胧即将沉睡之际,他终将了解,所有的事并非虚梦一场,因此他将耗费夜晚时间,在床上激动焦虑地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安全的感觉又逐渐回来了。其实也并不完全是一种安全的感觉,而是一种只要那件事不爆发,任何事都好说的感觉。没有警察到摩柯姆路五十三号调查,也没有旅舍工作人员登门询问有关一位杰姆士·梅德兰(吉姆的全名)先生目前下落的问题。马波小心翼翼地动用所剩无几的一英镑纸币,已经还清债务,还清每一笔债务。但是现在他个人开支也大为提高——因为每天单单威士忌就得支出半英镑——所以对于安妮能否樽节家用,马波也无可置喙。家用开销总是超出薪水,透支的老毛病早已根深蒂固。在这种状况下,五英镑银行券开始溶化流出,也就无可避免了。可是在做这件事时,马波总是谨慎万分,因为他本身是银行职员,经验提醒他必须要如此。他身上所有搓起来沙沙做响的五镑银行券,没有一张在当地任何一位交易员手里流通,当然,更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钱也绝没有在马波服务银行的柜台中流传过。
街上有一家占地宽广、外表金碧辉煌的餐厅,餐厅的名字叫“康纳屋”,很受消费者欢迎。这阵子,可以在这里看到一位个儿小小、脸圆圆的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这个人会叫一份昂贵的午餐,通常是这家餐厅单薄的菜单上最贵的食物。点的菜上桌后,这名男子沉默且迅速就食,从来不会用他那对茫然的蓝眼睛望向别桌客人,吃完后,他便召唤侍者买单,然后匆忙离去。这个人,都用五镑的银行券买单,侍者找回来的零钱,他胡乱往口袋里一塞就赶忙离开,仿佛正被人追捕似的。他的确是处于被追捕中。一个追捕他人的人,不可能会畏惧穿着大礼服的餐厅巡逻人员将他拦下,询问他付帐的五镑银行券从哪来的,并以眼神示意侍者将等候的警察找来;更不会心里萦绕着恐惧,担心可能会有什么人,意外地在南部郊区某条阴沉街道的一户荒芜后花园,发现什么东西。马波了解那种滋味:抱持着心脏即将从胸腔跃出的紧张心情,沿着街道走着,由于不耐而情绪变得火爆,他只想赶紧回家确认所有的事都没问题;可是等到了家门口,他又踌躇不前,不敢进门面对可能在家里等候的人——警察,或者与警察几乎同样糟糕的,那就是家人们无言以对的眼神,这表示他们都已经知道这件事。可是,还是没发生什么事。
那晚至少没有马波所幻想的事发生。到了晚上九点钟,马波还是坐在那间空气不流通的饭厅,张着一对大眼估算眼前两件最重要的事——酒瓶中威士忌的高度,与时钟指针移动的距离。安妮也在饭厅,但除了发出一些轻声的自言自语,没有其他任何动静。当晚稍早,马波相当悍然地拒绝了安妮提出的一个要求,这样的反应使她感觉到,今晚并非马波的“愉快”夜晚。门外有人敲门,安妮起身应门,是邮差送来一封信,安妮将信交给马波。马波用一双被威士忌纠缠着的双手笨拙地撕开信,用一对被酒精迷蒙的双眼阅读随附的打字信函。他总共看了三遍,才明了信中含意。之后五分钟马波始终静止不动,好像渐渐了解了它的严重性。那是一封正式的通知函,通知马波家人搬离摩柯姆路五十三号。
直到第二天上午,马波才说服自己,事情并非如昨夜忐忑心灵所想像的那么危急。他目前绝对安全无虞。只要仍在租赁期限内,居住的权利都受到租赁法案保护。至于这封正式知会的信函,只不过是房东为了提高房租初步必要的一种作法。但这么一来,却为马波带来真正值得忧心的事。知会信函取代了那种荒谬的梦魇——邻居在屋子四周围探头探脑、流浪狗在屋后废园里乱嗅乱挖——对马波指示出一件具体、值得畏惧的事实:他们迟早得搬离这幢屋子。到时候,可能发生什么事?马波不知道。
隔天,当地的公立图书馆,出现一位身穿蓝色衣裤、蓄着杂乱红色短髭、身材矮小的人,他有一对蓝眼睛,但两眼无神。办完正式借书手续,这个人拿到一张卡片,要求图书馆管理员挑选关于犯罪类的书籍。
“恐怕我们这一类的书很少。”管理员说,脸上露出讶异表情。
“没有关系,看看你们有些什么书。”马波回答。
管理员抱了满怀的书给他。当中有二本义大利犯罪学泰斗龙勃罗梭的大作、一册法医学,二到三本狱政兴革或类似主题的书。从这堆书底部,管理员神色歉疚地抽出一本,书名相当耸人听闻:《罪刑与罪犯:审判史》。马波颤抖的双手抱起这堆书,神情不安地凝视着它们。
“我要这本。”马波说,口气坚定,《罪刑与罪犯》正在他手上。
管理员记录借阅日期,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书交给马波。一般说来,借书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在政府机构或公司工作的职员或技师,借书的目的是渴望自我充实,管理员对这种人很有好感;另外一种是很喜欢看小说的人,而且看得很勤,考量到这种人是图书馆的主要支持力量,管理员也会忍受他们。对那种什么书都读的借书人,管理员抱持一份充满敌意的憎恶,总怀疑这些人的读书欲望滋生过速,霸着一堆公立图书馆所存不多的书不放(这些书通常是一些不在乎的捐赠者捐给公立图书馆的礼物,或者——以管理员的话来说——是一些很危险地被称作是“经典”的书)。而这位新来的借书者,显然就是这一型的坏分子。这个家伙对书本扭曲的偏好,很明显地在公立图书馆的小说里获得满足,同时,这人对煽情事物的渴求,以心灵而言,甚至坏过那些脸上脏兮兮、老爱做人体研究的年轻人。他借了全图书馆中这一位管理员最深恶痛绝的一本书。离去后,他对着马波那个双肩弯曲前倾的身影,悲哀地摇摇头。
可是,那天晚上却是几个月来马波第一个没有饮酒过量的夜晚。《罪刑与罪犯》这本书深深吸引他,让他着迷。这本书谈的是一个他所知不多的主题;马波甚至于不清楚普通刑事程序细节。他在这本书里找到那些被称为“高超”的罪犯;他读到激情报仇的案例,感觉很诡疑;他无比专注地看着描写绞刑台的最后场景。
这本书上提到的犯人当中,每三个就有两个人因为无法妥善处理尸体,而下场悲惨,这看得他毛发竖立,经历了一种可怕的绝望感。书中提到一位妇女,她将尸体装在婴儿车内,穿越伦敦街道走了好几哩路;另外还有一位住在伦敦名叫克里本的凶手,将妻子谋杀后埋在地窖,与妻子尸体一起生活;但这些人都即时被警方逮捕。关于那些致命的关键情节,这本书自以为是、津津有味地一再提及。午夜,马波恐惧而厌恶地把书推到一旁。目前他很安全;的确,基于多种理由,他可说非常安全,只要他有把握屋后废花园不受他人干扰,没有人会产生怀疑。他的外甥已经凭空消失,进入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里藏匿太多失踪的人,对这些音讯渺然的人,报上极少提及他们消失的消息。没有任何事,绝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把他,一向受人尊重的马波先生,与年轻的吉姆失踪这件事扯到一起。但如果让某些小丑在后花园展开调查,即使这些人不是出于主动,那麻烦也够大了。马波并不清楚,事情经过这么久之后,是否还能够进行辨认尸首的工作——他决定一定要去图书馆另外再借一本可以查得到验尸资料的书——但即使尸体无法辨认,警方还是会进行一些让人觉得不愉快的询问工作,那还是可能会有麻烦。总之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一定得完全控制屋后那片废弃的小花园,否则,就必须另做一些适当的安排。可是不管安排的结果如何,这种“安排”都会让马波的灵魂蜷缩,陷入绝对的恐惧。这些事一定会毁了他,将会有一些无法预知的灾祸临头,就像《罪刑与罪犯》这本书里那个在巴洛自治区的海尔街上企图用手推车搬运尸体的人一样,然后,他会被警方发现,然后——坐牢吗?上绞刑台吗?马波心里自问,大把汗水从脸上流下。
有件事能够给他安全,就是把现在住的房子买下来。这么做能带给他安全,免除余生中的困扰。其实马波并不在乎他死了以后发生什么事,只要他的死亡不是因为法律程序而加速导致的,就可以了。
可是马波怎么可能买得起他现在住的这幢房子呢?目前他的生活花费已超过薪资所得,他心想,同时凛然地想起在康纳屋花用五英镑银行券的情形。他一定要买这幢房子,一定要买,一定要买。几个月前,心里那种盲目的煎熬,现在都转化成具体的痛苦;现在的马波,生命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筹集足够的钱,买下现在住的房子。昨天那封通知他们搬家的信函已经暗示他,把房子买下来取代目前承租的方式,或许比较符合他的利益。马波上床就寝,躺在妻子身边,他整晚构思着异想天开的筹款计划,他得筹募一大笔资金,大到足够他购买摩柯姆路五十三号的这幢不动产,马波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口中不停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