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马波早上一醒来,就因为头疼了一晚而显得精神不济——这一次,是真的头疼。虽然,马波很让人感到讶异地信守他说的话,在上楼就寝的时候没有吵到她,可是她整晚都睡得不安稳。此刻马波正在她身旁睡得很沉。床上的安妮转过身来,借着凌乱窗叶间透进来的迷蒙光影望着熟睡的马波。他正面朝上地平躺在床上,两手紧抓住床单,两眼紧闭,嘴巴张开,经由嘴部进出的空气带起一阵鼾声,头顶稀落的头发竖立,脸部络腮胡长得零零落落而且粗糙,对照之下,唇上的红色短髭就更显浓密。对大部分的人来说,马波这副睡姿可能不雅,但安妮却不这么认为。不管怎么说,马波的睡相,安妮早习以为常,再说他如今面临困境的无助神态,总是能够唤起安妮内在的母性慈爱,这种精神差不多是安妮现在仅有的妻子特征。安妮很想用手臂圈住马波,将他搂紧一点,可是想归想,她实际上并不会这么做,因为怕吵到他。
既然不好打扰丈夫睡眠,安妮便开始思索。她很希望知道,丈夫昨天晚上与那位陌生外甥的谈话,结果是否令人满意,她希望他们两人的谈话很成功。安妮清楚马波最近都在为了钱的事操心;而在偶然的情况下,马波也曾经和她谈起过这些事。平常,马波习惯性给她的一些钱,现在也都削减了,可是这么做影响并不大,因为伊文斯先生、送牛奶的人、还有一些其他的人,他们都是很体谅别人的人,可是她明白,马波还是为这件事烦心。所以,她希望这位外甥——安妮很肯定,她恐怕永远无法直呼这么一位相貌堂堂的年轻人“吉姆”——已经为他们做了一些事情。相信他应该已经做了,因为他在家里待的时间很久。安妮记得,上床后,还听到他们聊了很长一段时间。昨晚的记忆在她如梦似幻的印象里,造成一股新冲击。她仿佛还记得,就在朦胧寤寐之际,听到马波上楼梯的声音。安妮还记得当时她心想,马波现在上来做什么?那时,马波直接走进浴室,当她听到卡嗒卡嗒马波在开锁的声音,她想他是在开相片柜的锁。马波可能是想拿什么东西给吉姆看,安妮那时自然是这么想;吉姆一定对相片也很有兴趣。
突然,安妮混沌的思绪失去了方向,于是,她再回到昨天晚上。如果吉姆对照片有兴趣,那么他一定帮了威尔什么忙——在安妮的想法里,任何人都可能为别人做任何的事。安妮认为她曾听到一声尖叫,不过她想她一定是在做梦。之后,她便醒了,她知道她当时一定是梦到有人大叫一声,而醒来以后仍想着梦里那尖叫的声音,然后她一定又再睡着了,继之而来的是又再立即陷入梦境,因为在模糊的记忆里,安妮仿佛听到楼下传来一种怪异的杂音,好像是某种东西在楼梯通道的漆布上拉拖所发出的声音,还有一两声尖锐的拍击声,听起来像是在厨房门外漆黑的小楼梯上,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一个阶梯掉到另外一个阶梯上。怎么梦到这么可笑的事情啊!
照这样看来,吉姆一定帮了威尔什么忙。那该是件好事。她希望威尔有空能告诉她相关的一切,因为威尔平常都不告诉她任何事,而且,她也不擅长猜测。威尔平常话不多,说起来也有点可惜,因为马波在心情好的时候,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无法要求十全十美,再说威尔真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就拿现在来说吧,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婴儿一样,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婴儿。安妮的确很想用手臂抱住他,哪怕是一下下也好,就像小时候抱约翰与温妮一样。如今约翰与温妮都已不再是孩子,他们都尽量摆脱母亲的干涉独自发展,安妮时常觉得有点孤单。话虽这么说,只要威尔不再为其他的事烦恼,她还是能以那种心情爱着他。可是今天,实在是有太多的事烦他,说来也真悲哀。但吉姆现在已经做了一些事来帮他,或许情形会好转。她很想买几件新睡衣——就像莱伊路那些店铺橱窗里的衣服,很温暖舒适,而且看起来也很漂亮——那种在袖边真正缝有蕾丝的睡衣。再说,或许……
就在这个时候,安妮身边的闹钟响了,她必须停止再继续想下去。
突然而至的噪音吓得熟睡中的马波立即坐起,意识仍未清醒的马波两手仍旧紧握住床单,头上竖立的头发使他看来极像是个受惊的小孩,看到他这副模样,安妮笑了出来。马波望着安妮,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无法回过神。
“什……什么东西?”马波问道。
对安妮来说,她的反应一如往常,没有因此产生奇怪不安的情绪,或者察觉到什么异常之处。
“只是闹钟啦,亲爱的,”安妮说:“现在七点半。”
“闹钟?”马波问着,“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就只是闹钟吗?”
马波一面咒骂自己,一面兀自往床上倒下去,把头埋在枕头里。安妮以前从来不知道马波会咒骂自己,可是这一次,安妮已经起床穿衣服了,他还是一个人在床上咕哝个没完。随后,马波忽然停止念念有词,再次直挺挺地坐在床上。
“我对天发誓,”马波说:“我绝对不是在做梦。”
马波掀起床单,手脚僵硬地爬下床。当他步履蹒跚穿过卧室,走向凌乱堆叠着穿过的衣服的椅子时,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睡衣、楚楚可怜的小男孩。马波在衣服堆里找自己的外套,将其他衣服都翻到地下。他把手伸入外套胸部口袋里。一旁的安妮看不清楚他在外套口袋里摸什么,但很显然,找到的东西安抚了他焦虑的心情。马波茫然若失的双眼在房间里凝视几秒钟,外套就一直垂悬在他手腕上。
“不是,”他重复刚才的话,“我不是在做梦。”
虽然行动僵硬,但却看得出他心情振奋。他穿过房间,回到下床的位置,将双脚插入拖鞋中,匆匆走出卧室。惊愕不已的安妮听到马波进入隔壁温妮的房间。随后安妮又听见马波拉起窗帘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温妮睡语含糊地问是怎么回事,但马波没有理她。安妮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在她记忆里,这是马波第一次在早餐备妥之前起床,可是她不可以就这么呆坐,等待反应情况。胡乱将其他的衣服塞一塞,安妮便匆匆下楼准备早餐。
那天的怪事没完没了。一开始,马波穿着整洁的蓝色哔叽周日服下楼,一反平常地没穿上班穿的旧西服。安妮免不了不解地提了提这些反常现象,但马波仅回以不豫的脸色。一反平常,马波下楼后并没有直接进入餐厅,相反地,他走进位于房子后方平时很少进入的小起居室,安妮尽责地匆匆跟进,看看丈夫需要什么东西,却发现马波正凝视窗外后院里的一块泥地。安妮知道,马波早晨失魂落魄走进温妮房里拉起窗帘时所看到的景象,正是现在他眼前所见。只要他在家,随时可以去看看后院的空地,所以这块空地他不知道看过几百次了,可是这回他神色有异地向着那块仍然没有种花的泥土地凝望,态度之认真,连安妮都感觉得到。这种情形非比寻常。他今天早上比平常起床的时间早了十五分钟,这是事实,然而即使如此,也犯不着浪费早餐之后的大好五分钟在后院里漫无目的来回乱逛呀!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可是就连安妮都看得出来,就是因为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他因而松了一口气。
早餐期间,并没有什么反常的事。马波吃得不多,他一向如此,他说得也不多,因为摩柯姆路五十三号这家人在吃早餐时,没有人会想要说什么。约翰匆匆吃完早餐,一头就钻进学校规定必须准备的家庭作业里。温妮一面喝燕麦粥,一面缝钉袖子上的一个钮扣。然而,用餐完毕,安妮陪着马波进入走廊,帮忙他穿外套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松散、好像早就摆在口袋里预备好了的纸币。
“喏,”马波说:“拿着,看在上帝的份上,今天上午把伊文斯的帐结了,从此以后我们不再和他打交道,如果以后要什么东西,到理查的店里拿。这里的钱足以结清伊文斯的帐,还会剩一点。”
安妮感激地接过钞票。
“噢,我真高兴,亲爱的,”安妮说。“这么说,吉姆是帮了你一些忙,是吧?”
“嗯?”马波哼了一声,安妮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赶紧向后退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亲爱的,可是,为什么……什么东……”
没等安妮说完,马波已甩门而出,迈大步离开。他边走,嘴里又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的确,开始着手每天例行家务时,安妮的脑海里思索了许多问题,但她觉得很可惜,因为自己仍无法想通任何事。马波今天早上的行动显得如此生硬,几乎不能走路,认识他到现在,安妮从未发现他有这种情形。她知道他以前踢过足球,可是他昨天晚上不可能去踢足球。他现在还能踢足球吗?他这种情形实在让她感到很担心。随后,在楼上,还有更新鲜的怪事等着她。威尔的另外一套西装,也就是他每天穿的那套旧西装,现在正放在卧室地板上的衣服堆里。安妮把衣服挑出来放到一旁。衣服很湿,沾了很多泥土。这一定是马波上午上班为什么不穿这套衣服的原因了。他怎么会把衣服弄得那么湿,还沾了那么多的泥呢?踢足球的想法又再次进入安妮脑海,当然,这么想实在很愚蠢。马波现在已不再踢足球,即使要踢,也不可能半夜才踢,而且还穿着西装踢。叹了口气,安妮丢下这个问题,不再想它,继续整理房间。卧房整理妥当后,还有温妮与约翰的房间等待清理。两个小孩房间都打扫完后,安妮环伺一周,确定所有东西归定位。在浴室里,一些回忆重新浮现脑海。马波昨夜曾经来过浴室,也许她可以找出一些端倪,看看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可是四下打量一圈后,安妮找不出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已上了锁且正前方镶着玻璃的柜子,就挂在安妮身边的墙壁上,这个柜子,马波用来存放一些化学药剂。安妮探头往柜子里张望,就像她以前已经做过几百次的动作一样。柜子里五花八门的瓶子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安妮喜欢看看瓶子的标签,希望知道这些瓶子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有的瓶子呈现一种神秘的棕色,也有的是白色。这些瓶子都排列得非常整齐。只有一瓶例外,那个瓶子摆的位置,与原来它在柜子里的定位,有点距离(如果有人在黑暗中将瓶子放回柜子里,这种情况就有可能发生)。安妮随意看着那个瓶子的标签。对安妮而言,它完全没有传达任何讯息,但标签上的怪名字倒是印入她脑海——氰化钾。安妮转身离开壁柜,没有进一步多想。
还有一段小小的愉快行程在前面等着她。在卧室穿衣镜前,她戴上帽子,想到这趟行程,内心不由自主觉得兴奋莫名。像现在一般口袋里装着好多好多的钱,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情绪会激动,并不是因为这些钱要在口袋里放很久,因为她还得偿还积欠伊文斯的债务,而是因为口袋里的这些钱,让她觉得自己很富有,带着这些钱大摇大摆走进伊文斯的店,用一种毫不在乎的态度问伊文斯她还欠店里多少钱,接着再打开皮包拿出一叠钞票还清债务,就好像这类交易在她生命里每一分钟都在发生,她早习以为常。太令人愉快了!然后她会再继续到理查的店里。走进去,理查会用非常礼貌的态度对待她,因为安妮是他的新顾客,接着她会订购想要的东西,理查会站在一边说:“是的,夫人,”也会说:“没有,夫人。”仿佛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律法。她很高兴吉姆帮了威尔的忙,否则,她不可能有那么快乐的一天。毕竟,与整天忙碌家事的平凡日子相比,今天的确是愉快的一天。
这份快乐延续到马波晚上从办公室回来、两个孩子已喝完茶正在做家庭作业时。马波看起来一脸倦容。这个可怜的家伙,走路的姿态还是显得很僵硬。不过没关系,安妮白天已经去过理查的店,所以这个时候已经为他准备了一杯好茶。今晚她炒了一盘不错的蛋,是一些很好的蛋,不是普通的那种;还有三片烤面包,另外壶里还有刚泡好的茶叶。可是马波却用厌恶的眼神望着茶桌,安妮心里涌起一股失望。长叹一声,马波把自己重重摔进安乐椅里。
“今天有没有人来过?”马波问。
“没有,亲爱的,没有人来。”安妮回答,神情讶异。
“肯定吗?”
“当然肯定,亲爱的。有谁会来?除了送牛奶的人和推销员之外,没有其他的人。今天也不是布朗先生收保费的日子。”
“这样就好。”马波说,他开始拆开带回来的包裹。
两个孩子兴致勃勃看着马波。可是他们失望了,包裹里不过是一瓶愚蠢的陈年威士忌。可是马波却用渴望的眼神看着这瓶酒。
“你不喝杯茶吗,亲爱的?”安妮问道。
马波看着杯里的茶,有点举棋不定,接着又再看看桌子上的东西。
“噢,好啦,既然都准备了。”马波勉为其难的说。
马波坐在盘子前开始吃东西,一旁的妻子忙着倒茶,再将炉火上大茶壶的水冲入小茶壶。看马波吃得很愉快,她心里也很满足,照顾马波安妮是心甘情愿的。可是马波的心却不在食物上,他几乎还没有开始动口,便站起身匆匆走出饭厅。心里难过却又不得其解的安妮,听见马波在隔壁的起居室——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跑到起居室,同时,或许也是几个月来第二次进入起居室。几乎是一种机械式的反应,安妮也跟在后面进了起居室。她发现马波在昏暗的灯光下,透过窗户凝神望着后院,窗外已经开始飘起细雨。马波听到身后安妮的声音时吓了一跳。
“你这样跟着我干什么?”他吼道。
“没有什么,亲爱的。你是不是要什么东西,亲爱的?”
“‘没有什么,亲爱的。你要什么东西,亲爱的?’”马波嘲弄妻子。“‘只是做妻子的直觉,如此而已。’”
他把妻子推开,回到饭厅,没有为自己不礼貌的态度道歉。安妮发现马波坐在餐桌前,可是把装着美食的餐盘推到一边,两眼消沉地凝视那瓶威士忌,瓶子就放在餐桌正中央,好像一般家里供奉的神像。马波的眼睛好像离不开那瓶威士忌。安妮再回到饭厅时,他头也没有抬一下,也没说话。除了温妮写功课时铅笔与纸的摩擦声,以及两个孩子讨论功课的轻声细语外,屋里好几分钟都没有其他的声音。照理说安妮现在应该收拾餐盘,把它们清洗干净,这是晚餐的后续工作,可是基于某些理由,安妮并没有这么做。此刻,马波的眼光已经从威士忌上离开,固定在桌布上。显然他脑海里正追逐着一些新的思绪。突然,马波身体在椅子上不安地蠕动,接着他抬起头。
“那个叫什么名字的那个太太,今天有没有来?”马波问安妮。“噢,你知道我问的是哪一位,就是那个洗衣服的太太。”
“没有,亲爱的,当然没有来。她每隔一个礼拜才来一次,每次都是星期一来,她要到下个礼拜一才会来。”
“好,叫她以后不要来了。如果你没钱把衣服拿去送洗,那就必须自己洗。”
“我们当然没有钱将衣服送洗,亲爱的,洗衣店现在的索价贵得可怕。”
“那么,你必须自己洗。”
“可是我不想自己洗。我为什么要自己洗,马波?洗衣服是很辛苦的工作。”
“没有什么工作会辛苦到累死人。我不希望有任何陌生的女人到家里来,还跑到花园里去晒衣服。这就是你为什么要自己洗的理由。”
“可是——”
“够了!现在,照着我的话去做,不要争辩。”
马波将沮丧的眼光再度转向威士忌。
可怜的安妮几乎快哭出来了。在此之前,今天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变得不对劲。为了掩饰低泣的吸鼻声,安妮收拾餐盘,下楼躲到厨房去了。马波仍盯着威士忌,他觉得他需要喝一点,虽然他今天已经喝了三杯或四杯——或者是五杯、六杯了。他非常疲倦,非常、非常疲倦。疲倦之外,他的头还很疼。就好像昨天这个时候头疼的情形一样。不,他不愿意想昨天的事。就在地上挖那么一下,手臂怎么就疼痛起来了!昨天晚上还下着雨,他该是感冒了,可是他没有感冒。香醇的苏格兰威士忌。装酒的瓶子很普通,但瓶里装的可是好东西,老天,的确是好东西!他难以言喻地渴望喝酒,他把座椅往后拖离桌子,伸手在餐具架抽屉取出一把拔塞钻。马波动作敏捷,很快就将威士忌的软木塞拔下,没有任何软木塞碎屑落入瓶里。之后,他又找了一个平底杯放在酒瓶旁。昨夜之后,家里已经没有剩下任何苏打水,可是他并不想要苏打水。除了松弛一下之外,马波现在不想要任何东西。他也知道,只要小啜几口瓶里的黄色液体,就可能让他放松。马波站在桌旁用手指充满深情地抚摸酒瓶,忽然,他察觉两个孩子瞪眼看着他。约翰与温妮很高兴能够从乏味而繁琐的家庭作业里分心出来,两人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观察马波每一个举动。一阵恼怒,马波的火气上来了,他知道,在那些落在身上的严肃眼光监视下,他不可能喝酒。马波把手中的酒瓶再次重重往桌上一放。
“搞不清楚,你们两个小鬼!”马波怒火攻心。“你们到底为什么还不去睡觉?”
孩子们沉默不语。厄运即将再度降临,他们也知道,然而,这一次他们充满希望,希望再有一个没见过的亲戚光临,就像昨天晚上那次奇迹,可以拖延他们上床睡觉的时间。可是,如果他们能够保持安静,又假装全神贯注在功课上,或许情况也会好转。约翰和温妮赶紧把鼻子埋在书里,马波只能看见二人的头顶在小幅度移动,似乎很专心在钻研功课。
“喂!”马波叫着,“不要装模做样了。把书合起来,上床睡觉。立刻,现在就去。”
如果在一个气氛比较轻松的环境下,两个孩子可能会抗议说还没到就寝的时间;他们会指着钟说,现在才七点过一点点,这样至少还可以争取一个钟头的时间。可是凭着小孩的直觉,他们知道在这个时候,话越少,对他们越有利。约翰与温妮静静收拾书本。
“去睡觉!去睡觉!”马波咆哮。“不要那样看着我,先生。”马波怒斥。
由于愤怒,他的情绪刹那间变得歇斯底里,他用威士忌的瓶子敲打桌面,因为心中的渴望受到阻挠而变得有些狂暴。约翰把皱着眉头的脸转向另外一边,但脸部仍维持原有的表情,这么一来把马波刺激得更疯狂。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对着约翰就是重重一甩,打得约翰踉跄摇晃。
两个孩子都已不发一语走了,可是在约翰不悦的脸上不知怎么地却有些得意洋洋的神色。既然是被一种专断的方式勒令上床就寝,约翰至少还观赏到一顿他父亲生气的过程。每当父亲这些怪异情绪发作的时候,他便对父亲产生反感,而这种情形变得越来越频繁。
孩子离开后,马波解脱地叹口气。他把摇椅搬到壁炉旁,再将小桌子拉到摇椅边,把酒杯放在桌上。现在他已完全恢复平静,他将等待,当然,喝一杯是很迫切的事。马波为自己斟上一杯适量的酒,一口仰尽。顷刻间他觉得舒服多了,内心更平静、更踏实。他又倒满一杯,把酒放在手边,然后在壁炉旁舒适坐下,眼睛注视着炉里跳跃的火焰。马波现在进行的一切,是昨天那个可怜的男孩出现、破坏他美好夜晚时,他原本想做的事。但现在,它甚至比昨天还完美,因为昨天这个时候,细颈瓶里只剩三杯酒。而现在,他有满满的一瓶,这瓶酒至少可以让他撑过今天晚上,不需考虑任何节省的问题。喝酒不必节省,实在不错。非但如此,至少在未来两个礼拜内,他都不需要顾虑节省金钱的问题,真是谢天谢地,或者在未来更长的期间里他都不必——假如他兑换了那些五镑的银行券。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当然,一英镑的纸币在任何地方使用都很安全,可是五英镑的银行券也应该同样安全。就算有人从吉姆的银行券流向追查到他身上来,这些票券也不会泄漏任何线索。只要他小心一点,只在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兑换银行券,那么这些票券就完全无从追查起。总而言之,换个五镑银行券,对大局会有什么影响?如果因为他偿还了三十英镑的痛苦负债,就认为他会惹下昨天晚上那种麻烦事,这种想法未免也太蠢了。偷一只大羊要吊死,偷小羊也是要吊死,那当然是偷大只的划算。停!为什么会想到吊死这种事?
从厨房再回到饭厅的安妮,正巧看到她先生贪婪地伸手端起身边桌上的酒杯,猛然一灌,把杯里的酒吞个干净。安妮明白,亲爱的威尔今晚会变得难以亲近,她也不可能再和马波愉快地谈论有关吉姆帮忙的事。今天一整天,直到现在,她都希望与先生谈这件事。安妮相当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