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者溺于水,说的就是人往往会栽在自己最得意的事情上。
何光一辈子要脸,疼爱的闺女死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可现在却被发妻当着萍州城最有权势的人们的面揭了个底朝天。
“我产后你就再也没与我同房,本以为是体贴,可酒后吐真言,那日你喝醉了,亲口说生过孩子的女人松垮的好似面口袋,都算不得女人……”
何夫人说的时候一脸平静,如果不是眼底汹涌翻滚的绝望和恨意,晏骄几乎要以为她真的只是旁观者了。
可如此羞辱的话,好像用在仇人之间更合适,就算他们这些旁观者听来,也觉得犹如钢针扎心般难以忍受。
何光浑身哆嗦的像抽风一样,本能的就要扑过去厮打何夫人。奈何周围一众衙役一直虎视眈眈,他刚一动便蜂拥而上,将人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毕氏贱人!你不要满口胡言乱语,”何光拼命挣扎着,一张脸憋成紫红色,唾沫星子喷出去老远,“大人莫要听她污蔑!”
比起满足,蔡文高此刻的表情更像一口气吃撑了,隐隐发绿。
他也是个男人不假,但同时还是个出了名疼老婆的男人,委实无法接受何光的这种论调。
而旁听的晏骄和庞牧等人早已目瞪口呆,完全不知该怎么形容这对在各种意义上都彪悍、残忍非常的夫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百年修得共枕眠,如今却闹得你死我活,何苦来哉?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差不多就是何光夫妇二人进一步升级的彼此伤害和唇枪舌剑的互捅,如果单纯旁听的话,很难相信这真的是一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夫妻。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也没人会相信竟真有人能在怀揣如此深沉的恨意时,还维持表面平静十多年之久。
何光顺利长大的孩子一共有四个,而其中只有长女是何夫人毕氏亲生的,也是她唯一真心对待的。
她特意为女儿挑选了千里之外的婆家,女婿为人宽厚温和,婆家人口也简单,都不是难相处的人。最要紧的是,女儿是下嫁,而且嫁妆丰厚,身边又带着泼辣能干的心腹,纵使余生都不能再回娘家,也会幸福一生。
其余三人中,何阮已死,何明被养废了,已经嫁人的次女被毕氏当着所有人的宣告,那个女婿也是她精心挑选的:喜欢在床上折磨人。
何阮的死确实跟她有关,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毕氏的暗中帮忙,何明的书童根本不会成功。
成亲多年来,何光主外,而何家内部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毕氏的眼睛,所以那书童一反常态去厨房窥探的第一次就被毕氏的心腹发现了。
她并未制止,反而叫人加重了何阮安神汤的分量,又遣走了何阮院子里伺候的人……
过量的安神汤会产生类似于麻醉镇定的效果,当夜服下堕胎药的何阮血流不止,纵使痛苦却也因为过量安神汤的影响而几乎动弹不得,而微弱的痛呼声根本无法传递到偏僻的下人房内。
别说何光,就连晏骄和庞牧等这些见多识广的也被惊呆了。
毕氏明显已经具备了反社会人格倾向,从一开始跟何光的相互折磨,到后来虐杀妾室,再到如今的协助外人折磨、杀死庶女,她的行为在一步步升级。
最可怕的是,她能忍,且有心计,还有钱!
如果不是何阮一案没捂住,毕氏的罪行绝对不会停止。
晏骄恨不得仰天长叹:你有这样的筹谋和忍耐力,去干点什么不成啊?
得知真相的何光疯了,两只眼睛一片血红,破了音的嗓子不断喷发出各种各样恶毒至极的诅咒。
但毕氏一点都不在意,她甚至笑着又丢了个晴天霹雳,“你那样喜欢女人,可惜再也不会有孩子了,也不会有孙子,哈哈哈哈!”
何家确实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新生儿降生了。
所有人都觉得有股森然凉意顺着后脊梁骨直窜上来,天灵盖都跟着冻得慌。
蔡文高一生中从未遇到过这样丧心病狂的案子,脸上激动地都冒了油,于是不等庞牧发话,他便积极主动的请了本地最知名的大夫来给何光把脉。
大夫也是知道何光的名头的,一把脉就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比较委婉的说:“何老爷如今已经有了儿子,倒也不妨事。”
他不行了,看脉象好几年前就不行了,有点像补过头……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之前一直没人发现过吗?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心道毕氏也太绝了,何光有儿子不假,可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前途,早就废了啊!
本着对本地百姓负责,以及将案件务必查的水落石出的态度,蔡文高强烈要求大夫再去何家给何光唯一的儿子何明把脉。
唯一有理由反对的当事人何光已经被残酷的真相打击的灵魂出窍,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在地上,失去了阻止的最佳时机,于是片刻后又不得不面对另一份残酷:
父子俩空前一致,这辈子都别想当爹了。
唯一的区别是,何光至少体验过……
晏骄自问也算见多识广了,这些年辗转这么多地方,古今中外的奇闻异事听过不知多少,可毕氏的“壮举”绝对令人终生难忘。
“何必呢?”
她看着外面黄灿灿一片的迎春花叹道。
何大小姐出生后不久毕氏就发现了丈夫的真面目,其实那个时候她完全可以及时抽身,及时止损,但她没有,她选择了最狠厉也最悲惨的应对方法:同归于尽。
“因爱生恨吧。”庞牧淡淡道,“她实在是爱惨了何光,不甘心放弃,所以索性玉石俱焚。”
萍州一带对女子和离改嫁还是挺宽容的,尤其毕氏又有丰厚的嫁妆和殷实的娘家,再寻良人另嫁应该不会太难。
可她偏偏不要。
晏骄不得不承认庞牧的说法是最符合人物性格的,但还是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何必啊!”
为了那么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先后填进去那么多条人命,值得吗?
感情这种东西,真是……那些人死的太怨了。
何家的案子彻底收尾已经是二月初的事了:何夫人毕氏被判了斩立决,稳婆和被抓回来的书童一样是秋后问斩。
张兴作为举人知法犯法,有了家室却故意引诱闺阁少女,后对多人始乱终弃并下药致使一尸两命,影响极度恶劣,革除功名贬为庶人,并判流放八百里并二十年牢狱。不仅如此,连带着他的恩师和判卷老师都跟着吃了挂落,他的直系亲属也会因此无法顺利科举。
不仅如此,因为他交代了药的来历,萍州和周边几座城市的烟花场所也来了一次大清洗,缴获无数禁药、赃款,并铲除好些意料之外的非法买卖……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何光,说来可悲可叹又可恨:一切尽因他而起,他却是最清白的一个。
但他疯了。
说疯或许不太严谨,但他确实不大正常了: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都白了,人也糊糊涂涂的,许多事想不起来,甚至有时候还会不认人。
冯大夫亲自确诊后跟晏骄讨论了,一致认为何光在遭受空前打击后进行了自我封闭,强行剥除何阮死后的所有记忆:
他坚持认为何家还是那个自己说一不二的太平风光的何家,夫人对他言听计从,幼女和儿子也都健康快乐的成长着。
“告诉夫人,该操持着给他们成家了!”何光清醒时总会颠来倒去的说这两句话。
外人都说他活该,只是可怜最无辜的何明。
那个原本稚嫩懦弱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的大男孩。
树倒猢狲散,何夫人死了,何光疯了,何家名下的铺面纷纷倒闭,掌柜们卷钱跑的卷钱跑,赔本甩卖的赔本甩卖,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留下共患难。
就连传说中兢兢业业的管家也在夜里撬开库房,偷了几套金银器皿后强行找少东家说这是他多年来的酬劳,然后连夜回老家了。
何光被迫提前挑起家庭重担,勉强收拾了一塌糊涂的残局,在短短数日内变卖家产,遣散仆人,然后在一个雨夜带着疯疯癫癫的何光消失。
曾经赫赫有名的何家,彻底消失在萍州城内。
百姓们疯狂讨论了小半月,最终还是因为主人公都不在,缺少持续注入的新鲜感而渐渐遗忘,一切好像重新归于平静。
就像那纵横的河面上,哪怕风雨时再如何波涛汹涌,可一旦太阳出来,什么就都消失了。
无论悲伤还是欢乐都只是自家的,外人终究只是看客。
三月初的绵绵细雨比冬日多了几分温柔甜美,细如牛毛的雨丝悄然滋润着翠绿的草、红艳的花,将它们的色彩晕染的更加浓烈,或直接落入河中,在恬静的水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几辆北地构造的马车冲破薄如纱的雨幕,悄然出现在萍州城。
隋玉的亲生父母来了。
也不知是本就这么瘦,还是几个月来过度的思虑交加所致,胡冰胡大人和胡夫人的面颊都明显凹陷下去,两双眼睛里也满是血丝,下面四团如出一辙的乌青。
曾在边城任职的文官身上往往都会带有寻常文官少有的舒朗大气,叶倾是这样,胡冰也是如此。
他本该漂亮的胡须看上去已经许久没用心打理过了,嘴唇也干裂起皮,嘴角还很不美观的挂着几颗巨大的水泡。
胡夫人的眼睛不太好,要人到了跟前约莫一臂左右的距离才能看清,出入都要丫头扶着。
饶是这么着,她还是头一个跌跌撞撞的下了车进了门,甩开想要过来搀扶的丈夫,泪眼婆娑的朝着晏骄跪了下去。
晏骄在她跪下去的瞬间就跳了起来,然后带着人七手八脚的去搀扶,结果这边还没扶起来的,那头胡冰又跪了。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区区一跪,还请千万不要拒绝!”
晏骄下意识看向庞牧,庞牧拍了拍她的手,摇摇头。
在他们看来,此事不过举手之劳;但在胡冰夫妇看来,一家团圆之恩犹如再造,若一味推辞,只怕两人这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了。
胡冰夫妇俩郑重行了一礼,稍后落座时才后知后觉的看到晏骄微微隆起的孕肚,越发感激涕零。
“夫人身怀有孕还替下官和拙荆如此操劳,真是,唉!”
“快别这么说,”晏骄忙道,“那会儿可都还不知道呢,再说了,我也很喜欢阿玉那孩子。”
“阿玉?”胡夫人胡乱抹着脸,万分迫切的朝着晏骄所在的方向问道,“她现在叫阿玉?”
两排对着的座椅之间隔着也不过三步远,可胡夫人却只能看见她的大体轮廓。
晏骄看的心头一酸,不由放软了声音道:“是呢,收养她的主人家姓隋,起的大名叫隋玉。因为当年生怕另有隐情,也不敢用长命锁上的乳名……”
在跟隋家摊牌之后,晏骄又先后几次找隋玉说过话。
虽然不知隋家夫妇具体是怎么跟她讲的,但小姑娘真的是从一开始的拒不接受,慢慢演变为现在的心生期待。
就在前天,她甚至别别扭扭的,带着几分不安、忐忑和期待的小声问道:“他们,我,我,”她实在做不到忽然去喊另一对陌生人为爹娘,“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多么神奇啊,她已经拥有了一对天下最好的父母,但是现在,却有人忽然告诉她,她还有另一对爹妈苦苦找了她十年……
隋玉震惊、激动、忐忑、紧张,但唯独没有害怕和逃避。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比隋鹏夫妇做得更好了。
“小姑娘生的很好,活泼开朗又懂事,”晏骄努力回忆着隋玉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的说着,“今儿一见你们我就更确定了,她肯定是你们的女儿。”
血缘的力量实在神奇,哪怕这一家三口十年未见,甚至晏骄也不能一口说出隋玉的五官中具体哪里像胡冰夫妇的哪里,可只是这么一看,所有人就都会知道:
这是一家人。
太像了,没有实际意义上哪个部位的一模一样,但隋玉确实像极了胡冰夫妇的综合体。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胡冰此刻却跟妻子一样泪流满面,随着晏骄的讲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哪里有半分天子近臣的体面?
庞牧不大插得上话,索性也不说了,只是催着人去请隋家夫妇和隋玉。
在这样要紧的场面,人生中又一次的重大转折,还是养父母陪着比较好吧。
“公爷,隋家人来了,现在就让他们过来吗?”
通报的人话音未落,胡冰先就嗖的站了起来。
他素来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可现在却将椅子猛地往后推去,在地上发出沉重而刺耳的一声。
“哗啦。”甚至桌上的茶杯也被他宽大的袍袖扫落,茶水湿透了半边身子,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为人四十年,他从未这般失态过。
“老爷。”胡夫人摸索着站起来,胡冰习惯性的伸过手去,夫妻两个死死抓着对方的胳膊靠在一起,浑身冰凉,不住地发着抖。
近乡情怯。
多年来的执念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将他们淹没,令人窒息。他们曾无数次在梦中幻想,有朝一日若真能寻回爱女会是何种情形,自己该怎么说,又该怎么做。
两人一个是有名的才子,一个是出色的才女,诗词歌赋不在话下,颇有五步成诗之才。
可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天下最普通不过的父母,浑身颤抖,喉头发干,却连一句最简单的话都说不出来。
隋玉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她敢确定自己记事以来从未见过那对中年夫妇,但却莫名的觉得对方熟悉至极。
几丈外那对自己而言已经不再宽厚的怀抱,是那样熟悉;
几丈外根本不曾闻到的味道,是那样熟悉;
甚至尚未听到的声音,他们身上的味道……
小姑娘疯狂躁动了一个月的大脑却在此时化为一片死寂,她怔怔站在原地,素日的活泼机灵劲儿消失无踪,跟那对夫妇无声对视,喉头好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
良久,胡冰拉着发妻踉跄上前一步,泪流满面。
素有才名的他张了半天嘴,抖了半天,只憋出几个带着颤声的字,“安雅我儿。”
胡夫人浑身巨震,再也支撑不住,依靠着丈夫歪歪斜斜的向前走来,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起来。
“安雅,安雅啊!”
轰的一声,隋玉空白的脑海中忽然猛地炸开一道闪电,将那些黑暗的陈旧的禁锢锁链炸得粉碎。
就好像过去好多个闷热枯燥的午后,无数蝉扯碎一切阻碍声嘶力竭的喊叫着,大雨前的凉风蓦的卷起,将本该尘封的碎片忽的裹挟到半空中,汹涌翻滚。
好像有无数个陌生的画面疯狂划过,又好像有无数高高低低的声响回荡在耳畔,继而是脑海。
“安雅。”
“安雅。”
“瞧瞧,咱们的小安雅……”
纷乱的画面和支离破碎的声音汇成一道洪流,呼啸着朝隋玉扑来,令她避无可避。
隋玉本能的往前走了一步,才要说话,却又本能的回头看了眼养父母,喃喃道:“我,我好像记得他们。”
当时她还那样小,可她偏偏就记得自己从车上掉下来时周围疯狂哭喊的人群,以及远处熊熊燃烧的战火和失控的兵马……
本该遗忘的一切都化作风暴滚滚袭来,剧烈充斥着她的身心,令她全身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