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骄的话一出口,隋玉就惊讶的瞪圆了眼睛,满脸都写着“您好厉害,这都知道”。
“您怎么知道的呀?”她双手捧着脸,努力凑到晏骄面前来,暂时忘却了失去好友的痛。
晏骄暗道不妙,若果然有这么巧的事,自己倒不该先问这个。
不过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装傻是不成的。
她脑袋里飞快的转了几圈,忽然对小姑娘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道:“其实方才我初见你娘时就隐约觉得有些面善,只一时半刻也想不起来,才刚说着说着话却突然想起来你爹,故而有此一问。”
“对了,”既然已经开了口子,便是一不做二不休,晏骄又问道,“你右脚踝上可是有一点红色胎记?”
“是呀!”说着,她竟真就拉起自己的裤腿,按下袜子,露出来约莫成人半根手指大小的红色胎记来。
晏骄心中叹了一声。
这个大小也确实符合成长拉伸的规律。
“这事儿只有爹娘和贴身伺候的一个丫头知道,您之前就见过我?”隋玉一双猫眼越发睁大了,喜不自胜道:“大人莫非认识我爹娘?可我娘怎的没认出您来?我也不记得您啦。”
“你才几岁?”晏骄笑道:“当年接触本就不多,且时移世易,大家都老啦,一时半会儿的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纵然是善意的谎言,可哄骗一个小姑娘,仍叫她心中难安。
隋玉点点头,“那倒是。”
说着,却又急忙忙的补充道:“大人可一点儿不老,好看着呐。若您果然跟我爹娘认识,回头我就大着胆子喊您姐姐啦。”
晏骄给逗笑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小马屁精,嘴儿可真甜。”
隋玉就捂着脸嘿嘿笑起来。
桌上摆着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被火盆散发出来的热气一烘,整个屋子里都浮动着淡淡的柑橘清香,而眼前的小姑娘却比水灵灵的橘子更甜美。
“你乳名叫什么呀?”晏骄觉得对方不太可能乖乖使用当年这孩子项圈上刻的乳名“安雅”。
提到这个,隋玉竟一改刚才的爽快,噘着嘴犹豫起来,半晌才蚊子哼哼似的说:“爹娘说生我那两年年头不好,好些娃娃都没了,就给我起名叫,叫拴妞儿。”
“噗!”晏骄和许倩都噗嗤笑出来。
从“安雅”到“拴妞儿”,落差够大的,若是个男孩儿,恐怕就要叫“栓柱”,谐音“拴住”了。
小姑娘登时给涨了个大红脸,委屈巴巴的说:“我说不喜欢,既绕口又不好听,可爹娘不肯改,说改了我就叫人抢走了……”
“傻丫头,都是他们一片苦心呢,你看,你可不就平平安安长了这么大了?”晏骄自然明白隋家夫妇的心思,只怕头几年也是惶恐不安的,不然也不必千里迢迢硬是从西北跑到东南,又在几地之间频繁搬动,一直到估计风头过了才肯在萍州城安定下来。
唉。
晏骄生怕她提前叫破,忙再三叮嘱道:“这事儿你可不许跟人说,尤其是你爹娘。”
小姑娘才要问为什么,却忽然明白了似的,“我懂啦,您要吓他们一吓,是不是?这可真有趣。您放心,我谁都不告诉。”
晏骄盯着她看了会儿,见她一张圆润的小脸上满是天真无邪和古怪精灵,便知这些年隋家夫妇必然将她视若珍宝,不然决计养不出这样的性子来。
她心中多了几许安慰的同时又不禁疙疙瘩瘩起来,因为眼前的平静生活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被打破。
眼见隋家夫妇都这把年纪,可膝下依旧只有隋玉一个独女,若回头隋玉果然与亲生父母相认,只怕又是一场好纠葛……
若是还,必然割肉似的疼,约莫隋玉也不舍得骤然离开共同生活多年的养父母;
可若不还,那亲生父母至今还膝下荒凉,又挣命似的找了这么些年,必然也不肯轻易放弃的。
唉,怪只怪战火无情,造化弄人,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心情复杂的离开隋家时,隋玉还主动蹦着跳着送出门来,又扒着门框朝晏骄笑眯眯的挥手,倒把不明就里的隋夫人弄了个满头雾水。
平头百姓对官府中人天生一段畏惧,何况对方又是来查案子的,怎么说了半日话,反而成了亲戚似的?
“丫头,晏大人才刚问你什么来着?”
隋玉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的摇头,“没什么呀?”
隋夫人皱眉,才要细问,却见女儿已经捂起耳朵,咿咿呀呀的喊着冲回院子里。
隋夫人愣在当场,可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背影,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也罢,理会那么多作甚?
去往齐家的路上,晏骄一言未发,倒是许倩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真有这样巧的事情?”
当初他们去往镇远府的途中偶遇回京述职的叶倾叶大人,对方委托他们帮忙寻找好友失散多年的女儿。
可对方那边都找了多少年了,愣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自己才到萍州不久,突然就得来毫不费功夫了呢?
虽说无巧不成书,可这未免也有些太过巧合了。
晏骄闻言捏着眉心长叹一声,也觉心里乱糟糟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固然是太巧了些,但造假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之前小八他们已经查明隋家底细,确实在萍州生活多年,满城百姓和官员都可以作证的。若对方真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谋夺官员财产,就该跑到眼皮子底下去,或是提前放出风声,怎么可能费大力气跑出一整个大禄版图的对角线,安安静静在萍州一憋近十年?
要是隋家贫困潦倒,或是隋家夫妇待隋玉不好,那么晏骄替她找寻亲生父母就是救人于水火,半点不会犹豫。
但偏偏隋家家境富裕,夫妇又待她极好,多年下来已是亲亲热热一家人,任谁都挑不出一点错儿来,中间突然冒出对亲生父母……
冬日里天短,日头已经渐渐往西落下去,天色又阴沉沉的暗淡起来。
晏骄下意识裹了裹衣裳,只觉头大如斗,连胃也跟着愁的揪在一起,一阵阵的恶心。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接下来在齐家,晏骄并没能得到比隋玉口中更多的线索,只好先回家跟庞牧汇合。
庞牧比她慢一步进门,两人先洗了手脸,然后直接脱鞋上炕,感受着热度从下而上游走全身后,齐齐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大冬天的,这条命都是热炕头给的!
平安正跟熙儿玩的欢,叽叽喳喳的叫声传的满院子都是,两人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倒也没叫人过去打扰。
人一辈子无忧无虑的时候就那么几年,等回头启蒙了,快活日子也就一天少似一天了。
“小四那头没动静,倒是小五从一个地痞口中得知,初一早上好像瞧见何明在城东一家妓院附近出现过,现在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又是青楼?”晏骄哑然。
夫妻俩对视一眼,脑海中齐齐浮现出一个最佳人选来。
“不过,”晏骄迟疑道,“临泉在钟老爷子跟前太能装了,青楼那种地方,他会去吗?”
当着老爷子的面,他们可不好强行把人绑了卖到青楼去。
“这好办,”庞牧浑不在意道,“让廖先生去说,说不动就他去。”
晏骄:“……”
你这是明摆着要让人家同门相残啊!
不过说的也是,除了那哥俩儿,他们这群人谁都不像会逛窑子的。
说话时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翠荷亲自端着一个圆肚子瓷盅过来,先行了礼,又对晏骄笑道:“老夫人早起说听夫人昨儿好像咳嗽来着,特意问过了冯大夫,晌午就炖了红枣银耳莲子羹,炖的软软烂烂的,一直在炉子上煨着,特意嘱咐奴婢等您一回家就送来喝一盅呢。”
庞牧替她接了,又问了老太太的情况,顺手揭了盖子,顿觉一股清甜的味道扑鼻而来,不由失笑,“这是女人喝的,有我的没?”
什么滋阴润肺的,甜不拉几烂乎乎,不是他的菜啊。
翠荷不大确定的说:“厨房里应该还有大米粥,要不,奴婢替您叫一碗?”
庞牧:“……”
啥意思啊,儿媳妇儿不过咳嗽一声就特意炖了补品,轮到亲儿子了,就直接成了大米粥,还不一定有?
晏骄噗嗤一声,硬塞了一勺子给庞牧,笑着朝翠荷摆摆手,“不必管他,劳你跑一趟。替我跟老太太说声谢谢。”
翠荷就笑着出去了。
“看你酸不拉几的小样儿,”晏骄笑道,“行了,赶明儿有空我给你做好吃的。”
“我也就是说说,”庞牧挠挠头,“这又冷又湿的,你别再冻坏了手,我看南边人手上生冻疮的反而比北边多呢。那玩意儿一旦沾上可不容易好。”
早年大家在西北打仗,基本上人人手脚生疮,哪怕现在养了好几年,可每到冬天也时常肿胀发痒,一不留神就又中招了。
晏骄吃了一盅银耳羹,赶紧把隋玉的事儿说了,“你觉得,咱们什么时候跟那头联系?”
这事儿估计八九不离十,说是一定要说的,关键看什么时候怎么说。
庞牧摆弄盅盖的动作都停了,满脸不可思议,“这么巧?”
“谁说不是呢!”晏骄用清水漱了漱口,还是觉得有点恶心,觉得可能是着凉了,就又翻了几颗酱乌梅吃。
庞牧侧身躺在炕上,撑着一条腿,一只手慢慢在膝盖上敲着,想了会儿,“不是说那什么隋老爷还没回来么?估计也快了,还是等见了他,再细细的问过了再说。”
这种事,还是彻底钉准了再开口的好,不然亲生父母那边大喜大悲未必受得住不说,隋家这头也势必给闹得不得安生,万一是场误会,弄的一家人之间生了嫌隙就不美了。
“我也这么想的。”晏骄顺着躺下,又往他那边挪了挪,半靠在他怀里道,“找了这么些年,空欢喜一场也太惨了。”
庞牧捏着她的手嗯了声,见她身上竟没有一点儿首饰,不由笑道:“你这一天都忙的脚不沾地,也够素净的。”
“快别说这个了。”说到这里,晏骄先自己笑起来,又把之前在隋家想给人家小姑娘礼物,结果连肉干都没有,不得已借了许倩的镯子,谁知又过于贵重,到底没送出去的囧事说了,夫妻俩在炕上笑作一团。
晚上平安洗的香喷喷的过来,一家三口在炕上翻花绳玩,正得趣呢,齐远就在外头敲门。
门一开,跟许倩两颗脑袋一块挤进来,满脸都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何家好像打起来了。”
庞牧和晏骄一听,忙把窗子推开一点缝隙,齐齐竖起耳朵往外听。
剩下平安一个人傻乎乎举着红绳,愣了会儿,也挪着屁股往那头蹭,一边小心翼翼的努力保持花绳的形状不变,一边着急的喊道:“平安看看,平安看看!”
齐远看着他的样子就乐,顺手扯了衣架上厚厚的狐皮连帽斗篷,将小孩儿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往肩头一扛,“走,咱们外头看去!”
“你们回来!”晏骄啼笑皆非的喊道,“这都什么毛病啊,大半夜的不睡觉看人打架!”
话还没说完呢,一大一小已经蹿的没影儿了。
“走走走,咱们也去瞧瞧,外行听热闹,咱是去听线索,没准儿能有什么发现呢。”还没说别的呢,庞牧也已麻溜穿了鞋,兴冲冲要往外去了。
许倩就在门口笑,“还没到十五,灯会、庙会都没起来,城中百姓正闲得慌呢,难得大户人家吵得不可开交,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摔盘子砸碗的动静,可不就都去看了吗?”
何家的宅院距离晏骄他们所在的院子足足隔着三条街,中间还有一座桥,难为齐远发现的这么及时。
何家人身上没有功名、官阶,碍于规矩律法,所居住的宅子只有三进,不过多了几个东西跨院罢了,这也就直接导致这种横向扁平的建筑格局整体隔音效果非常差。冬天夜里又静,一旦在院子里撒开欢的吵闹起来,前后街上都能听见。
晏骄他们过去时,何家外头已经挤了不少百姓边听边说笑,十分热闹。
许倩随便找了一个大娘问,据说一开始是在屋里打的,影影绰绰听不清,后来大概是上了头,何老爷嚷嚷着要睡客房,何夫人就追了出来,两口子竟就这么在院子里吵嚷起来,又砸又打的,这才引了街坊四邻出来凑热闹。
“你们来晚了!”大娘不无遗憾的说,“才刚已经进去了,又有家丁挡着不让近前,听不清了。”
许倩失笑,“那大家怎么还不走?”
大娘啧了一声,“打成那样,岂是一时半刻就好得了的?说不得等会儿又要闹起来。”
晏骄听得直想笑,心道您也忒热情了,还准备等第2回 合呐?
何家人那么要脸,哪怕冲着诸位期盼的劲头,至少今天死都不会再来第二场了。
“那他们刚才为什么打,您老可听见了?”许倩问道。
“听见了听见了!”大娘是一个人出来的,正愁没个说话的,闻言忙道,“好像是何娘子骂男人忘恩负义喜新厌旧,何老爷又骂她不尽心云云,大概是为着何小姐的事儿吧。”
她的官话说的很不标准,许倩费了半天劲才明白过来,下意识看向晏骄。
忘恩负义?喜新厌旧?不尽心?
怎么听着这么多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