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许倩跟着晏骄几年了,惨绝人寰的场面见过不少,可她天生胆量大,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经历这事儿,却本能的觉得一股凉气顺着后脊骨嘶溜溜蹿了上来。

“大人,”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死人还能生孩子?”

“能啊。”晏骄飞快的穿戴整齐了,又叫人去喊阿苗。

突如其来的案子犹如一剂强心针,瞬间将她的身心都调动起来。

许倩的脸刷的白了。

“你也有怕的时候?”晏骄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看着像,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活人是瓜熟蒂落正常分娩,而民间常说的棺生子只是尸体死后腐败膨胀,加上肌肉松弛,把尚未足月的胎儿鼓出来了。”

说白了只是正常死亡现象,但因为产子这种代表新生的现象与代表死亡的棺材联系在一起,不免有些诡异。

许倩哦了声,脸色瞧着好多了。

庞牧摇头失笑,“寻常姑娘听见这个只怕要一蹦三尺高了。”

许倩哼了声,用力扬了扬下巴,陪着他们往外走,“只要不是鬼,有什么好怕的。”

再坏的恶人也只有一条命,打死不就完了?

“大人,公爷,”提前出去打探情况的小六正从外面回来,冻得鼻尖儿红红的,张嘴呼出一团白汽,“已经命人围起来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巡街衙役就会听见风声赶过来。”

他们是悄悄来的,没有正面跟萍州官员接触过,也不知是好是歹,还是抓紧时间看现场的好。

“何家的人没跟着?”晏骄脚步一顿,冲隔壁小院儿里跑出来的阿苗颔首示意。

小六摇了摇头。

晏骄微微皱眉,这事儿越发古怪了。

外面的天空还黑黢黢的,只有天边一点启明星影影绰绰的放着光。附近几户人家被打更人的嚎叫从睡梦中警醒,稀稀拉拉的点了灯,却因没有后续,也实在没有几个肯顶着正月初凌晨的酷寒跑出来看热闹。

街上并没有行人,静的可怕。

晏骄等人一路疾行,在门口跟齐远汇合了,老远就看见小八和宋亮并几个侍卫正举着火把朝这里招手,墙根儿底下几团黑影蜷缩着,再走得近了,便能听见空气中混杂着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上下两排牙齿磕碰的颤抖。

晏骄和庞牧飞快的交换了下视线,不用一字一句,就默契的兵分两路:一个上前问话,一个埋头验尸。

许倩熟练地清了场,阿苗举着火把上前,果然照出地上隐约散发着尸臭的母子俩。

那头惊魂甫定的四个抬棺人和更夫见此情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本能的要张嘴嚎叫,奈何已经被小八提前带人堵了嘴,只勉强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呜。

“幸亏是冬天,”阿苗微微松了口气,“不然够受的。”

她眯着眼睛打量下那句明显肿胀的尸体,又仔细看了头部和四肢,还用带着鱼皮手套的手摆弄下手臂,“没有明显外伤,这几处是典型的死后伤,应该是刚才动棺材里掉出来时弄破的。”

说着,她又用照了照棺材所在的位置,果然在这两处之间发现了尸体滚动、磕碰所留下的皮肤组织和黏液。

晏骄嗯了声,“你觉得她死了多久了?”

阿苗略一沉吟,“感觉得两天多了。”

晏骄弯下腰,几乎贴到死者脸上去,撑开她的眼皮用火光变换位置照了照,摇头,“还能看见瞳孔,应该不到两天。”

阿苗微怔,旋即不用晏骄提醒就明白过来,“冬天生火,室内温度反而要比春秋高一些,闷热密闭的环境会加剧腐败。”

晏骄赞许的点了点头,又去看那团黏糊糊的胚胎。

之前她曾经接触过几个一尸两命的案子,事后还特意找冯大夫和几位产婆咨询过,对胎儿成长情况也算粗通皮毛。

“这个感觉得有五六个月大了。”她轻轻拨动了下,不太确定的说。

毕竟不是专业研究这个的,想必会有误差,但应该在这个范围内。

天将亮未亮之时,几个女人蹲在地上面不改色的拨弄尸体,那更夫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更夫打响了本年度呕吐战的第一枪,由他带头,那四个抬棺人也争先恐后的吐了起来,现场很快便泛起酸臭味。

“什么人!”

远处忽然有几点火光飘来,紧接着便是乱而有序的脚步声,听声音应该是三十岁上下的青壮男子。

齐远低声对庞牧提醒道:“衙役来了。”

说着,便主动上前,拦在那伙衙役跟前,三言两语表明缘由。

带头的衙役瞧着三十来岁精干模样,闻言先打量了齐远几眼,又往他身后看了看,见地上竟有死人,顿时脸色一变,突然拔刀出鞘,“都不要动,停了手里的事,往墙根儿站下!”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眼前一花手上一麻,忍不住低低出了一声,待回过神来时,却见自己的佩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对方手上。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齐远露的这一手直接就把这伙巡街衙役震住了。

“头儿!”

后头几个人见状,连忙呼啦啦围了上前,又虎视眈眈的瞪着齐远,十分警惕。

到底是州城衙役,虽然自知不是对手,却并未选择退却,倒叫齐远对他们的印象好了些。

带头的衙役用另一只手朝后摆了摆,出言试探道:“在下萍州捕头姜峰,敢问阁下名讳,又来此地作甚?”

他做捕头也有年头了,自认功夫也算不错,可在对方手上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那几下干脆利落,并不像野路子。

“这事儿你做不了主,”齐远随手挽了个刀花抛回去,“叫你们知州相公来。”

姜峰抬手接了刀,顺势还刀入鞘,显然有些迟疑,因为一来不知道对方来历,二来这个时候只怕自家知州大人尚未起床,若贸然禀报,万一……

齐远摆了摆手,“去吧。”

姜峰眉头紧皱,飞快的权衡利弊,转身对手下交代道:“你们留下,我去回禀知州大人。”

既然对方肯把刀还给自己,其他几人也未曾动弹,就是没有动手的意思,那么这里暂时就是安全的,而万一知州大人发火,好歹他能在前头顶着。

现在条件有限,晏骄她们根本做不来深入验尸,简单跟庞牧说了之后,就站在一起等本地知州过来。

庞牧道:“这四名抬棺人都是何家的下人,说自家小姐大概两月前就出事儿了,打那之后何家上下风头就有点古怪。中间老爷夫人还闹了几场,后面就封锁消息,可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只是何家的底层奴仆,并不能去内院伺候,具体人什么时候死的并不知道,只昨儿夜里突然被叫了去,厚厚地赏了银子,交代了这份差事。甚至在棺材被打翻之前,他们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自家小姐。”

“不知道?那抬到哪儿去?”晏骄惊讶道。她还以为是抬到城外何家祖坟里去呢。

庞牧的脸色冷了几分,“让去外面无名岗上随便挖个坑埋了。”

萍州城外有座环形小山丘,山丘内部有个凹陷小盆地,草木疯长、野兽出没,平时没什么人过去,时候久了,大家就默认会将死囚犯和某些流浪汉、乞丐等无人收敛的尸骨埋在那里,当地百姓也叫那里做“埋无名氏的无名岗”。

众人沉默了。

无名岗上埋无名氏,但何阮非但不是无名氏,反而还是本地小有名气的闺秀,落差何其之大?

东边已经微微泛起鱼肚白,黑夜不像刚才那么浓了,可他们却忽然觉得好像更冷了似的,打从心底里发寒。

“你说,这事儿本地知州知道不知道?”良久,晏骄缓缓吐了口气,问道。

死人不是小事。除非战争年代,但凡有百姓亡故,不管是何原因,都要经由本地仵作查看核验了,然后报给官府知晓,根据自然死亡和被害分别处理,消掉户籍,之后才能办丧事。

“马上就有答案了。”庞牧看着远处晨雾中缓缓浮现的一顶轿子道。

姜峰陪着一顶轿子去而复返,想来里头坐的就是萍州知州了。

不多时,那轿子到了近前,姜峰主动打起轿帘,从里面钻出来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

那人生的颇为魁梧,两边络腮胡子剃的短短的,一身官服撑得紧绷,单看身板的话还真不大像个文官。

他往四周看了看,视线很快锁定在庞牧和晏骄身上,“我乃萍州知州蔡文高,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态度倒是还好,并未多么的趾高气扬或气急败坏,想来有些城府。

庞牧朝齐远点了点头。

齐远当即上前三步,从腰间掏出一枚令牌,“定国公与刑部黄字甲号晏捕头途经此地,现接手此案,命尔等与本地一应官吏协从办理,不得有误。”

因现在线索太少,案件性质不明,他倒是没说存疑不存疑的话。

火把照耀下,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的铜制令牌闪闪发亮,“定国”两个阳刻字不断折射出幽幽的光。

这对夫妻档可谓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好像不管走到哪儿都伴随着腥风血雨,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令人望而生畏。蔡文高一听,先是一凌,继而本能的撩起袍子带头跪了下去,“下官萍州知州蔡文高,见过定国公、晏大人。”

庞牧抬手叫他们起来,“死者是弯月桥东甜水巷的何家女儿何阮,今年十三岁,死亡时间在两天之内,她的家人可曾请过仵作,可曾去衙门销户?”

蔡文高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官袍上的霜雪,当即点头道:“请过,仵作也去看了,是乱服打胎药以至胎死腹中,又未曾及时救治,以至一尸两命。”

顿了顿又补充道:“实不相瞒,这个年岁的少年少女正是管前不顾后的时候,难免做出些事情来,事后又胡乱应对……”

晏骄心头微动。

她记得之前小六他们出去打听的消息是,有人曾从何家倒掉的药渣内看出是孕妇保养的药品,那么既然之前保养,现在为什么又要打掉?

“可有疑点?”庞牧问道。

他和晏骄成亲的时候都快三十岁了,在他看来,十三岁的女孩儿还是个孩子呢!

蔡文高想了下,“应该没有,死者家属也未曾说过什么。”

女子十三岁以上即可成亲的律法条文乃是延续的前朝,本来是有人提出要改动的,但后来因连年战乱,人口损失惨重,朝廷鼓励生育,就一直搁置到现在。

所以虽然就现在而言,十三岁的母亲确实稍显年轻了些,但真正从律法角度来看,也并不违法。

晏骄问:“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们知道吗?”

蔡文高摇头,“下官也问过,但何家人坚称家丑不可外扬,只道是死者本人生活不检点,不想再令何家蒙羞,也只好罢了。”

死者本人从未报案,家属又坚称是自愿的私事,官府也无能为力。

见庞牧和晏骄没有就此离去的意思,蔡文高想了下,又道:“不过下官也觉得可以再细细的查一查。”

庞牧扬了扬眉毛,表情有些玩味,“好,那就把尸体抬回去,再细细的查一查。”

蔡文高面不改色的应了,麻利的朝姜峰一摆手,“来啊,将死者好生抬了回去,再将此处收拾干净。”

晏骄跟庞牧对视一眼,没说什么。

在官场混了这么久,她很清楚蔡文高,或者说相当一部分官员的心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过年的,既然没有证据表明是凶杀,且死者家属自己都认了,当然是快些结案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