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晏骄一行人因水匪的案子耽搁了许多天,原本宽裕的时间也变得紧张起来。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众人不敢再停,日夜兼程。

越往南走雪越少,待到距离萍州只剩约莫五六日路程时,已经完全瞧不见雪,花草树木郁郁葱葱,河里也没有冰碴了。

南方湿润多雨,一言不合就毫无征兆的下一场,空气倒是比北方清新许多,连带着皮肤都好了。

然而好景不长,接连七天没见日头后,一干来自北方的成员们对着一箱因为不小心弄破油纸而返潮发霉的衣裳,已然濒临崩溃。

小六抓着身上憋出来的疹子抱怨道:“以往在北边都是干的流鼻血,满脸爆皮,如今倒好,要是哪天忘了烘被褥,整晚都潮乎乎的!”

大家哪儿经历过这个啊,他有几件衣裳都快馊了!

南方本就潮湿,他们又走的水路,这些日子洗的衣裳就没自然风干过,全都架在火炉边烤干的。

冯大夫给他拿了一回脉,开了一副方子,“三碗水熬成一碗,然后小火熬成药膏子,放凉了抹上。下一个!”

同行众人中九成以上迄今为止都只在北方打转,冷不丁在南边的河上漂这么久,接二连三的出问题,他这几天着实忙的不可开交。

“我我我!”齐远左一下右一下的将小四小五挤到一边去,大马金刀的去冯大夫跟前坐下,揉着胳膊道,“这几天膀子连带着半边脊梁都疼得厉害……”

冯大夫头也不抬道:“湿冷以至旧伤复发,实属正常,回去抱个汤婆子就好了。下一个!”

话音刚落,小四小五就一左一右的拽着齐远的胳膊往后拖……

众人正闹腾时,见庞牧脸色不善的推开门进来,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站直了。

齐远也顾不上疼了,低声问道:“睡了?”

庞牧点点头,揉了揉明显憔悴不少的脸,“睡了。”

这几天大人都纷纷出状况,更别提孩子了,饶是千万个小心,可平安还是连着拉了两天肚子,肉嘟嘟的下巴都微微带了尖儿,眼见着奶膘都耗损了。

平安一直是个很健壮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病,整个人都蔫了,大家都心疼得不得了。

弟弟病了,熙儿也没了玩闹和读书的心思,白宁做主停了他的功课,算是提前放假。

生病的小孩子难免更缠人些,才刚一群人哄着平安吃了药,熙儿又使出浑身解数逗他玩了会儿,现在两个孩子都累了,头挨着头睡的正香。

老太太这几天跟着夜不安寝食不下咽,偏自己也年纪大了,晏骄生怕再添一个病号,就让庞牧送她回房休息,自己和白宁两人留在床边看着。

屋里炉子烧的旺旺的,时不时发出细微的炭火爆裂声,暖融融的空气混着香炉里飘出来的安神香,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然而外面仍是细雨连绵,打在窗纸上针扎似的,细细密密的响个不停。

白宁侧耳听了一回,无奈的叹了口气,“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平安怀里还抱着当初临泉亲手做的那只会飞的木鸟,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嘴儿一嘬一嘬的。

晏骄轻轻摸了摸瘦了一圈的小脸,脑子里疯狂划过无数滋补的食谱,恨不得立刻就把原来的肉包子脸补回来。

中间熙儿醒了一回,眼睛都没睁开的就含糊不清的嘟囔道:“弟弟,不苦不苦……”

难得生一回病,平安把过去几年的娇都撒出来了,哄着吃药都跟打仗似的,三十六计轮流上,显然这种“劳累”一直延续到了图小少爷的梦境中。

白宁啼笑皆非的替他拢了拢额发,又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张口闭口的弟弟,你倒是个好哥哥。”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口气,“我还是想不大明白,许娘子为什么要寻死呢?”

“之前那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自由了,为什么反而不活下去?”

晏骄拨弄了下炭火,从里面翻出来一个灰突突的疙瘩,用火钳夹出来抖擞干净后呼着气掰开两半,白宁这才愕然发现竟然是个烤红薯。

晏骄熟练地剥掉外面脏了的皮,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这才淡淡道:“我可以理解她,却并不赞同。”

“以前她没得选,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所以能活着。可等她有的选时,却发现早已失去了所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实际上,还是没得选,所以她绝望了。”

许娘子无疑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她渴望被温柔对待,渴望自由美好的生活,所以当她意识到余生必将与流言蜚语和指指点点为伴后,毅然赴死。

白宁剥红薯皮的动作停住了。

晏骄垂了眼睛,盯着不断散发热气的红薯瓤看了会儿,轻声道:“她自由了。”

死是很可怕的事,她真是一个勇敢的女人。

“娘,”正说话间,平安揉着眼睛醒来,他本能的吸了吸鼻子,迷迷瞪瞪的朝香气来源处哼哼道,“饿。”

刚冒出来的一点哀伤瞬间消失不见,晏骄噗嗤笑出声,忙将手擦干净,将他揽在怀里,晃了晃热乎乎的红薯,“想吃吗?”

平安吞了吞口水,乖乖点头。

他一醒来,熙儿也睡不着了,也跟着嚷嚷喊饿。

白宁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对晏骄道:“我去叫饭?光吃这个也不成啊。”

都病了呢,还吃烤红薯,听上去也太惨了点。

“你坐着吧,”晏骄笑道,朝外喊了声,“小银,把厨房里热着的米粥端两碗来。”

平安搂着她的脖子撒娇,踢着短腿儿抗议,“要吃肉。”

晏骄戳了戳他瘪下去的小肚皮,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就没忘了吃肉。”

晏骄示意白宁在炭盆里扒拉了一会儿,后者惊讶的发现又弄出来一个荷叶包着的泥疙瘩,敲开一看,竟然是一大包预先调好味道的肥瘦相间的排骨,看晏骄的眼神都不对了。

你啥时候塞进去的?

“冯大夫说了,两个孩子这几天肠胃都有些弱,不好吃油腻不消化的,”晏骄道,“可到底是长身子的时候,也不能真清汤寡水的,就教了我一个折中的法儿,弄些碎肉沫到稠稠的米粥里,带着米脂,热热的喝一碗也就是了。”

白宁恍然,点了点头,不过马上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飞快的计算了下排骨肉的可能用量,“这也用不完啊。”

晏骄义不容辞道:“浪费可耻,看来只有我们牺牲自我,主动消灭这些该死的余孽了!”

白宁:“……”

=======

庞牧接到了京里的消息,一目十行看过之后难掩兴奋之情,立刻就要去跟晏骄分享。

结果尚未从看护孩子的疲惫中缓过来的定国公推开门之后,愕然发现满屋诱人的肉香中,老婆孩子正抱在一起打饱嗝。

庞牧:“……”

晏骄飞快的抹了抹嘴,一脚将那一团排骨残骸和红薯皮等踢到床下,一脸无辜的问道:“什么事?”

庞牧沉默片刻,“我看见了。”

晏骄也沉默了下,用手指比划了一咪咪,“小白说饿了,我就顺带着吃了一点儿!就这么一点儿。”

刚带着熙儿遛弯回来的白宁:“……你胡说!”

谎言当场破灭的晏捕头决定发挥官场锻炼出来的无耻,马上生硬的转移话题,“哎呀,你手里拿的什么?谁写来的信?”

庞牧叹了口气,上前往她下巴上擦了下,然后将证据展示给她看,“漏了。”

就见他指腹上,赫然是一抹红棕油亮的痕迹。

白宁已经因为丢不起人抱着孩子跑了,小病号平安却毅然决然的出卖亲妈,一边张着胳膊要抱,一边欢快的说道:“爹,娘烤排骨,说偷偷吃格外香。”

晏骄眨了眨眼,嘿嘿一笑,直接抢了信过来看。

信是邵离渊写的,老头儿先酸溜溜的数落了他们走到哪儿搅和到哪儿的精神,然后才是正题:

月初圣人忽然说今年太学成绩不如以往,直接点名斥责了几位教授,首当其冲的就是王文斐的爹□□。

虽然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今年的太学和往年一样优秀,但□□还是诚惶诚恐的上了请罪的折子,说自己才疏学浅有负皇恩,又要请辞云云。

其实这招以退为进基本上混官场的人都会用,但万万没想到,圣人当场准了,命□□回家闭门思过,却没说重新启用的日子。

紧接着,三天后的朝会上,圣人又说户部做了一团糊涂账,打回去重做不说,尚书以下户部有头有脸的官员都被罚俸。

本来混到那种级别的官员主要收入也不在俸禄了,可关键是年底圣人施恩的时候,人家沐浴恩泽,自己却被罚俸……丢大人了!

而其中被罚得最狠的,正是王文斐的叔父。

要知道,王家可是出了一位太后,哪怕她老人家平时从不主动为娘家要好处,但圣人至孝,也都一直主动照应着。

可现在,宫中赏赐不到往年一半不说,族中一位在文人士子中地位崇高、一位在官场呼风唤雨的主战力更被先后斥责、惩处,谁都能看出不对来。

这种猜测在一道圣旨下去,将渝西知府王文斐贬为知县后,直接变为现实。

哪怕没有证据能够直接证明王文斐收受贿赂、无视百姓,但他的不作为已经触怒圣人。若非还顾念一点亲戚情分,直接一撸到底也不难。

庞牧提着儿子在屋里转圈圈,抽空跟晏骄说笑,“太后从不轻易表态,可这回也恼了,听说连着几天都有王家的命妇请求入宫,都被她驳了。这还不算,太后前脚派人传话说凤体抱恙不便见人,后脚却马上同意了其他几位命妇入宫请安。”

晏骄哇了一声,“这打脸够狠够响的。”

瞧瞧吧,我不能见你们,却偏偏能见别人,为啥?看你们就来气呗!

她又把信飞快的看了一遍,将信纸举在空中抖了几下,笑道:“得了,王文斐下来镀金后回朝速度升迁的如意算盘算是落空了。”

本来他才不过三十来岁就做到渝西知府的位置,已经有许多人不满,不过是碍于太后的情面不便言明罢了。

若他勤勤恳恳爱惜羽毛也就算了,可偏偏耐不住性子,急躁成这个样子,不怪大家迫不及待的痛打落水狗。

而且王文斐是长房嫡子,这回东窗事发后,整个长房都会被牵连,哪怕做给圣人和天下人看呢,王家也必然会将资源倾斜到其他晚辈身上,他以后想要升迁,只怕是难上加难。

从原来的天之骄子沦为弃子,中间巨大的落差足够王文斐回味一生了。

=====

众人抵达萍州码头时,已经是腊月十一了,距离廖无言师父的寿辰还剩九天,而廖无言和图磬还没到。

因为廖无言难得皮一回,准备给师父一个惊喜,众人先在外头驿站休整一日,第二天一大早才浩浩荡荡的往城中去了。

江南水乡,处处可见小桥流水,本地土生土长的人物也都纤细袅娜,行走间十分动人。

然而谁也没有心思赏景:

因为,又下雨了!

齐远沉默着搂紧了小暖炉,小六叹息着往头脸脖子上抹药膏,一个赛一个的愁苦。

萍州依河而建,不似北方正南正北,一群人顶着凉嗖嗖的雨线走了半日,终于来到廖无言之前说过的大院子外。

雨声潇潇,书声琅琅,竟是许多孩童在大声念诵。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自觉整理了下仪表。

许倩有些紧张的将本就没有褶皱的衣服用力抹了又抹,小声道:“真不愧是廖先生的先生啊,都归隐了还这样热心肠。”

平时说归说闹归闹,大家对廖无言都十分敬重,如今要对他的老师搞突然袭击,亢奋之余更多的还是紧张。

晏骄干咳一声,戳了戳庞牧,“你敲门。”

庞牧难得退缩,“这是你哥的老师的家,合该你来。”

“那这还是你军师兼生死之交的老师的家呢,你来!”

“你来!”

“不不不,还是你。”

“你吧……”

白宁忍不住带头翻了个白眼,“你们犯什么傻呢?都是一起来的,难不成谁还能躲一辈子?不过敲个门罢了,算了算了,关键时候真是指望不上你们,都让开,我来!”

铜制门环的声响在雨声中传出去老远,不多时,里面似乎有脚步声传来,有人站在门内扬声问道:“谁呀?”

白宁一愣,举起来的手僵在半空中,下意识回头看向众人,结果就发现大家跟她一样神色复杂。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啊。

白宁正犹豫要不要继续敲门时,却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把画着鹤立雪中的油纸伞,下面是久违的素面道袍,然后油纸伞微微抬起,露出来狂放散落的长发和一张熟悉的精致的脸。

“谁”

话音未落,晏骄等人愣住了,临泉也愣住了,两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相遇的人就这么直挺挺的对视。

再然后,静如处子动如疯兔的临清先生突然丢开伞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