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江发源于西南,前半段流经地区多山,地势落差很大,后面到了虎狼潭一带也是因为地形的关系而构成一个天然弯道,水流很急却偏浅。吃水深的大船一般都会选择像孙爷建议的那样改道绕行,而晏骄等人乘坐的中等船到了这里也必须放慢速度,不然很容易搁浅或是触底。
但水匪们和当地渔民惯用的柳叶舟船身尖而窄,可以撑篙可以划桨,速度和灵活性都很高,更能在方圆百里的芦苇荡中自由穿梭,因此只要不被抓了现行,基本就能逍遥法外。
渝西府、渝东府和宜川府三府皆发源于渝江造就的广阔冲积扇平原上,但很显然,这三座府城在享受了大自然的庞大馈赠之后,却没人愿意主动接手它孕育出来的烫手山芋。
渝东知府薛路是第一个来的。
他不是武官,马术不佳,自然没办法像送信的人那样一日就到,可豁出命去日夜兼程坐马车,也还是十四上午就到了。
然后,没见上。
出来传话的是个年轻侍卫,看模样好像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白净面皮上似乎还透着点稚嫩,眉眼弯弯、唇角微翘,自带三分笑意,但一双眼睛却好似深潭古井一样幽深苍凉,又叫薛路估摸不出他的年纪了。
“公爷有要事在身,不便相见,请薛大人先去别院歇息,等人来齐。”
好歹薛路也是堂堂知府,一方大员,但他却一点儿要送送的意思都没有。
当然,薛路也压根儿就不敢起这个心思,甚至对方这么端着反而自在些。
有些人虽然素未谋面,但鼎鼎大名却一直如雷贯耳,自从庞牧开始“针对”地方官后,薛路但凡听见个“定”字就恨不得腿肚子打转,又怎敢劳动人家身边心腹的大驾?
尤其那庞家军的侍卫团也是凶名在外,薛路唯恐对方直接就把自己送到阎王老爷那儿报了道。
“不急不急,”薛路连连摆手道,又试探着问道,“听阁下的意思,是还有人来?却不知是哪几位,公爷紧急召下官过来所为何事啊?”
那侍卫微微一笑,“自然是好事。”
薛路不信。
他与庞牧极其一众交好的人素不相识,自问也没做出过什么足够惊动圣听的政绩,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可能是好事!
薛路心中忐忑,本想向外打听打听,可庞牧自己带的人自然不敢指望,驿站的人却连他到来都显得惊讶,其余的更是一问三不知。
一直到次日晚间,坐立不安的薛路忽然听到外头似乎有动静,忙打发心腹过去瞧,不多时,对方回来道:“回禀大人,来的是清河知县吴榕,也是拿着请帖来的。”
“清河知县?”薛路愣了下,“没认错?”
心腹点头,“必然不错的。”
“怪了。”薛路习惯性的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口中喃喃道,“清河县在渝西府辖下,定国公叫小小一个知县来做什么?”
这两天他把一切可能不可能的猜测都列了个遍,刚才甚至还在想,是不是庞牧终于耐不住,想过来敛财来了。
可这事儿里头突然掺和进来一个七品芝麻官,就完全不对劲了。
渝东府和清河县之间,难道有什么被他忽视的关联吗?
倒是吴榕听见薛路也在,晚间特意过来拜会,两人略作寒暄,然后就发现对方都对此行的目的满头雾水。
虽然庞牧不见,但薛路还是坚持每天早晚都亲自过来问一回,被晏骄背地里戏称“早请示晚汇报,好一副人间绝世狗腿”!
接下来的两天,驿站又陆陆续续来了几名官员,到了十七晚上,薛路再次去请安时,便愕然发现院门口已经挤不下了。
先是临江而治的几个州县父母官,另有宜川知府林咏也都到了,另有负责地军事的武官,粗略估计少说有十多人。再算上跟来的随官,乌泱泱挤了半个连廊。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猜也猜出几分来。
要问渝东、渝西、宜川三府之间有什么关联,恐怕只有一个虎狼潭!
这些官员之间彼此也熟悉,原本都在壁垒分明的说着什么,见薛路过来,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然后便“薛大人”“林大人”的招呼成一片。
林咏今年五十三了,瞧着慈眉善目佛爷似的,可薛路却知道这厮最是圆滑难缠,凡事喜欢刀切豆腐两面光,好处少不了,坏处一点儿不沾,谁也拿他没法子。
到底比自己大了将近十岁,薛路主动上前问好。
“听说薛大人几天前就来了。”林咏笑道,“可惜我老了,真是羡慕薛大人腿脚利索。”
“定国公相召,不敢有迟,”薛路面不改色的拍了一记马屁,又道,“可惜公爷事务繁忙,我也只是白来罢了。”
言外之意:我虽然早到,但只是敬重定国公而已,内情什么的一点儿不知道。
林咏呵呵几声,虽未继续追问,可显然半信半疑。
两人心不在焉的胡乱说了几句,又抓了个人来问:“王大人没来么?”
现场都是这三府的官员,两个知府都到了,没道理渝西知府王文斐置身事外呐。
得知王文斐确实没到之后,两人对视一眼,意有所指道:“果然是名门之后。”
不比他们这些寒门小户出身的,底气就是足。
渝西府衙并不是最远的,甚至渝西府的司马前儿夜里就到了,没道理王文斐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他故意的。
里头庞牧和晏骄也在核实人员名单。
“王文斐今年才三十四?”晏骄惊讶道,“渝西府也算鱼米之乡,经济不差,景色也好,他可真是年少有为了,究竟是何方神圣?”
之前她见过最配得上“年少有为”这个形容的,还是京城脚下随云县令费涛,他比王文斐还小几岁。两人一个是京官七品,一个是地方四品,真要论起来,自然是王文斐更占优势。
而且费涛的出身可是大禄朝屈指可数的,想来王文斐也肯定不差。
庞牧没急着回答,“王文斐没来?”
小四点头,“没有消息,也不知是直接不来还是故意晚到。”
晏骄皱眉,“说的是十八之前必到,还剩不到两个半时辰,就算有事耽搁了也该派人传个话来,这是故意打脸呢。”
庞牧将名册随手往桌上一丢,呵呵几声,对小四道:“吩咐驿站的人,到点关门,过时不候。”
小四应了声,转身离去。
“这个王文斐什么背景?”晏骄问道。
两人认识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不给庞牧面子。
虽说如今他退下来,手中没有实权,可并不是捞不着,而是不想要!况且背后还站着圣人呢!
要么是真的恃才傲物,不过她来到大禄朝这么久,若王文斐真有才名,不该没听过;要么就是根基坚实,靠山强硬,跟庞牧对上也不在怕的。
“本朝王家出了两个大学士,一位尚书,现任四品以上官员五人,若要算上前朝,进士碑都有一百多块。王文斐的父亲是太学教授,官职不高却清贵,叔父乃户部侍郎……”庞牧慢慢数着。
晏骄哇了声,“果然是名门!”
谁知庞牧又丢了一句话出来,“你知道太后姓什么吗?”
晏骄一愣,慢慢张大了嘴巴,“姓王?”
庞牧嗯了声,“真要论起来,王文斐可能要喊太后一声表姑奶奶。”
晏骄卧槽了一声,“皇亲国戚!”
庞牧道:“其实原本两边关系并不算特别亲近,但不是有句话么,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两家都还算争气,如今既然都出息了,自然就更不会疏远了。”
晏骄忽然有点担心,“那咱们这么干,会不会跟太后弄拧了?陛下又是个孝子……”
庞牧笑笑,“无妨。”
太后是个聪明人,对王家的事从来没掺和过,有时候圣人想格外开恩提拔,太后还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别说他这次是有的放矢,就算真的闹出什么误会,太后也不会插手的。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小五脸色不善的进来回话,“公爷,大人,渝西府那边有人来回话了,说王文斐实在脱不开身,若您有什么差遣,只管公文差遣就是。”
一直没说话的齐远头一个毛了,“好小子,真有他的!”
真要细细追究起来,庞牧现在没有实权,虽然挂着钦差的名头,但在未说明情由的前提下贸然召集地方官员过来确实有些不妥,但若王文斐真是出于这个考量,完全可以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回绝,众人还能赞一句不畏强权。
可从帖子送出去到现在已经六天了,所有人都在等他,他却早不回晚不回,非要等到截止的最后一个时辰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来不了,更刻意点明“公文往来”,傻子都能看出言外之意:
你一个过气的元帅,在我的地盘上撒什么泼?
小四磨了磨牙,“我去烧了他的衙门!”
“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庞牧直接给他气笑了,想了下,还是对最稳重的小八说,“去打发那人走吧,也不必多说些什么,只留神他的反应。”
小八答应了一声去了。
庞牧站起身来,“得了,既然贵客缺席,咱们也不必久候,这就开始吧。”
至少从这一件事上,他就已经很清楚的了解了王文斐的立场和态度。
庞牧没有替人背黑锅的爱好,当下就把事情掐头去尾并且进行了合理的艺术加工之后说了。
除了王文斐之外,最后一名官员也是昨天就到了,众人知道是因为王文斐才干等了一天之后,果然脸色都不大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