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以重见天日的方正身形佝偻、形容枯槁,与当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青年判若两人。
七天过去了,小屋里多了几个皱巴巴的纸团,可所谓的话本想法什么的,却并没有呈上来。
不是他想束手就擒,实在是憋不出来,连垂死挣扎都做不到。
《侠客记》的话本是三月间吕楠念给自己听的,当时他还没起这个心思,只管整体波澜起伏险象环生十分过瘾,并未留心细节,如今半年过去,早忘了。
且他父母年事已高,偏好富丽堂皇天伦之乐的本子,《侠客记》只听了几段就不爱听,打发人搁置起来。
之后,方正又忙于文会、乡试,早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焦虑:没进考场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中不了。
他跪在堂下,失魂落魄的喃喃道:“我睡不着,总觉得前两年能中秀才也跟做梦似的……我拼命读书,拼命跟人家学,与人讨教,老师表面上夸我,背地里却总是叹气……”
卫蓝皱眉,“你既有此上进之心,难道不知道剽窃乃是文人大忌?一旦东窗事发,永世不得翻身!”
“我没法子!”方正头脸脖子上都高高的鼓起青筋,“我家就我一个男丁,我不能让爹娘失望!我要在家门口列进士碑,让所有人再提起方家时,说的是方大人家,而不是什么商户方家!”
不是他不努力,可比努力更要命的,是天赋。
“能做的我都做了,可就是不行,”方正崩溃道,两只充血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卫蓝和任泽,“你们明白那种豁出命去读书却无济于事,所有人都在进步,唯有自己被挡在后面的感觉吗?”
卫蓝和任泽下意识对视一眼。
还真不明白。
那书不都是看两遍就懂了么……
虽未得到回答,但那两人的表情说明一切,方正顿时觉得自己胸口又被人重重戳了几刀,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后悔,嫉妒,羡慕,憎恨,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飞快闪过,最终都化为无声叹息。
既然世上总要有天才,为何不能多他一个?
卫蓝忽然对方正多了点同情,但同情却不是容忍他犯罪的理由。
“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还年轻,阅历又少,慢慢来也就是了,怎能走歪路?”
方正紧咬牙关,“我想出人头地有错吗?”
周围的人对他寄予厚望,可他却知道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中不了了。而且现任知县又不像前任那样好接触,连官商勾结的路子都走不通,日后方家还有什么出路?
方正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那日偶然得知官府征集话本,他瞬间就意识到这是个攀关系的好机会。而不会做话本的他也很快从记忆深处扒拉出吕楠的《侠客记》,于是立刻翻出来,飞快抄写一番后交了上去。
他不是不怕,不是没有犹豫过,但这件事如果能够成功,事后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很快便冲昏了他的头脑,让那些风险也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
“吕楠母子二人无依无靠,无处可去,也只有我是真心待他们,想来即便知道了也不敢怎么样。至于其他人,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富贵险中求,方正这样安慰着自己,双手因为羞愧和激动交织而微微颤抖,浑身上下的血都好像涌入脑袋里,又热又乱,突突直跳,好像随时都会炸开。
他只是强迫自己工整抄写就耗费了全部精力,根本看不进话本内容。
然而万万没想到,吕楠并不像方正想的那样傻,那样懦弱,他几乎立刻就联想到这件事可能带来的足以改变人生的后续,并敢冒着鱼死网破的风险去报官。
一时鬼迷心窍,终酿成大祸。
任泽问道:“那散播谣言的事情呢?吕楠母子那般处境,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尤其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流言蜚语的力量远比人想象的更为可怖。
那几日闹得满城风雨,在百姓口中,那对母子几乎汇聚了世上最卑劣的品质,简直比人渣败类还不如。吕楠性格本就孤僻又激进,吕老娘又是个没主意的软弱妇人,万一一个想不开寻了短见,就是两条人命!
方正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想叫他们低头!”
当日得知吕楠去报官之后,方正就慌了神,坚持着没在公堂上露破绽已是极限。
在公堂门口,他还曾试图重新叫回吕老娘,借此软化吕楠的态度,不曾想对方大庭广众之下半点账也不买,方正不觉恼羞成怒……
任泽斥道:“读书人最爱惜名声,但凡性格刚烈一点的,以死明志也未尝可知。你口口声声为了家族门楣,为了父母亲人,可所言所行又有哪一点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又哪里配得上读圣人言!”
有时候想起吕楠母子,他就会不自觉的联想到自己和母亲身上,回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几年,好似再次置身于某些令人难以忍受的场景,那些鄙夷凶狠的目光,和高高在上的讥讽的言语。
【“女支女!他娘是女支女,他是女支女的儿子,日后肯定要做小倌儿哈哈哈哈!”】
【“呸,这样的下流种子哪里配看书!”】
卫蓝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忙干咳一声,目带关切。
任泽好似噩梦中的人猛地回到现实,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不断对自己说过去了,都过去了,眼前一切都已不同……
方正活了这么大,自来出入前呼后拥,在这小小培安县受尽吹捧奉承,何曾听过这样刺耳的话?
任泽的一字字一句句都好像最锋利的针尖,狠狠扎在他脑仁上,轰隆隆的疼。
完了,什么都完了!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脸重新涨得通红,失控的大喊道:“若不是我,他们娘儿俩早在街口冻死了!死了都没人埋!”
“那些人这些年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逢年过节还有衣裳,与街上得人施舍的乞丐闲汉有什么分别?”
“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么些年了,我要过什么没有?不过一个话本,又不是杀妻夺子之恨,强抢功名之辱,他不该给我?”
“我是他们的恩人,救命的恩人,莫说小小话本,就算我什么时候要他们的命,难道不该给我?”
所有人都诧异与方正的突然爆发,一时公堂上一片死寂。
良久,隔壁小间的门吱呀一声响,满脸苍白的吕楠推门出来,缓缓走到方正面前,声音干涩道:“原来,你竟这般看我。”
听见他的声音,方正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抬头看去,张了张嘴,只觉口舌发干,到头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分明八月底的天,燥热非常,可吕楠却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好似心底沉甸甸的坠了一个冰坨,整个人从里到外凉透了。
他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破旧的小册子丢到方正脚边,“我与母亲从未想过白吃白拿,自从进了你家,每日所食、所穿、所用,一笔笔一件件都在这上面记清楚了,分文不少。”
“我本想着来日有了机会,将这些都算上利息还了你,再真真正正的做一回东,回报你这几年的维护之情,怎料,怎料造化弄人啊!”
那个小册子也是用最普通的青竹纸做的,纸质坚韧如它,封皮和边缘却都已经起了一层毛边,微微翻卷,显然是主人频繁翻动的缘故。
方正没敢看,可翘起来的边角还是露出来里面一行蝇头小字:“腊月初,得棉衣两件,市价三百文,温暖入骨,感激不尽……”
方正像被烫到了一样,身体猛地抽搐了下,“不是,不是,你不是,我,我也不是”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吕楠咬了咬牙,指着他骂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若要我的命,我二话不说给你,更何况区区一个话本?可你不该拿我做傻子耍弄,又欺我老母!若我当真是你口中那等无情无义之辈,当日一早就来报案了,何苦傻不愣登的先跑回方家与你谈心,望你悬崖勒马?”
若他在事发前开诚布公的向自己讨要话本,便是给了又何妨?左右自己还会写啊!
“你腰缠万贯,父母健在,为人风趣开朗,谁都与你交好,年纪轻轻又中了秀才,你什么都有了,为何非要将我往绝路上逼?”
方正看着他眼神有些茫然,好似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确实拥有了很多。
案件审理结果尚未公示,方家住的那些曾经信誓旦旦的“死忠”们便已一哄而散,据管家交代,还偷走了许多贵重的银器和衣裳、摆件。
不过现在方家已没人顾得上那些小事,方家二老哭倒于衙门口,说愿意捐献全部家产,换儿子回来。
卫蓝没见他们,只是听着外面的哭声叹了口气,稳稳当当的写了判决书。
“方正恶意剽窃,事发后不知悔改,更有言行打压之恶行,着夺去秀才功名,贬为庶人,永世不得科举,杖责三十,流放二百里。”
“流放二百里?!”晏骄看到这个判决后吓了一跳,“这么严重啊。”
早年她是法医,只管验尸,不管判决;后来升为刑部捕头,到手的基本都是下面判不了的恶性人命官司,区区剽窃,还真轮不到刑部大材小用。
所以她对这类案件的惩处措施了解并不深入,本以为最多没了功名,判几年也就是了,没想到竟然要流放!
虽然只是二百里,可绝大部分人一旦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一是郁郁而终,二是没脸回来。
可以说入狱十年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而一旦流放……可能性微乎其微。
庞牧啧啧几声,一声感慨道出了她的心声,“真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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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进了九月,早晚已经要穿外衫了,偶尔风吹在脸上也颇有凉意,刺的皮肤细细密密的疼。
这天晏骄做了胡辣汤,里面加了足足的木耳、肉丝等,还有专门的炸酥肉;又炸了油旋儿和红糖糕,外表金黄酥脆,里面细腻绵软,简直香煞人。
众人在桌边团团坐,嘶溜溜吃的热火朝天,脑门上都沁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白宁和图磬出身好,难免有点世家子女的小毛病,比如说爱洁,比如说挑食,然后两人生了个崽,也很完美的继承了这一特色。
熙儿抱着个大碗,一边用勺子往嘴里送,一边眼睛滴溜溜乱转,见人不注意就把里头的素菜舀出来,飞快的塞给平安,还画蛇添足的美其名曰道:“弟弟小,要长身体呐。”
偏平安是个不挑食的大饭量小傻子,给什么吃什么,还忙不迭道谢,“谢谢哥哥,哥哥真好。”
晏骄就在旁边捂脸,这孩子傻乎乎的到底随谁?
这时廖无言忽然说要往南走,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要去看您的师父?”听了廖无言的话后,晏骄问道,“之前您说过他老人家在哪隐居来着?”
那得去啊,培养出廖无言和临泉这两个妖孽的师父,嘿,多稀罕呐!
“萍州。”廖无言用勺子刮了刮碗壁上沾着的肉丝,又把油旋按进去蘸了蘸,“自他老人家隐居以后就再没见过,如今细细算来已经有八年零三个月了吧?”
师父的生日在腊月二十,这会儿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正好陪他老人家过个年。
大禄朝的疆域和地形与古代和现代任何一个版图都不太一样,他一边说着,晏骄已经在脑海中迅速展开地图,马上定位出了萍州的位置,发现如果真要对应的话,应该是类似于苏杭一带。
所以说文人雅士就是事儿多,隐居也挑剔,基本上都往鸟语花香的江南水乡走,你看有几个去大漠戈壁的?就那些身子骨,估计几个月就给吹垮了。
任泽听了,不仅面露神往,结果下一刻就被卫蓝轻轻碰了碰,“你没有官职在身,若想去,就去吧。”
任泽本能的回问:“你不去?”
卫蓝幽幽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小位卑,仍不敢有丝毫懈怠。”
说着,又直勾勾看向好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几下,“莫忘了叫人捎信回来。”
任泽:“……”
他心中一阵腻味,才要举起筷子敲他的手背,却临时发现上面沾满汁水,只好用两根手指掐着他的手腕甩到一边,恶心扒拉的道:“快闭嘴吧,我几时说过要去?”
卫蓝也不恼,笑眯眯看他,“子澈啊子澈,你”
“闭嘴!”任泽言简意赅道。
众人憋笑不已,庞牧也笑着拿了一个油旋掰开两半,分别给两个小的按到碗里,一槌定音,“这两天收拾收拾,三天后启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