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次日一早,卫蓝先派人去传吕楠。

吕楠本以为是案件有了进展,兴冲冲来,谁知却是对方要求自己说写话本时的想法,登时把希望熄了三分。

他也知自己与方家对抗犹如蜉蝣撼树,更兼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人证物证,想来要赢官司有些艰难。如今几天过去,自己已是举步维艰,可官府却还在调查,又想起前儿曾偷偷瞧见几个捕快去过方家,不由急了。

“大人,方家固然势大,您不能徇私枉法啊!”

此言一出,就连平时最不拘小节的许倩也忍不住发出灵魂一问: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质疑官员清正廉洁跟指着他的鼻子骂娘有什么分别?剽窃案本就难判,一拖几年还是无头公案的多着呢。你倒好,上来一句话就把主审官得罪死了!若是遇到那种心胸狭隘的,二话不说先打你三十板子,然后三下五除二判你诬告、败诉,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晏骄听得直皱眉,总算知道为什么吕楠纵使有点墨水,却依旧屡试不中了。

单单这个一点就炸,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性子,以后如何能够胜任一方父母?换她是考官也得把这人撅了!

如今看来,吕楠之所以落得眼下这样众叛亲离的下场,大半是他这个脾性做的孽。

许倩又摇头道:“得亏着宋亮带着大河在后面切磋,不然大河听了非打死他不可。”

旁观者都这样,更别提当事人了。

“放肆!”卫蓝本对吕楠有三分同情,谁知对方张嘴就说这话,心中突地冒出火来。

“本官清白岂容你红口白牙任意污蔑?你可知诽谤朝廷命官是何罪过?”

说吕楠是个愣头青还真不冤枉,卫蓝呵斥过后,他竟还不知收敛,又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的替自己分辨,惹得任泽十分不悦,黑着脸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也二十浪荡岁的大男人了,文不成武不就,不顶天不立地,功名无望、诸事不成,家产被夺不知分辨,家徒四壁不知维生,带累寡母一并寄人篱下,仰愧天俯愧地,有何颜面迁怒于人……”

吕楠哪儿经历过这个?一炷香过后,整个人都被骂懵了,木然跪在地上,显然在怀疑人生。

隔壁众人连着几天为了这起案子忙碌奔波,结果却被吕楠说成贪污受贿胡乱断案,早就气的不行,此时听了任泽的话纷纷无声鼓掌,又齐刷刷去看廖无言,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

廖无言:“……看什么?”

又不是他徒弟!

大堂上卫蓝叹了一回,语重心长的对吕楠道:“你这脾气若不改,日后也不必继续科举,还是趁早另寻出路吧。”

他就是本地父母官,培安县户籍的书生能够取得秀才功名,获得入仕的第一块敲门砖,决定权全在他手上。

这话不可谓不重,吕楠一听,瞬间面无人色。

“大,大人……”

卫蓝摆摆手,不愿听他多言,重拾话题道:“方才我的问话,你且细细说来。”

心灵先后遭受重创的吕楠老实了,先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这才稍显沮丧道:“草民家贫,又,”他偷偷瞟了任泽一眼,一咬牙,“又无用……早知科举艰难,曾不止一次想过写话本什么的。可前任县令严禁此物,写了也卖不大出去,少了印坊又不爱刻板,没奈何,只好作罢。”

“后来草民结识方正,本不想欠人人情,可当时实在走投无路……方正为人豪爽大气,草民也十分艳羡,不自觉就把心事说给他听,他也不觉得不好,多次鼓励草民写了给他瞧,说若遇合适机会就刻个几百本贩卖,好歹赚个嚼用。”

“因今年草民再次名落孙山,十分低落,又想起来曾经翻看过的游记、杂书等,倒是忽然来了兴致,花了半月工夫反复修改,得了《侠客记》。”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赧然,“草民从未出过培安县,见识有限,那些地貌人文全都是从其他游记和杂书里看来的,也不知对不对。”

《侠客记》没有说明故事发生的朝代背景,吕楠显然也知道自己的短板,就将相关信息进一步模糊,读者只知道故事在不断转换场景,却几乎没人把它跟现实地理设定对应。

卫蓝道:“对不对且不必管,话本不是史书,能自圆其说就好,你只把各处借鉴和编撰的都一一罗列出来即可。”

吕楠应了,果然被带去一间屋子里默写去了。

稍后是方正。

卫蓝先请他坐了,方正惶恐不敢受,推辞再三,到底是坐了半边,脸上难掩被看重的喜气。

卫蓝又叫上茶,也不说正事,反而开始问起方家二老情形,方正越发喜气盈腮,专捡着好听的话说了一车,又说“双亲十分敬佩卫大人年少有为,常以此勉励学生,务必以卫大人为榜样”云云。

比这更肉麻更谄媚的话卫蓝都听过,哪里放在心上,只笑而不语。

待话题转到游学的事时,方正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学生自小就爱跟着家中长辈四处游走,着实是个闲不住的,十四五岁起就带着仆人、书童四处游学,倒也去过不少地方。”

虽是谦虚的话,可说到后面,俨然已十分自得。

“可曾写过游记?”卫蓝含笑问道。

两人年纪相差无几,可众人愣是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慈祥来。

正常情况下,这种对话就是官员在表达自己的欣赏了。方正不觉心花怒放,很是受宠若惊的起身拱手道:“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不曾。”

卫蓝唔了声,又道:“虽不曾治书,可人的经历见闻都是刻到骨子里去的,不经意间便都会流露出来,想必《侠客记》这个本子,也是得益于你素日游学吧。”

方正想也不想的点头,“不敢不敢,胡乱写就,不想竟得大人抬举。”

“到底是少有的好本子,”卫蓝笑的如春风般和煦,当下叫人取了笔墨纸砚来,“本官也想叫外头的人做个榜样,你且将思路、由来一一写来。”

方正一愣,“这如何使得?哪里敢在大人面前卖弄。”

卫蓝道:“如何使不得?不必过谦,写吧。”

说着,竟亲自取笔蘸墨,硬塞到他手上,“写吧。”

方正勉强接了,脸色登时就不大好看了。

卫蓝就坐在他身边,不紧不慢的喝茶,见他久久不动,出言关切道:“怎的不写?”

方正干笑几声,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这个,天下皆知卫大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冷不丁叫学生在大人面前做这个,实在是惶恐。”

也不知任泽才刚在哪儿窝着,此刻却突然冒出来,冷飕飕道:“如此鼠胆,难当大任,何谈为国分忧为民造福?”

他本就是那种张扬锋利的俊美,偏素来言辞刻薄,浑身上下都好像带着刺,此时一开口,方正额头上就见了汗。

卫蓝并未出言,又盯着方正看了许久才淡淡道:“来啊,带方秀才去后面写。”

事已至此,证据虽仍稍显不足,但真相却已呼之欲出。

任泽冷哼一声,“白瞎了这个名儿。”

方正方正,为人既不端方,行事也不正直,哪里配叫?

吕楠当天就被放回去了。

不过两个时辰,他就足足写了厚厚一沓纸,不仅解释了各处地理人文,将出处和参考都标的清清楚楚,还有情节设定上的考量,以及对几位重要角色性格设置的缘由,无一疏漏。

看过之后,晏骄不由感慨道:“入错了行啊。”

这样的人考什么科举啊,要是早跟临泉似的看开点,没准儿几年前就成了扬名天下的大家!每年光卖话本、拍戏也能赚的盆满钵满。

可话说回来,常言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每年多少人挤破头的在科举的独木桥上拼杀?那可真是宁肯死在桥上也不肯另寻他路。

别说封建社会,哪怕到了现代社会,报考人数年年见长的公务员考试不也是这么个道理?

吕楠留下一摞写作感想走了,剩下方正一个人关在小黑屋里对着白纸抱头流汗。

他写不出来。

午饭的时候方家就打发人来问了一回,卫蓝说要留他配合调查;

晚饭时方家管家亲自来了,卫蓝没见;

第二天管家又来了,第三天,方家爹妈亲自过来,卫蓝还是不见。

纸包不住火,当日吕楠和方正前后脚进衙门好些人都看见了的,而半日后吕楠顺利离开,也有人瞧见。

那么方正为什么不能走?

苦于没有娱乐久矣的培安县短短几天内再次沸腾,那些原本指天誓日的说绝对是吕楠抄袭的人好像一瞬间就转了口风,开始绘声绘色的描述方正是如何的衣冠禽兽,如何当面人背面鬼,甚至是如何抄袭。

他们讲的非常详细,仿佛对方就是当着自己的面作案一样,大概已经忘了,前几天,他们也是这样辱骂吕楠的。

就连曾经甘愿拍着胸膛为方正的人品担保的书生们,也如同集体唤了失忆症和失语症一样,绝口不提早前的承诺。

这几天冯飞每天都雷打不动的四处堵张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他能把知道的说出来,奈何对方犹如河蚌转世,嘴巴紧得很。

但谁都没想到,短短四天下来,外界舆论竟来了个大转换,原本的受害者成了施害者,眼见着方正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张鸢身上的防备肉眼可见的弱了。

第六日晚饭时,冯飞与张鸢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内对坐,默默地咀嚼着口中的葱油面。

附近几个州县百姓喜食面食,而葱油面是最便宜最常见的一种。

待将碗中面汤一滴不漏的喝完之后,张鸢终于第一次主动开口。

“方家,县太爷真的会扳倒方家吗?”

冯飞注意到他问的是方家,而非方正,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担忧:怕被方家报复。

虽然他很想安慰对方,说着假话糊弄着把差事办完,但良心还是促使他实话实说,“如今毕竟没有连坐之刑。”

言外之意,案子是方正自己犯下的,方家二老顶了天也就是包庇纵容,甚至还可能什么事儿没有。

张鸢果然紧张起来,两只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安的互掐。

冯飞忙道:“不过你也不必怕,如今的县太爷是个负责的好官,只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方家还敢翻了天去?再说,方家这几年如此张扬,就是仗着出了个秀才罢了,方正一倒,众叛亲离,还有什么可怕的?”

话糙理不糙,张鸢细细琢磨一回,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他叫了一碗浊酒,闭着眼灌下去给自己壮胆,“走吧!”

见了卫蓝之后,张鸢先老老实实的磕了两个头,也不必对方细问便主动说了。

“草民自知理亏,今日便把事情原委说出来,好歹求个心安。”

“其实三月底的一日,草民外出归来,曾亲耳听到方正与吕楠在房中谈论此事。虽然没听到开头,但当时方正明明白白的夸吕楠写得好,说要找人念给母亲听,又说日后若有机会,必要刊刻出来贩卖等等……因草民怕扫了他们的幸,只略听了一回就走了。”

一开始他说起来还磕磕绊绊的,等到了后面,语速不自觉加快,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

“草民这几日虽然没开口,可心里实在不好受……”

“读书正身立心明志,可如今草民却连说明真相的勇气都没有!”

张鸢哽咽道:“草民有错!草民自知天分有限,可真的想读书……下头还有六个弟妹,爹娘只靠那点薄田,连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哪里有闲钱供草民读书?若非方正数次慷慨解囊,草民连考场都进不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方正就好比救了草民的命!草民哪里能返过去帮人告他?”

“可他又确实做错了……”

卫蓝任他哭了一阵,估摸着情绪宣泄的差不多了,这才问道:“此事只有你知道?”

张鸢胡乱擦了擦脸,想了一回又不大确定的说:“也未必。因为那个小院共有一正房两厢房三间屋子,两人一间,除了草民和吕楠之外另有四人,他们素日惯爱往方正跟前凑,那日方正过去,他们未必无动于衷。况且离得那么近,要说一个字也没听见,却也不大可能。”

卫蓝叹道:“错不在你。”

张鸢愣了下,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也是唏嘘。

张鸢虽知情不报,但他确实有苦衷,任何一个人遇到那种情况也会挣扎犹豫:若检举方正,是为不忠不义;可若隐瞒事实,却又对不起自己的良知和长久以来的圣人教诲。

如今虽然有些晚了,到底还能赶得上。

反倒是一样寄居方家的其他人,且不说很可能明知真相却视而不见,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对吕楠落井下石,后来方正失势,他们却又墙头草一样急着跟方正划清界限,转而诋毁起昔日恩人来。

如此首鼠两端见利忘义之辈,着实令人作呕。

任泽斥道:“如今还是白身就能这样颠倒是非趋利避害,若来日得了势,还不反了天?必行欺上瞒下之举!若侥幸为官,必然横行无忌中饱私囊,富贵则淫、威武则屈,哪里还敢指望他们办实事?”

见他气急,众人纷纷出言劝慰,卫蓝更亲自替他斟茶倒水。

“且消消气,为这些人气坏了倒不值当的。”

“我气什么?”他冷笑道,依旧是牙尖嘴利,“左右又不是我做官。”

见众人皆眼带笑意,面露纵容,任泽也只好将剩下半肚子话咽下去,低头闷闷的吃茶,只是耳朵尖微微有些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