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听到这个消息后,晏骄心中顿时冒出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熟悉的是他们这群人实在是劳碌命,偏又爱管闲事,不管走到哪儿都清闲不了多久;

陌生的是……

“说起来,这还是咱们接手的第一起不牵扯身体伤害的案子吧?”齐远摸着下巴道。

晏骄立刻就明白了那陌生的感觉源自何处:

见的死人多了,冷不丁冒出来个活人打官司,还真有些不适应。

因原被告都没有性命之忧,晏骄等人当即决定退居二线,暂且窝在隔壁小厅静观其变,听候卫县令差遣。

原告二十来岁年纪,十分清瘦,穿一件略泛白的棋盘格蓝袍子,头戴同色逍遥巾,进门之后便郑重朝卫蓝拜下,口称大人。

卫蓝私下颇好研究相数,如今已略通皮毛,见他倒也有几分书生气,只唇薄下压、眉眼略窄,平添几分阴沉,心中先就对此人性格有了大致猜测。

“下跪何人,有何冤屈?”

那人做了个揖,神色激动道:“学生吕楠,那告示上的《侠客记》本是学生所作,然而昨日却见署名成了方正,学生要告他剽窃之罪。”

《侠客记》讲的是书生赴京赶考途中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野道士,因好心给了对方一口饭吃,对方便一路护送他到京城。后来书生科举失利又阴差阳错看破红尘,两人一起云游四海斩妖除魔的故事。

这个话本一举打破了当下书生必遇佳人、远游必有风流的套路,书生十分狼狈无用却又常在关键时刻有惊人之举,且后面斩妖除魔的故事也颇有新意,往往超出人们的预料,所以呼声很高。

而偏偏就是这本希望之星卷入了剽窃风波。

历来读书人对自己的印记十分看重,哪怕别人创造出来的新字体,在还没完全独立流行开之前,想要写也要先经过对方的允许。简而言之:你可以没有本事,但不能没有风骨,毕竟本事可以慢慢学,但骨子里歪了,那就真没救了。

所以吕楠告的这一状不可谓不重。

如果告成,那方正必将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如果告不成,吕楠本人则会因诬告学子而施以重刑,这辈子也毁了。

卫蓝问道:“既然是昨日所见,为何今日才告?”

吕楠答道:“学生与那方正乃是旧相识,现如今,现如今学生便与其他几人一并居住在他家中。学生本不愿相信,故而昨日先去找了方正对峙,又要求他立刻秉明大人,及时纠正,谁知方正非但不承认,反而倒打一耙,说是学生胡言乱语,意图毁坏他的名声。学生无法,这才来了衙门。”

隔壁的晏骄等人听见之后都是疑惑,“他嘴里的方正是谁,怎么听着好像收容了许多人似的?”

“培安县大面上不成,却也有几户殷实人家,”廖无言摇着扇子不紧不慢道,“东街口有个方家,听说也有三二千两的身家,家中大小素来皆是乐善好施。”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义不明的笑了笑,“又信佛,每年都捐个几百两香油钱,乃是本地上数的财主。”

众人都是了然:

经历了泥塑佛像的案件后,整个大禄朝的寺院庙宇都受到了空前冲击,许多本就经营不善的小庵小庙纷纷关门,大规模的也是收益锐减、门可罗雀。那些原本出手大方的大善人大财主早年有多么痛快,现在就有多么恶心,别说继续捐香油钱了,只怕改了信仰的也比比皆是。

庞牧嗯了声,“很熟悉的做派。”

晏骄点头,“典型的土财主风格。”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的想起来曾经赵大善人的事。

所以说职业病真是可怕,见多了社会阴暗面后,他们很多时候都会本能地从最龌龊的角度切入,感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逐年锐减……

廖无言又慢悠悠道:“方正在本地略有薄名,因出手大方且极擅交际,友人众多。他时常做东举办文会,又把投缘的外地朋友留在自家居住,时时讨教,想来吕楠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廖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许倩难掩好奇道。

廖无言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皮,瞬间卫蓝和任泽同时附体,“闲时听来的。”

若非出于多年来对他的尊重,大家当场翻白眼的心都有了:你咋那么会听?听了咋就能记住?

外面大堂上,吕楠也已简单的把自己和方正的关系说了,果然与廖无言讲的一样。

“你可知覆水难收?”卫蓝问道,显然是在向吕楠做最后的确认和提醒。

吕楠重重点头,“学生知道。”

卫蓝又问:“那你可有证据?”

“学生有!”吕楠飞快的从怀中掏出一沓书稿,双手呈上,“这是《侠客记》的头两遍稿子,学生三月间就写了的。”

卫蓝示意下面的人将书稿呈上,略一翻看便微微蹙眉。

纸张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青竹纸,任何一家书铺和贩卖文房用具的店面都能买到。这种纸纸质坚韧又够便宜,往往五六十文就能买一刀,常作寒门学子习作之用,根本无法作为什么独特的物证。

至于字迹,从三月至今也不过五个月,纸张和墨迹发旧有限,并不能精确地判断写作时间。

退一万步说,这只是吕楠一面之词,谁又能保证方正在这之前没有写过呢?

见卫蓝久久不语,吕楠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出声喊道:“大人,求大人为学生做主啊!”

“大堂之上,不得喧哗,”卫蓝将书稿放在手边,先压平了他的情绪再耐心解释道,“办案讲求人证物证俱在,且铁证如山无可辩驳,仅凭这一沓书稿就要本官判方正剽窃之罪,实在是难。”

吕楠一张脸涨的血红,才要说话,却见卫蓝将惊堂木一拍,随手取了一支令箭交给下头的人,“你速速去传本案被告方正过堂对峙。”

那人抱拳领命,带了两个捕快去了。

吕楠闻言讪讪闭了嘴,略有些不安的挪了挪膝盖。

卫蓝倒也不干晾着他,又详细问了他和方正的求学经历,得知两人年纪相仿,但家境却如云泥之别,且方正已经中了秀才,而吕楠却依旧是白身,所以见官还需下跪。

晏骄等人在隔壁细细听着,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各种猜测。

“别是讹人吧?”齐远低声道,“这吕楠家里又穷,至今又一事无成,还寄人篱下,天长日久的,很容易想不开啊。”

这种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许倩立刻反驳道:“话不能这么说,大人说过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人模狗样的事儿多着呢,谁知道一层肚皮后头隔着的心是红是黑?多的是人无利不起早,没准儿还是那方正养了一群替他捉刀的人!只不过这回条件没谈拢,所以就鱼死网破了呗。”

齐远失笑,“那大人还说过大胆推测小心求证呢,我不过说了几句,你倒巴巴丢出一车篓子来。”

许倩哼哼几声,“你不能看人家穷就瞧不起人啊,天下多得是人穷志不穷的呢。”

齐远自知失言,也不过多分辨,忙将自己的热茶倒了一杯,双手捧过去,“是我胡说八道,姑娘息怒,谁敢跟我比穷啊!”

在座诸人谁不是泥坑里爬出来的不成?

他这么想着,没留神竟也真就说出口了,现场先是一静,继而众人的视线便默契的集中到了廖无言和图磬身上。

廖无言和图磬:“……”

祖上有钱怪我们咯?

众人:“……这该死的有钱人!”

大家低声笑闹一阵,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众人忙收了话头,齐齐趴在格子窗纸后面朝外看去。

齐远起身急了些,不小心踩到了谁的脚,一抬头就见许倩龇牙咧嘴的,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抬拳便打:好啊,说不过我,这会儿改暗地里下黑手了?

齐远想解释又怕闹出动静,忙将她的小细胳膊捏在手中,又单手做了个告饶的动作,往嘴巴上横着划了一下,无声做着口型道:姑奶奶饶命!

许倩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又连忙捂住嘴巴,可露出来的眼睛里还是沁了笑意。

齐远松了口气,朝窗子指了指,两人这才蹑手蹑脚的趴过去看,然后就觉得后脑勺火辣辣的。

谁,谁在暗中窥视?!

旁边晏骄和庞牧带头做鬼脸,小六在齐远身后做了个杀鸡抹脖的动作:

呸,这对光天化日眉来眼去的狗男女!

外面公堂上又多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打扮可比吕楠讲究的多了,而且眉目舒朗举止大方,且不说腔子里的心脏到底啥色,反正肯定过的挺顺风顺水的,跟一旁苦大仇深的吕楠简直对比鲜明。

“大人,”他并未下跪,只是站直了朝卫蓝一揖到地,大大方方道,“学生方正,见过卫大人。”

律法规定,秀才即可见官不跪。

卫蓝嗯了声,“你可知本官传你来何事?”

方正点点头,居高临下的看向满脸激动的吕楠,正色道:“回大人的话,这吕楠乃是一派胡言!”

“你撒谎!”吕楠的情绪一直不算平静,这句话更像是直接捅了马蜂窝。

他一下子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脸上涨的猪肝一样紫红,右手哆哆嗦嗦的指着方正喝道,“三月里我同你说起这个本子,你说不错,要我誊写了,找识字的丫头念给老夫人听!我那般信你,可你竟然将这本子据为己有,还敢在大人面前颠倒黑白!”

方正冷哼一声,似乎对他的指责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上前一步朗声道:“大人,学生要告吕楠欺诈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