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陈父那老孽障隔三差五就因为酗酒闹事和欠债不还被人四处追打,竟还没死。

“他也要好好查一查,”晏骄道,说到这里又拧起眉头,“当地官员也太不作为了些!”

家务事家务事,一天到晚拿着这四个字做借口!

真要说起来,你们号称父母官,难道那些女人就不是你们的孩子?也没见你们这些爹保护她们。

退一万步说,哪怕夫妻两个寻常拌嘴也就罢了,床头打架床尾和,可那陈老爹聚赌在前,逼迫妻子卖身在后,更有奸污女儿的嫌疑,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明晃晃触犯国法的,他们竟然也不管?

“嗯,”说话间,庞牧已经取了笔墨纸砚,“我先叫小四小五在那边详细的查一查,然后再给上折子。”

涉及到官员任免的事情,还是得交由圣人裁夺。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转眼距离最后一次案发也已过去将近五个月,外头的百姓渐渐忘记了恐惧,重新开始活跃起来,唯有死者家属始终无法释怀,隔三差五就来衙门询问进度。

众人回到培安县等消息。

受害者之一安姜的兄弟安宏果然中了秀才,已经在准备秋闱,可妹妹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去了县学读书,每日放学后都要来衙门一趟,重复已经重复了无数遍,却始终没等来答案的问题:

“敢问大人,凶手可曾抓到?”

每当这个时候,卫蓝都觉得不敢,却又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不曾。”

安宏点头,又道:“之前大人教导学生,说要做个正直的人,仁爱天下,可如今看来,却也未必。”

他正直,他的妹妹和其他七名受害者俱都仁爱,然而死不瞑目。

卫蓝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说不出话来。

他身边的任泽微微蹙眉,忽道:“个人有个人的活法,谁也做不了谁的主,所求不过问心无愧罢了。”

安宏看了看他,没做声,只一揖到地,转身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卫蓝轻叹一声,转身看向任泽,叹道:“你又何必与他计较?还是个孩子呢。”

任泽哼了声,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皮,“他都二十岁了,算哪门子孩子?”

卫蓝好笑,“到底不易。”

“你倒容易。”任泽索性连哼都懒得哼了,随手抖了抖袍子,自己走了。

这傻子,凡事都爱往自己身上揽,早晚一日把自己压垮了。

在这个年代,人犯一旦跑了就很难抓,本以为要以年计,谁知刚过六月,东边就传来消息,说有旅人在路上发现一个被打的昏死过去的女人,还以为是遭遇不测,本来是出于好意送到医馆救治。

谁知医馆伙计替她擦洗干净头脸之后就吓了一跳:这不正是通缉中的陈四丫吗?

伙计赶紧叫了掌柜的,掌柜的又赶紧叫了巡街衙役,巡街衙役报给知县,知县又马不停蹄报给庞牧。

庞牧等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陈四丫竟然会以这种戏剧化的方式出现。

几日后卫蓝出面帮忙交接了,众人仔细对照画像一看,除了脸还有些肿,应该就是她没跑了。

陈四丫被打得很惨,脸上跟开了酱料铺子似的,难为当时医馆的人竟也认得出来。

“也不知她是想拒不交代呢,还是对外人一直这样,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过,嘴巴紧的蚌壳似的。”负责移交的衙役道:“听医官的人说,她有两根肋骨断了,好悬没插到内脏里去,没个一年半载的养不好,倒也不怕他跑了。”

庞牧问:“知道是谁干的吗?”

那衙役先摇了摇头,又有些不确定的道:“也不知是不是确认了她的身份后百姓们胡思乱想的,前儿还有人说隐约瞧见陈四丫和李凡在城内一家粮店附近出现过,我们大人不敢盲听盲信,已经派人四处打探了,想来不日就有消息。”

这么多天来,庞牧难得赞了一句,“你们大人倒也谨慎。”

衙役忙道:“人命关天,哪里是敢疏忽的呢?”

待确认交接完毕,庞牧和晏骄也没有别的吩咐之后,那衙役才紧赶着回去复命了。

晏骄摇头感慨,“都是当父母官的,看看他们和青空,再看看庄瑟庄大人,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庞牧嗤笑一声,“世上再无庄大人。”

正好齐远刚从外面进来,听了这话便脱口而出道:“啊,庄瑟也给人杀了?”

庞牧:“……他被贬了。”

之前庄瑟不过区区六品知州,关乎人命却敷衍了事,圣人连带着一并发落了,那点官衔都不够降的,直接被撵回老家种地去了。

齐远和晏骄齐齐松了口气,竟然还埋怨起庞牧来,“你也不说清楚。”

最近死人太多,搞得他们很有点杯弓蛇影的意思。

庞牧都没脸说他们,径直拿着卷宗进去了。

齐远就在后面跟晏骄嘀咕,“这事儿一出,公爷【地方官杀手】的名号又要重出江湖了。”

晏骄深以为然。

当年庞牧初次去平安县做县令,沿着一路飞速升任知州、知府,乃至三年内重返京城,中间撸掉的大小官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战绩辉煌令人难以望其项背,一干地方官员胆战心惊,一度“闻庞色变”。

众地方官一改寻靠山的念头,转而日夜祈祷,求他千万别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溜达,生怕他老人家吃饱了没事干再鸡蛋挑骨头找出点儿什么不好的来,转头也把自己脑袋上的乌纱给摘了。

如今,地方官杀手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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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女杀人狂魔陈四丫终于现身,所有人都想在第一时间见识下庐山真面目,就连素来孤傲的任泽也不能免俗,以至于晚到的晏骄和齐远差点没挤进去。

才二十一岁的女人,本是花一样的年华,可众人却没能从她身上看到一点儿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应有的生机和活力。

陈四丫很瘦,肥大的衣服外面几乎可以看见清晰的骨头痕迹。她的皮肤发黄而粗糙,掌心和指腹有长年累月做活留下的老茧,手背上更有许多冻疮痕迹和陈年旧疤,几乎找不出一点好皮肉。

她的双眼枯井般死寂,眼角满是细纹,双颊也没有年轻人应有的红润紧绷,反而黑红的开着细小的裂缝,又有许多干皮。

陈四丫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躺着,木然的盯着床榻上方,若非胸口微微起伏,几乎要叫人怀疑这是一具新鲜的尸体了。

也难怪分明还大一岁的芸香见了她,也开口唤做“婶子”。

晏骄拉着庞牧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者点点头,除了留下许倩护卫之外,将其余人都带出去了。

晏骄搬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陈四丫?”

连着叫了几遍,陈四丫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微微往这边动了动眼珠。

据大夫说,陈四丫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好皮,加上断了两根肋骨,想翻身都困难。

“是李凡打得你?”晏骄直捣黄龙的问道。

李凡两个字好像魔咒,陈四丫本能的哆嗦了下,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都泛白了。

晏骄叹道:“这里是衙门,他不敢来的,以后他再也不能打你了。”

顿了顿,她又更正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

陈四丫抱着头发着抖,逆来顺受的等待着习以为常的殴打。

可过了好久,她还是没感到疼痛袭来,不由有些诧异的从胳膊缝里露出眼睛,带点儿疑惑的看着晏骄和许倩,似乎在奇怪她们为什么不动手。

晏骄叹了口气,“你把脸上的药都蹭掉了,先不要乱动,我给你重新上上。”

“大人!”许倩下意识挡在她前面,警惕的瞪着陈四丫。

陈四丫被她的突然上前惊到了,连肋骨上的伤都顾不得,猛的缩成一团,喉间发出嘶嘶的声响,却始终一个字都不敢说。

晏骄无奈的看了许倩一眼,意思是她这样怎么伤我?

许倩还不放心,晏骄又道:“她再快也快不过你,何况我自己也警醒着呢。”

她不是滥好人,现下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撬开陈四丫的口罢了。

听了这话,许倩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到底防陈四丫跟防贼似的。

晏骄摇摇头,取了药膏来,半软半硬的掰开陈四丫的胳膊,又一次提醒道:“你不要动啊。”

陈四丫很听话,叫她不动,她就真的不动,浑身僵硬,直勾勾的盯着晏骄的脸,眼神中似乎有什么稍纵即逝。

只这么看着,她可真不像协助主犯连杀八人的女杀手。

“你恨你娘吗?”晏骄忽然问。

陈四丫的手紧了紧,没做声。

“你恨你爹吗?”晏骄又问。

陈四丫的身体忽然开始发抖,疯狂摇头。

与其说是不恨,更像是不敢恨。

晏骄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想你姐姐吗?”

陈四丫的眼睑抖了抖,眼底缓缓涌出一点名为思念的情绪。

晏骄突然换了个话题问道:“为什么要把人做成泥塑?”

陈四丫的身体意外的放松了许多,干涸的嘴唇开合几下,竟说话了。

“好看。”

许倩只觉隐隐作呕,看向她的眼神犹如在看一头怪物。

“是你说好看还是李凡说好看?”晏骄进一步确认道。

陈四丫想也不想的说:“李凡说的。”

“他说好看你就觉得好看?”

陈四丫点头,没有半点迟疑。

“人也是他让你骗来杀的?”晏骄问。

陈四丫点了点头,又摇头,好像习惯了这种环境,语气语调也更轻快流畅了,“他打别人的时候就不打我,做泥塑的时候也不管我,我高兴。”

在她看来,那简直就是暗淡人生中少有的轻快。

晏骄毫不迟疑的追问道:“你最开始是怎么发现的?他为什么会打别的女人?”

或许在陈四丫成长的环境中,打人和杀人都是极其普通的事情,所以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竟没有一点儿迟疑。

“那人嫌弃他做的面人不好看,说要砸了他的摊子,就……”

晏骄又针对细节追问了几遍,确认陈四丫口中的那人就是当年失踪的寡妇,并逐渐拼凑起当年事件的起因经过:

失踪的张寡妇性格泼辣,为人处世又很有些抠搜,时常与人摩擦。那日她叫李凡给自己捏面人,捏好了觉得不像,就不想付钱。

因为她年少守寡,偏又生的妖娆,勾搭了许多相好,等闲泼皮也不敢招惹。

奈何李凡不是等闲。

他确实不大擅长制作面人,不过强行接了父亲的摊子,勉强度日罢了,如今被张寡妇大咧咧指出,甚至还在大街上出言讥讽,心中怒火熊熊燃烧。

当天夜里,李凡就想潜入张寡妇家杀人,谁知却意外见对方要去小树林幽会,索性就半道把人截了。

李凡当着陈四丫的面对张寡妇做了所有能做的坏事,回过神来天都亮了。因不好抛尸,他索性就用捏面人的材料统统裹到张寡妇身上去,做了个等人高的飞天仙女。

再然后,李凡就把张寡妇做的面人拉到城外的破庙。

说来讽刺,他本意是丢弃,谁知反而被几个路过的当成神像跪拜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那破庙地处荒凉,周围时常有野兽出没。那“飞天仙女”外面是香喷喷的面,里面是臭烘烘的尸体,不管哪样都是野兽最爱,没过几天就比拖走分食。

从那之后,李凡和陈四丫就双双得了启发:

素无才能的李凡惊讶的发现,只要有真人打底,做出来的塑像就十分生动逼真;

被打了十多年的陈四丫诧异地发现,原来只要丈夫忙于折磨他人,有这样的事勾着他,自己就是安全的,甚至还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打下手而得几句夸奖!

“我不想挨打了!”陈四丫有些激动的喊道,“他是第一个夸我的人,我,我想要别人夸我!”

晏骄深深的皱起眉头,许倩一脸崩溃,“可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人家好好的,你就忍心看她们去死?”

“我不想挨打,”陈四丫坚持这个回答,神情癫狂,眼神却淡漠的令人作呕,“反正我不想挨打。”

过了会儿,她忽然憨厚一笑,“反正我不认识她们。”

晏骄正色道:“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陈四丫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脸色涨红的瞪着她,“我疼,我不要挨打!”

她就是看不惯那些该死的女人笑呵呵的样子!

凭什么?都是女人,自己的日子苦的好像汤药汁子熬出来的,凭什么她们就能得万千宠爱?

晏骄认真地跟她说:“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他?为什么不逃走?”

即便一开始陈庆和李凡看得严,可后来她分明有许多大范围单独行动的机会,为什么偏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去,甚至主动成为他的帮凶?

然而陈四丫却又惊骇的眼神看回来,仿佛在说:“为什么要跑?”

晏骄无语,被噎的胸口痛,隐约觉得在这个世界观内,总会被圈入死胡同。

“他都把你往死里打了,你还不跑?”

陈四丫愣神,良久,喃喃道:“娘说为了我们不能跑,我也要为了娘,娘说不能跑,爹和他也都说跑就打断腿。”

晏骄崩溃,你要是真自己跑到天边去,他们打空气吗?

所以说究竟为什么啊!这都他娘的什么胡说八道。

什么母亲口中的都是为了孩子,都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云云……其实归根结底,都只是母亲的自我感动和自欺欺人罢了。

自始至终她们想要维护的,也不过是自己心底那个所谓的“完整家庭”的恶心的梦。

陈四丫对己方罪行供认不讳,或者说的更准确一点,是她压根儿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犯罪。

甚至就连晏骄说起李凡时,她竟还主动帮忙开脱!

不过这似乎也不太绝对,因为到了弟弟陈庆那里时,陈四丫却又好似什么都懂了,并骂陈庆不要脸、活该云云。

“你跟你弟弟水火不容,怎么又一起出来犯案呢?”晏骄心中已有猜测,但猜测却不能作为证据,最终还是要听人犯亲口说才行。

果不其然,陈四丫恨怕交织的道:“他,我男人看重他,他们两个素来要好,我说了不算……”

晏骄第无数次叹气,“那这次你男人为什么又要丢下你?”

陈四丫的眼神刷的黯淡了,竟带点委屈的道:“他嫌我碍事。”

说罢,却又大声申辩起来,“我替他做了那么多!他夸过我能干的!”

晏骄和许倩对视一眼:这人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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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凡和陈庆的抓捕一直持续到六月中旬白宁和岳夫人等一行人到。

那日他们前脚刚进门,后脚衙役就满脸欢天喜地的冲进来喊道:

“抓到了,抓到了!”

庞牧弯腰提起儿子亲了又亲,由衷赞叹道:“你们可真是福星啊!”

白宁等人在路上也大约听说了案情,闻言亦是唏嘘不已。

晏骄忙追问道:“人呢?情况如何?可认罪吗?”

那衙役道:“我们的人最先发现了陈庆,他跟李凡前后脚进城,两人通过沿途留下的记号联系……陈庆想逃,还打伤了两个捕快,又想泼火油,被当场乱箭射死。倒是李凡反而安静些,为保万一,我们给他挑了脚筋。”

晏骄赞许地点头,只觉心中异常痛快,又特意嘱咐道:“药材珍贵,能省则省,止痛药什么的就停了吧,也省的使人犯神志不清,耽搁审案。”

那衙役心领神会,“晏大人说的极是,其实我们大人也是这个意思,一路塞着麻核桃过来的。”

若非天气炎热怕伤口感染了把人弄死,他们简直连一点药粉都不想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