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塑中的眼睛脱水、干瘪、凹陷,但晏骄却觉得被直直看到心里来。她与那个姑娘分隔阴阳两界对视着,浑身的血液冰冷,头脑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五感缓缓回归,她的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远处好像有谁在哇哇呕吐,又似乎有谁在温柔而急切地喊着“骄骄”……
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好像已经割裂成两个人,一半的自己麻木的看着另一半的自己像是发了狂,用手将包裹着芸香的泥塑掰碎,然后奋力挣脱开庞牧的阻拦,将芸香扛到地上放平。
“我要救她。”
晏骄喃喃着,一下又一下按压着芸香冰冷的胸腔,希望能用这种后世的急救措施换回她的呼吸。
“骄骄,”庞牧叹了口气,在旁边低声道,“她死啦。”
咱们来晚了。
晏骄置若罔闻,口中机械的数着次数,等她要去为芸香做人工呼吸时,终于被庞牧硬掰过来,一字一顿,“她死了,没救了。”
这六个字好像按了开关,晏骄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捂着脸,泣不成声,手中仿佛还带着芸香身上的凉意。
“我来晚了。”
来晚了。
就差一天!
也许,也许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芸香还活着!
为什么呀,她为什么不能来的再快些?
二十二岁,这个姑娘只有二十二岁呀!
后面齐远在黑着脸骂娘,那些大大小小的和尚把午饭连着胆汁吐了满地,脸色蜡黄,回过神来之后瑟瑟发抖,沙哑着嗓子喊道:“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谁能想到,本该圣洁的佛坛上竟然陈放着尸体,何其讽刺又何其可怖!
许倩眼圈发红,指着他们的手在微微颤抖,“什么都不知道就敢随便叫人来塑像?回头你们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方丈仿佛被人迎头敲了几棍子,整个人都懵了,瘫坐在地道:“贫僧,我们这里不像那些大寺院,既有财主供养,又有官府照应,更多田地庄园,衣食无忧……我们平日能吃饱穿暖就很不容易,围墙塌了都没钱修缮,又哪里来的银两重塑佛像?”
“前些日子那三人来了,说是信众,专替一干庙宇重塑佛像、菩萨,要价只是市面的三成……他们又有许多家庙宇的印鉴、文书,那做不得假!”
“贫僧想着,既然前头已经有那许多家做了,想来不会有诈。左右这庙里也无甚可图……谁知,谁知唉,真是罪过,罪过啊!”
晏骄愣愣的看着死去多时的芸香,只觉从心底一阵阵发凉,忽然就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师父,”阿苗替她擦了擦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咱们是不是得准备验尸了?”
晏骄稍微回了点神,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就算验尸又能怎么样呢?死去的人终究回不来了。
“阿苗,”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全身的力气都随着一声叹息化为乌有,素来神采奕奕的眼睛也骤然消失了光亮,“我好累啊。”
她自认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可到头来,原来还是什么都挽回不了。
为什么他们总要在案件发生之后才能发挥作用?
阿苗被她的样子吓坏了,下意识看向庞牧。
庞牧示意阿苗先带人去收敛尸体,自己则揽着晏骄去外面阳光下坐着,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她的脊背,“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
晏骄用力搓了搓脸,手上湿漉漉的,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挥之不去的全是泥土掩埋下奋力圆睁的眼睛。
她闭上眼,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从眼角渗出来。
她趴在庞牧怀里,没有声音却哭的一抽一抽的。
怎么就不能再快一点呢?
这种无力的感觉太疼了。
她太难受了,也太累了,连日来紧绷的弦在这一刻系数断裂,将她的世界硬生生划成血淋淋一道一道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山下又来了许多人,她好像已经睡着了,却又像没睡着,耳畔回荡着许多杂乱的声响,听上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她的眼前本该一片漆黑,但朦胧中却仿佛有几个人影晃动,待要上前看时,却愕然发现是几尊色泽光鲜的菩萨、佛像。
那些神明高高在上,眼神慈爱的俯视着她,可下一刻,却又从她们的七窍中渗出来殷红的鲜血。
神明的五官在她的注视下扭曲,从慈眉善目化为狰狞可怖,一个个将她围在正中,一道道撕裂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你为什么才来!”
晏骄猛地睁开了眼睛。
“有哪里不舒服吗?”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像黑夜里滚烫的光束,瞬间驱散阴霾和黑暗。
晏骄盯着陌生的帷帐摇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痛,“下山了?”
庞牧嗯了声,去倒了热水,先自己喝了一口试温度再递到她唇边,“喝点水吧,加了枣花蜜。”
她太累了,骤然紧绷的情绪又在瞬间崩溃,哭着哭着就昏睡过去,庞牧将现场诸多事宜全数交给齐远负责,自己先带着晏骄回了黄柳县衙。
晏骄顺着他的胳膊半坐起来,就着他的手将茶盅内的蜜水一口口饮尽,然后靠在床头怔怔发呆。
外面隐约有哭声传来,撕心裂肺的,好像透着血。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唇上立刻挤出来几滴血珠,“芸香的家人来了?”
庞牧点点头,小心的替她擦了嘴唇,“前面有郭本照看,你安心休息就好。”
“他不用去监考吗?”晏骄缓缓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一度停滞的脑筋开始缓慢重启。
“处理完了事就去。”庞牧替她拢了拢头发,又从旁边热水盆里取了手巾,“敷一敷眼睛吧,会好受些。”
郭本本已在考场监考的,昨儿晚上才出来,明天早上之前就要回去,也是忙的厉害。
好在县试到底轻松些。
晏骄看了看庞牧,见他同样满眼血丝,也是心疼,“我没事,你也去睡一觉吧。”
算起来,大家三天下来统共只睡了三四个时辰,哪怕是个铁人也该上油了。
庞牧轻笑一声,亲了亲她的指尖,“这算什么?当年打仗,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时候多着呢。”
晏骄的眼睛柔的想要化成水,忽道:“你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在问人为什么能够那么久不睡觉,可庞牧看向她的眼底时却已明白: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是个好问题。”庞牧也爬上床,跟她肩并肩靠在一起,缓缓地吐了口气,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怎么熬过来的呢?”
他杀过许多人,也救过许多人,更曾眼睁睁看着无数无辜百姓在他面前死去却无能为力。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不亲身经历的人很难想象那种自我渺小和无力。
他也曾恐惧,也曾茫然,也曾质疑自己究竟能否坚持下去……
可结果就是:现实根本不会容许他怀疑自己。
要么坚持下去,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所以他熬过来了。
“骄骄啊,”庞牧伸开左手,朝着灯火处虚虚一抓,看着那火光毫无障碍的漏出来,叹道,“天下何其之大,你我不过沧海一粟,何其渺小?管不过来的。”
即便他们今天真能救下芸香,可或许就在同时,大禄的另外某些角落,正在上演另外一出悲剧。
芸香的事情不是终点,只要他们还活着,以后还坚持走这条路,类似的事情绝对还会再发生。
人力有尽时,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晏骄看着他的侧脸,只觉似乎在某个瞬间忽然有沧桑和无奈一闪而过,但马上就被坚毅所取代。
她无声长叹,闭着眼枕在庞牧肩头,搂着他腰的手臂又紧了紧。
“公爷,”小四在外面低声道,“芸香的家人想把尸体带回去安葬。”
衙门扣留尸体却迟迟不能解剖,死者家属又一直苦苦哀求,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庞牧本能的低头看向晏骄,恰对上她刚睁开的眸子。
“敲了几遍门了?”晏骄忽问了个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庞牧伸出三根手指。
晏骄沉默着爬起来,站在地上微微打了个晃,双手不停地给自己重新绑了马尾。
庞牧迟疑道:“可以再等等。”
“不必了!”晏骄对着铜镜用力拍了拍脸,看着双颊慢慢爬上两片微微肿起的红,眼神重新坚定起来,“我这就去验尸。”
她不会让芸香白死的。
说完,晏骄便猛地拉开门。
正准备抬手再敲的小四被吓了一跳,破天荒的睁圆了眼睛,“晏大人?”
“尸体在哪儿?”晏骄问道。
小四压根儿顾不上说话,本能的朝右后方指了指。
“多谢。”晏骄头也不回的往那边去了。
小四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又刷的转过来看庞牧,“公爷?”
庞牧望着晏骄离去的方向笑了笑,“我信她。”
说罢,他随手拽了拽皱巴巴的衣服,大步往前院走去,“走吧,咱们也有事要办。”
小四这才回神,先朝停尸房的方向郑重一抱拳,这才快步追上庞牧的脚步,“方才郭大人说……”
另一边。
“准备烈酒、热水、白布、牛油大蜡!”晏骄一迭声的吩咐着,小六和小八马不停蹄的去衙门库房要去了。
“师父!”听见动静的阿苗和许倩都冲出来,见她过来都是泪汪汪的。
晏骄歉然一笑,“让你们担心了。”
“师父!”阿苗飞快的抹了抹眼角,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您终于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许倩不轻不重的往她肩膀上捶了下,“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这话该问你们!”晏骄回了她一下,“我可是刚睡了一觉。”
三人相视而笑。
刚才许倩已经硬着头皮帮阿苗初步清理了尸体,现在晏骄只需要检查解剖就行了。
许倩打了个哈欠,胡乱擦掉眼角渗出的眼泪道:“简直不是人,太狠了。”
晏骄先在心里默念了一段往生咒,这才凑近了细细观察起来。
“尸体保存完好,没有被腐蚀,也没有经过任何附加处理,”她微微蹙眉,“包裹尸体的泥壳带回来了吗?”
“就在那里。”阿苗指了指墙角的一大堆彩色泥块道,“刚才我跟倩倩看过了,就是普通的细黄泥,中间掺了一点棉絮,是常用的泥塑手段,就地取材,造价低又不容易龟裂。”
晏骄捡起一块对着烛火细细看过,确实如此,不过这也越发令她不解。
看上去凶手只是简单地在尸体外面糊了一层泥巴,堪称粗暴,可这么一来,时间一长尸体必然腐败发臭,纵使大殿空旷透风,也难保不被人发现。
是他们素来如此,就是这么有恃无恐呢,还是出于某种原因而突然改变了作案手法?
“消息传出去了吗?”
许倩点头,“刚才小六已经飞鸽传书,又使官驿四百里加急,通知立刻检查之前七名受害人曾经去过的庙宇泥塑,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晏骄嗯了声,“最初一名受害者遇害至今已经十个月有余,如果凶手也是像这样保存尸体,难道期间前去参拜的香客和当地出家人都一点儿察觉都没有吗?”
许倩和阿苗对视一眼,“对哦。”
尤其最早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周姗姗失踪时可是五月,天气炎热,尸体腐败更快!
晏骄想不通,摇摇头,“只好等那头的消息了。还是先看芸香吧。”
这个生前备受疼爱的姑娘,此刻就这样孤零零的躺在停尸房冰凉的床上,伤痕累累。
“尸僵开始缓解,尸斑按压消退困难,死亡时间在一天左右。”
也就是说,差不多是芸香刚到铁门寺,或者在路上就已经遇害了。
“细微的擦痕和磕碰痕迹很多,死前应该曾进行过一定程度的挣扎,”晏骄习惯性眯着眼睛道,“四肢有明显束缚痕迹,有很清晰的手印,曾被人按压。”
阿苗张了张嘴,胸口一阵阵发堵,强烈的愤怒和感同身受的屈辱感几乎令她爆炸,“是多人同时行凶?”
晏骄详细测量了尸体四肢的手印尺寸,“至少有两人施暴,其中一名为女性。”
“下体撕裂痕迹明显,死者生前曾遭遇过性侵”,晏骄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让声音听上去更平静一点,“不止一次。”
随着她的话,阿苗和许倩脑海中都浮现出一副人间地狱的场景:
年轻的姑娘绝望挣扎,然而曾经她给予过信任的人们却冷漠地残忍的将她一次次拖入深渊……
“畜生!”
许倩咬牙切齿道,愤恨的表情与齐远如出一辙。
晏骄仔细检查了尸体的口鼻,“窒息死亡,准备开胸。”
虽然现在还没看过内脏,但她已经基本能够确定:芸娘在被封入泥塑时,还活着。
她是在经受了种种非人的折磨后,被生生憋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