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泽自认不太适应这样亲昵的打招呼方式,可他却在一瞬间发现,从这群人出现的那一刻起,几个月来压在自己肩头的担子好像突然就轻松许多。
这么说可能有些滑稽,但他想了想,却又忍不住抖了抖睫毛,眼底泛起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和笑意,几乎是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一样,也学着晏骄的样子,抬手轻轻捶了下她的肩膀,“晏大人,也不错。”
这个动作做完,包括晏骄在内的众人都有片刻错愕,随之而来的便是欣喜。
任泽勾了勾唇角,仿佛曾经的某些固执和隔膜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到底是,自己人。
卫蓝在一旁静静看着,也替他高兴。
“啧啧,没想到卫大人穿这身官服也怪好看的。”齐远笑嘻嘻的从马背上跳下来,倒背着手围着卫蓝转了一圈,煞有其事的点评道。
他本是打趣,谁知卫蓝一反常态不退反进,反而冲着他抱了抱拳,“好说好说。”
众人微怔,旋即大笑起来。
齐远失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青空已非吴下阿蒙。”
老实人竟也会反击了。
卫蓝也跟着笑,笑过之后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对后面牵马过来的廖无言行礼道:“师父。”
廖无言眼带笑意的打量了他一回,点头,“精神了,是不错。”
卫蓝一张如玉的脸上微微泛了红晕。
任泽也上前行礼,恭敬道:“先生好。”
卫蓝忙在旁边道:“子澈一路助我良多,若非有他”
他话还没说完,廖无言就挑眉看过来,一针见血道:“我就这么像要站在大街上骂人的?”
卫蓝赧然,小声道:“不像。”
如今他已是一方父母,可在一干朋友师长面前,仍不自觉流露出真性情。
廖无言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又对任泽点点头,“你很好。”
任泽下意识抬头望过去,眼神中混杂着诧异、惊喜,还有点不易察觉的震动。
良久,他慢慢的一揖到地,“谢先生。”
这还是廖无言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示了对自己的肯定。
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友人和师长悉数到来,卫蓝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愉悦,见周围的百姓俱都伸长了脖子往这里瞧,他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家先随我去衙门吧。”
庞牧半真半假的问道:“我们呼啦啦十多号人,衙门可住得下?”
他曾在平安县做过县令,自然知道县衙格局有限,他们来的突然,唯恐卫蓝没有准备。
“单人单间是不能够了,”任泽抄着袖子幽幽道,“所幸近来衙门人员精简不少,委屈委屈,两人一间倒也塞得下。”
众人都从他简简单单一句话里听出来故事,不过见他此时尚且一派轻松的模样,想来问题早已解决,便都很默契的没有发问。
数字侍卫团坐卧起居从来都是两人一对;而廖无言和图磬的生活习惯都极度接近,也习惯了在特殊时期同屋而眠;夫妻档自然不必说,许倩和阿苗两个小丫头刚好一屋……
齐远飞快的计算了人头,搓着手冲宋亮嘿嘿发笑,然后一把勾住他的脖子道:“老宋,看来是咱们一个屋了,也好,回头切磋起来更方便。”
宋亮身体僵硬的往外挣了两把,没挣动,原本憨厚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丝绝望。
切磋个屁!
自己在他手上根本走不到二十回合,说送菜还更贴切些!
庞牧不管后头闹腾,疑惑道:“今儿二月初七了,这几天不该是县试了?大冷天的,你们两个满大街跑什么?”
“初十第一场,”卫蓝边走边说,“年前我和子澈办了几件事,这几天还要再确认落实下。”
培安县最要命的地方就在于没有代表性的产业,单纯种地只能保证饿不死,既然他们打算靠文化产业发家,自然也不能光靠两张嘴皮子。
去年他们就将县城内外有名有姓的读书人都梳理了一遍,愿意继续读书科举的自然好,可自觉无望不想读了的,也不强求,统统在衙门重新登记造册,或是去县学教书,或是开设私塾。
至于剩下的,就是如今他们在跑的事。
任泽比一般人怕冷,众人只穿着袄子,他脖子上却还要围着兔皮围脖,尖尖的下巴都藏在兔毛里。
他又把手往袖子里抄了抄,凉凉道:“虽说有教无类,可读书这种事更多的还看天分,有些人科举不成,写话本、填词作曲却颇有心得……”
真要论起来,寒门学子通过科举取士飞黄腾达的毕竟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一辈子穷到死不说,还拖累一家老小。
但写话本之类就不同了,赚钱是立竿见影的事!
尤其现在天下太平,百姓们对这方面的需求与日俱增,只要有意思,不愁没销路。
卫蓝接道:“我们找了一家老印书坊,从中牵线搭桥,已经印了两套话本出来,还卖到周边几座县城,已经有外地书坊主动来询问了。那两个书生尝到甜头自不必说,其他人见了也不免心动……”
他和任泽都是苦过来的,为了能继续读书,什么事情都肯做,但其他人却不一定这么想。
最初这个提案发起时换来的是“有辱斯文”的反抗,响应的人一个没有,等着看热闹的却不少。
原本卫蓝还想挨家挨户的游说,结果就被任泽劝住了。
“世人多愚,一分才学想八分享乐,令人喷饭。”任泽毫不留情的嗤笑道,说话间已经提笔蘸墨,不过一日下来便写了个才子佳人的话本丢去书坊印了,结果一月下来卖出将近一千本,赚了个盆满钵满。
当时卫蓝看着那堆白花花的银锭子就唏嘘道:“子澈啊子澈,你这是赚了我十年的俸禄啊!”
任泽轻笑一声,随手丢过去几锭,懒洋洋道:“拿去花。”
过于清贫的卫知县还真就花了……不过打了欠条,结果任泽转头就把欠条烧了。
果然这世上最具说服力的就是银子。
某先生通过写话本一夜暴富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原本的反对声音瞬间消失,曾经那些义正辞严的喊着“有辱斯文”的人们争先恐后的跑来县衙,结果最终通过的只有两人。
回忆此事,卫蓝还是感慨良多,“到底是子澈。”
任泽瞥了他一眼,“他们就是看准了你好性儿。”
卫蓝冲他温润一笑,“我得子澈,如鱼之有水也。”
任泽熟练地哼了声扭开头,可众人总觉得他后脑勺都隐隐透出一点受用。
他跟卫蓝都曾亲身经历过世间最残酷最卑劣最肮脏的一面,从某个方面来看,他们确实是最像的。
但真要说起来,他们却又是截然不同的。
哪怕在经历了那么多,可卫蓝依旧不介意对这个世界回报以善意,可任泽……
他早就在身边画了一个圈,固执地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割裂开来,有幸进入这个小圈子的不过寥寥数人。
感情方面,他是吝啬的,刻薄的。他可以有“善”,但这份善并不如卫蓝那样纯粹,所有的付出必须要建立在他确定自己可以得到十倍百倍的回报的前提下。
卫蓝一行人回到县衙时,里头的人早得了信儿,说年轻的县太爷迎来了一群来头不小的朋友。
那些人心思各异,脑袋里小算盘打的噼啪响,此刻却都不约而同挤到前院看热闹。
本是有人想上来摸风向的,奈何庞牧等人气势太盛,乍一露面就把众人震慑住,几十双眼睛直勾勾目送他们远去,竟无一人敢上前搭话。
卫蓝也不与他们解释,径直带着庞牧等人去了二堂,又点了一个姓杜的老人去归置行李。
“杜伯是自己人,”他对大家解释道,“平时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他。”
众人应了,分别落座。
寒暄已经在路上弄完了,这会儿就直奔主题。
卫蓝已经派人去取卷宗,抽空介绍道:“这些日子我跟子澈没少到处跑,可惜所得线索有限,进展很慢。接下来又是县试,你们来的倒是时候。”
第一名受害者是十八岁的姑娘安姜,当时都准备定亲了,谁知却在去年十一月十七庙会那日失踪了。
第二名受害者是二十岁的新媳妇如意,腊月二十失踪。
“她们两个的家庭生活和人际关系都很简单,为人很不错,熟人作案的可能不大。”卫蓝曾旁观过庞牧他们破案,对这些倒也略懂皮毛,可惜经验不足、线索又少、配合不够,进度堪忧。
晏骄简单翻看了卷宗,“来这儿之前我们去了一趟茂源州,交叉对比这两起案子之后,倒也不能说受害者之间完全没有共同点。”
“都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庞牧总结道,“家人疼爱、朋友亲近,生活中基本没遇到过什么坎儿。”
结果一遇上,就是致命一击。
任泽是第一次以平等的身份公开参与到其他人的案件侦破中来,可他却觉得这个场景、这种感觉无比熟悉,让人本能的选择信任彼此。
“有人专门挑选这类人报复么。”他轻声道,脑海中迅速勾勒出许多爱恨情仇的碎片。
青楼楚馆中最不缺的就是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他在那里长大,早已对这些烂熟于心。
“只能说高度怀疑,”晏骄道,“关键是这种怀疑面太广了,你们还发现这两名受害人有其他共同点吗?比如说去过什么地方,喜欢吃什么东西之类的?”
“有,并且不止一处,”卫蓝点头,“她们都住在城里,年纪也相仿,虽然互不相识,但生活习惯和爱好都比较接近,都爱做点针线、吃点零嘴儿什么的。之前我们曾去她们常去的针线铺子和果子店问过,只是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针线铺子?”晏骄下意识看向庞牧,“之前的周姗姗是不是也经常去?所以当天说这话的时候,周家人都没往别处想。”
卫蓝一怔,“当真?”
庞牧点点头,“你们先忙县试,我们等会儿”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等会儿就去针线铺子问问。”
卫蓝在众人透着疲惫的脸上扫视一圈,重点关注了他们满是血丝的双眼和乌青的眼底,禁不住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左右也不差这会儿了,还是歇一歇再去吧。你们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们和子澈也还空着,不如先用过午饭,小憩片刻,养一养精神再去不迟。”
任泽主动站起身来,“远来是客,今日我做东,可有什么想吃的?”
如今大家都知道他顺手写话本子赚了钱,倒也不客气。
晏骄想了一回,笑道:“阴雨冷天,自然是大家凑在一起吃火锅来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