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大年三十,庞牧带着妻儿去父兄墓前拜祭,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家常话。爷仨一处吃了酒,一年圆满。
天色渐晚,细细碎碎的小雪纷扬而下,静悄悄的覆盖在原有的雪地上。偶尔有一两片飘到燃烧的火把上,发出吱啦的细微爆裂声。
庞牧站起身来,替晏骄和平安拂去帽兜上的雪片,又摸了摸冰凉的石碑,笑道:“也该家去了,改日再来寻你们说话。”
微风掠过,在墓碑前的贡品堆儿里打了个卷儿,燃烧过后的纸灰蓦的升起,拔了一尺多高,然后散开。
庞牧微怔,脑海中忽然划过许多零星的记忆,心情悄然变得温柔而酸涩。
晏骄拉了拉平安的小手,“跟爷爷和大伯说新年快乐。”
平安眨了眨眼,乖乖冲着墓碑道:“爷爷,大伯,新年快乐。”
他渐渐大了,口齿越发清晰,能一口气说的句子也越来越长。因爹妈俱都身材高挑,他在同龄人中的身高优势日益明显,如今已经跟比自己大半岁的熙儿身量相当了。
庞牧冲晏骄笑了笑,跟她一起拉着儿子的小手,擎着火把,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往回走去。
暮色落在他们身后,而前方不远处,便是摇曳的万家灯火。
接连几日阴天,正午都不见太阳,百姓们无法看天估时,衙门便开了铜壶滴漏,又加派更夫,每隔半个时辰便四处敲着梆子提醒。
一家三口踏入城门时,刚好听见梆子声响起,敲梆子的人扯着嗓子喊道:“酉时过半,该预备家去吃饭啦!”
平安咯咯笑起来,欢快的拉着爹妈的手臂蹦着跳着踩雪,仰头望着他们,“家去吃饭啦!”
他的胃口极好,对吃什么其实不大在乎,所贪恋的,也不过是爹妈日夜陪伴。
庞牧失笑,“这事儿上头你耳朵倒尖。”
平安就嘿嘿的笑,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名为快乐的光。
“今儿早起瞧见有卖栗子的,”晏骄笑道,“走之前我已吩咐小金她们预备了,除了饺子,晚上还吃栗子炖鸡、红焖干菜、喝大骨头汤。”
一般三餐主菜都是她定,其余小菜则交由厨房看着办。
“挺好!”回城之后,街边就有火把和百姓家中透出的朦胧光晕,不必自己单独再点。庞牧将火把往路边积雪中按熄,交给晏骄提着,自己则将胖儿子扛到肩头,“回家喽!”
说罢,便发力绕着晏骄跑了起来,平安熟练的抱着他的脖子,笑得脸都红了。
有出来点冰灯的百姓瞧见了,便都过来问好,又敬又羡的瞧着。更有小孩子眼馋,也嚷嚷着叫爹扛,原本冰冷的大街上迅速多了几分温柔的人气。
前儿晏骄把冰灯的事儿说了之后,顾宸舟回去和祝萧绿商量了好久,觉得可行。
只是点灯费油,如今鲜有游人,等闲人家却不大舍得,便以一种耐烧的木头代替,倒也有些野趣。
但见远处影影绰绰的皆是漆黑的群山,绵延起伏,犹如暮色下潜伏的野兽,野心勃勃,却又畏惧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瑟缩着不敢入城来。
这座城本身,便是漆黑大地上滚烫的火种。
之前齐远等人没能在打雪仗时修建城池,到底不甘心,前几日便铆足劲头无师自通的做了冰雕,愣是在庞宅和衙门之间的大道上立起一座晶莹剔透的微型堡垒,上头瓮城、马面、箭楼一应俱全,还有几十个活灵活现的小雪人。
入夜之后,众人在内里置了火把,照的亮晶晶的,远远望去犹如一座琉璃冰城,好不美丽!
饶是进进出出已经见过许多回,可每次见了,晏骄还会忍不住由衷赞叹,就觉得这些人内心深处藏着的艺术灵魂展露无遗。
或许正是生不逢时,若在后世,没准儿也能出几个名扬四海的艺术家什么的。
今儿要守岁,庞牧一早就跟顾宸舟他们打了招呼,叫赶紧弄完公务来庞宅这头热闹。
那两人也爽快,果然麻溜儿处理了公文,抱着些乱七八糟的干果子、野菜来凑趣。
不过廖无言最近不大待见他们。
都是被逼的。
如今顾宸舟满心满眼都是“找个德高望重的大才子为镇远府扬名”,于是见天追在廖无言屁股后头求他大笔一挥写点儿什么。
廖无言不胜其烦,却也拿他没辙,就在年前最后一次讲学时随口提了一嘴,说要考教下众人学问,命他们以本地风光为题,写诗作词拟赋皆可。事后他亲自批阅,年后由本地官府编一套册子出来,并传与各地书局刊刻印刷。
好么,此言一出,廖无言这头清净了,连带着附近几座州城却都热闹起来。
读书人么,求的是为官做宰,有几个不热衷于扬名天下的?
若果然能得了廖先生青眼,能登上官府编撰的诗词册子,何愁世人不知晓他们的大名?
于是一群人也顾不上旁的,便都窝在家中、客栈里使劲儿的憋……
晏骄跟大家打了招呼,带着平安和熙儿两个小尾巴去厨房瞧了,“黍子面准备好了么?”
厨娘忙道:“早就备好了,红枣也都洗干净,核也掏了,都在这儿呢。”
晏骄抓了一把瞧,又见那些红枣果然颗颗饱满,笑着点头,“费心了。”
镇远府一带降水少,昼夜温差大,瓜果的个头虽然不算特别大,但甜度都很高。
她挑了两颗最漂亮的,分别塞给平安和熙儿,“细细嚼,慢慢咽,甜不甜?”
两个小的依言吃了,满足地捧着脸点头,“甜!”
晏骄自己也吃了一颗,挽起袖子开始忙活。
对很多人来说,过年的重头戏莫过于五花八门的吃食,年糕便是其中之一。
这年头精细大米价高不易得,晏骄就准备做北方人爱吃的黍子面黄年糕,再按些枣子,既好看又好吃。
黍子面里头加点煮熟的红薯泥,口感会更柔软香甜,而且也更容易消化一点。
这个做起来简单,两个小的还有模有样学着往上头按枣子,稍后白宁过来瞧热闹,素来沉稳的熙儿也禁不住喜形于色的向母亲炫耀,“娘亲,那些是枣儿是熙儿放的!”
白宁笑着捏了捏儿子的脸蛋,从善如流的夸奖道:“熙儿可真厉害,你爹这么大了都不会放枣儿呢。”
后面跟进来的图磬听了,沉默着取了两颗枣,默默地按了上去。
大概觉得缺点什么,图大人又抱着胳膊琢磨片刻,稍后又加了一颗小一点的,这次总算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家三口。
守岁、大年初一到初三四处拜年,之后又预备十五,这日晏骄正拉着庞牧一起搓汤圆,外头小五却急匆匆进来。
“公爷,大人,培安县来的加急公文。”
两人一怔,下意识对视一眼,“培安县?卫蓝?”
上月他们还送了不少年礼过去呢,也不知他跟任泽收到没有。
小五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个小箱子,“是卫大人的亲笔落款,走的官道,四百里加急。”
驿站之间相互传递紧急公文要求既快且稳,不得有丝毫闪失,出发之前都会用特制的油纸包裹后再取木片夹紧,就成了现在这样类似于小箱子的样子,防水且不会折损。
“够沉的。”庞牧顺手颠了颠,微微蹙眉,一边拆一边道,“青空素来是胳膊折了揣袖子的脾气,轻易不会跟咱们开口。”
拆了夹板和油纸包之后,里面是约莫两寸厚的卷宗,全是手抄副本。
晏骄叫小金她们将没搓完的汤圆端下去,自己一目十行看了夹层的书信,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培安县十一月十七和腊月初各有一名女子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青空和子澈四处查访后意外得知,早在半年前,附近几个州县也曾有过女子失踪的悬案。”
因为地点比较集中,而且失踪的情况也非常相近,所以两人认为是同一个,或是同一伙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
结尾处的落款是十天前,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时节,速度已经相当快了。
庞牧简单的翻看了卷宗,“就目前所知已经有七名女子,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的。”
卫蓝只是培安县令,权力有限,想借阅其他衙门的卷宗也十分不易。所幸他跟任泽两个就是一对行走的扫描仪,过目不忘,转头就一字不漏的默写下来了。
晏骄也捡了几本卷宗看,“难为他们了。”
那两个人年纪轻,骤然离京千里去当官,下面一干老油子自然不服,平时就没少使绊子。
如今偏又遇上这样的事,说不定就会有不死心的跳出来借题发挥。
“最小的十四,最大的三十七,”庞牧道,“倒是像采花贼,可人都去哪儿了?”
“有没有什么共性?比如说同样的服侍、喜好,家庭背景之类的?”晏骄问道。
“暂时还没发现,年龄各异、喜好不同,穿着打扮也不一样。”庞牧摇了摇头,抬手在卷宗上轻轻拍了几下,略一沉吟,对小五道:“请廖先生和雅音过来。”
看来,是得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