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自家做的东西就是真材实料,微微透亮的高汤里加了大量鸭肉和鸭肠、鸭肝等鸭杂,鸭血又弹又滑,粉丝软糯又不失劲道,整个口味就很醇厚中和,端的是老少咸宜的美食。

林伯几人嘶溜溜吃的笑眯了眼,“鸭子常见,却从没想过还有这么个吃法。”

“是哩,这一只鸭子也没几两肉,粉丝也常见,单吃却无甚吃头,凑在一处倒是妙得很。”

除了林伯之外,镇远府还有不少肢体残缺的老兵,虽然临走前庞牧都帮忙安排了,可绝大部分人却都留着一把硬骨头,不好意思拖累旁人,事后又纷纷请辞,转而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

但一来年纪上来了,二来大大小小的旧伤更是让身体状况雪上加霜,日子过得十分清贫。

没道理百姓们的日子渐渐好转了,而缔造历史的英雄们却日益落魄……他们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淘汰。

晏骄心头一动,转过脸去跟庞牧商量:“哎,你说,咱们帮着大家伙开个小吃店怎么样?”

民以食为天,只要有人的地方总要吃饭的,城中经济眼见着起来了,且每年总有许多商人来此地收购皮货、牛羊,外部的香料等物也必要从此处过的。

以往中原百姓一提起这一带便是个“苦”字,可如今环境好了,再把吃的喝的住的搞一搞,不就不苦了嘛!

假以时日,镇远府必将发展为边贸重地,还愁没人来吃?

正替平安夹粉丝的庞牧微怔,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肯教他们?”

晏骄点头,“有什么不肯的?我又不指望这个吃饭。”

然后晏骄就看见他的眼睛里迸出光来,继而那光落在自己身上,便都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情谊。

“骄骄呀骄骄……”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老兵的安置不仅是他的心病,就连圣人私下提及,也是头疼的紧。

“养着?应该!可天阔,在你面前朕不怕说句丢脸的话,一天两天也就罢了,可长长久久的下去?真养不起!”

朝廷应该替他们寻条活路,可士兵群体长期脱离正常生活,绝大多数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

如今太平了,这些人最好的时候也过去了,即便想学点儿谋生的法门,也不得不承认脑子跟不上,体力也跟不上,甚至连与人打交道都要重新适应。

不是没人开过饭馆,可这事儿没人指点总是不成的,所以大多开不几天就关门大吉,残存下来的也不过勉强糊口罢了。

冲锋陷阵的将士是大禄子民,普通百姓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圣人也不可能强迫人家将赖以生存的秘法兜出来共享……

晏骄没自谦也没自夸,只是认真合计起来,“左右咱们要在这里待几个月的,总不会天天查案子吧?正好过些日子就封山了,外头活儿也少,就把人召集起来练一练,待到来年开春……”

要是真沦落到天天查案子的地步,别说他们要崩溃,估计顾宸舟和祝萧绿先就要自刎以谢罪了。

庞牧听得入了迷,连喂儿子都忘了,急的小胖子啪啪拍他胳膊,蹬着腿儿的去抢他手中的筷子。

爹不中用,还得自己来。

如今他用特制的小筷子已经相当熟练,鸭血一击即中自不必说,就连滑溜溜的粉丝也可以捞起来一些,只是掉得多吃得少,吃个饭都能折腾出一身汗。

“这小胖手还挺有劲儿,”冷不防被抽了一根筷子去,庞牧笑着摸了摸儿子脑袋上炸起来的呆毛,又轻轻弹了弹小家伙微微鼓起的肚皮,戏谑道,“还没吃饱啊?”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料此言一出就立刻遭到围攻:

“少将军小时候吃的比这可多多啦!”

“小孩子长身子的时候,这还算多?”

“咋好这么说孩子!当年元帅在时,您可没少从他碗里抢饭吃!”

几位老人一开口,庞牧哪里还敢还嘴?老老实实挨训,冤枉也不敢大声说。

“我小时候就没见我爹几回,去哪儿抢……”

都说隔辈亲,可你们这也太偏心眼儿了!

齐远等人在后边抱着碗吭哧吭哧的笑,十分幸灾乐祸的添油加醋道:“可不是么,我们都作证!”

庞牧不敢跟长辈回嘴,却敢打死这些以下犯上的,当即骂道:“放屁,老子小的时候你们还没出娘胎呢!做个屁的证!”

然而话音未落,岳夫人就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黑着脸骂道:“当着长辈和孩子的面,满嘴说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庞牧给她打的往前一扑,只觉脑后火辣辣的疼,整个人又懵又怂,心道我究竟是如何沦落到这般众叛亲离的田地?

平安嘴里咬着几根粉丝,含糊不清的学道:“乌七八糟……”

庞牧好气又好笑的捏了捏他的腮帮子,“小东西!”

平安就连汤带水噗噜噜喷了他一身粉丝。

庞牧目瞪口呆:“……反了天了!”

齐远和小四他们先是一惊,继而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感慨:

这小子是个人物,痛痛快快干了他们一直想干却又没胆子干的事儿!

老太太带头笑的前仰后合,直接把孙子抱到怀中喂食,“他吃得好好的,你偏去捏脸,不吐你吐谁?”

说罢又搂着平安亲了又亲,“哎呦奶奶的好宝贝儿,咱不理你爹,还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夹!”

庞牧给她肉麻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抱着胳膊跟晏骄抱怨道:“听听这都什么动静?我活了小半辈子都没跟我这么说过话……”

这酸的,他都没想到他娘还能跟个小姑娘似的声音娇嫩……太吓人了。

众人闹了一回,庞牧就顺势把晏骄的提议跟大家说了。

林伯几个面面相觑,十分不好意思,搓着手道:“哎呀,这,这多不好。”

话虽如此,可他们眼中却已不受控制的冒出来几点渴望。

都是战场上下来的真英雄好汉子,但凡能自食其力,谁愿意后半生邋遢?可一想到要劳动少夫人,他们就难免羞愧起来。

一个绰号“张老枪”的叹了口气,“终究是我们无用,临了临了还叫少将军和夫人记挂着。”

他战场上一根铁枪使得出神入化,横扫千军如入无人之境,不知绞杀多少亡魂。如今侥幸留得一条命在,却不料晚景凄凉,令人唏嘘。

晏骄就笑,“我是偷懒呢,回头大家都学会了,可不必我再操心了,想吃什么尽管点去。”

众人知她说笑,也都领情,痛痛快快的答应了,预备饭后就细细划算一回,看这头一波叫谁来、怎么弄。

无意中解决了老大难问题的庞牧瞧着精神格外焕发,三口两口吞了几碗粉丝汤,又单独叫了一碟鸭杂吃,琢磨一回道:“小四,等会儿你去衙门走一趟,跟顾大人要个公文来,叫波疆来问个话。”

小四挑着小酒窝应了,麻溜儿一抹嘴,撂下碗就走。

见晏骄望过来,庞牧一咧嘴,“老老实实站在这儿等不是我的菜,忒也憋屈。左右他跟本案脱不了干系,索性直接提来问问,有枣没枣的,先打两杆子试试。”

当年的凶手若想自首早自首了,干等绝对不成。

葛大壮一家喘气的不喘气的他们已经见了四个,唯独嫌疑最大的波疆始终没露面。

小四的动作麻利的很,从出门到提着一个干瘦的年轻人回来,统共不过两刻钟。

真的是提着。

正如之前小六所言,波疆是个非常矮小瘦削的男人,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偶然间一阵风吹来,几乎都能从表面看到肋骨的痕迹。

若说是他十三岁时单独将王春花杀死并藏到墙里……除非神鬼上身!

他先跪下行了大礼,抬头就瞧见一张板着的脸,登时吓得一哆嗦。

此人是定国公,当年他也是见过的。

那时的定国公还不是定国公,所有人都喊他庞元帅,入京当日,镇远府的老百姓自发送出去几十里地,哭着,喊着,求他早些回来瞧瞧。

当日波疆也被娘亲拖着去了,七八年过去,记忆中那个画面却依旧光亮如新: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随他出生入死的部众。人数不多,却挡不住通身杀伐之气。哪怕已经远离战场,他们还完美的保持着行军时的阵型,脚步一丝不乱,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清晰的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如死神的鼓点震慑人心。

那天日头很好,阳光璀璨,黑马上的元帅走出去老远也没回头,可身后的百姓却好像被刻着“镇远府”三个字的界碑挡住,站在原地眺望良久,忽然哗啦啦跪了下去。

汹涌的人群如海浪一般,在炽烈的阳光下潮水般伏倒,又好似成熟的稻穗,沉甸甸的垂了头。

波疆看得出了神,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僵在原地,某种新奇的情绪游遍全身,令他不自觉战栗。

定国公分明带人杀了许多赫特人,但娘亲却总是说他是个好人。

一开始波疆不明白,可如今长大了,却隐约有些懂了。

战争不是好东西,一旦开启,如无绝世猛将难以收场,而每多拖出来的一天,都是无辜百姓的血。

然而现在这个好人却在冷着脸问自己,“你知道主动投案和被抓的区别吗?”

波疆不敢看他,忙垂了眉眼,“小的,小的不知。”

晏骄微微蹙眉。

第一打落空了,没诈出来。

不少心理素质差的犯人往往会给出“不懂您的意思”之类带有狡辩和回避意味的话,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波疆这样直接的否定反而显得很无辜。

“抬起头来!”庞牧突然抬高了声音,像白日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开。

波疆猛地一抖,本能的照做,可一对上对方的视线就好像被烫了一样,猛地抖了下。

“你爱护妹妹,照顾妻儿,孝顺母亲,”庞牧绕着他走了一圈,不紧不慢的念着,然后突然捏了捏他的肩膀,轻声叹道,“你是个好小伙子。可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男子汉大丈夫,连累别人就不好了。”

波疆的牙关紧了紧,可一声不吭。

庞牧弯下腰去,直勾勾看进他眼睛里去,“那天王春花去找你做什么?”

波疆不说话。

庞牧逼问道:“所以,那天你的确见过她。”

波疆还是不做声,好像聋了哑了一样。

庞牧歪头跟晏骄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小子反应不太对。

“你,你娘,还有你妹妹,”晏骄忽然开口道,“你们跟王春花素来不合,这是满城皆知的事情,她死了,你们的嫌疑最大。”

“其实按照地点来看,你是凶手的可能性最高,”晏骄突然话锋一转,“但是考虑到你的年龄和体力问题,只能是你娘。”

波疆刷的抬起头来,“不是我娘!”

他幼年来到大禄,如今的汉话已经说得非常好了。

庞牧一龇牙,啪的拍了下桌子,“不是她还能有谁?你又证明不了她的清白。”

波疆一急,似乎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刹住了。

庞牧在心里暗骂一声,“我们不会错杀好人,今儿叫你过来,本也是想问个明白。你娘那头说不出什么来,这嫌疑可就洗刷不清了,本想你或许会知道什么,可既然你也不说,那就没法子了。”

“这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你娘,辛苦了一辈子,先是为了你们杀了婆婆,如今还是为了你们,干脆性命也要丢掉了。”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重重的捏了捏波疆的肩膀,“我也有娘,可我跟你不一样,我会好好孝顺她,你娘,啧,你娘就惨了。不过这也没法子,命不好。”

他就是欺负波疆不懂法,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胡话,步步紧逼。

就目前来看,即便波疆不是本案凶手,也绝对牵连其中。

只是他始终不肯开口,究竟是为了保护谁?

波疆急的眼圈都红了,“不是她,真不是她!”

“那是谁?”

波疆的嘴巴张了又张,两排牙齿都跟着磕碰起来,情急之下,他仰头喊道:“是我,是我!是我杀了她!”

“我恨她,她看不起我娘,看不起我,也骂我妹妹,我忍不住了,就杀了她!”

然而庞牧毫不犹豫的摇头,“不是你。”

“真的是我!”波疆青筋暴起道,突然眼睛一亮,声音急促道,“是我,我用石头砸的她,你们都是打仗的,懂伤口的,肯定看得出来的!”

庞牧叹了口气,几乎是带了几分同情的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这几句话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你确实只是帮凶。”

波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