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不管到那个时代,普通老百姓都不是特别愿意主动来衙门。
等候已久的妮妮看见母亲出来,本能的迎上前,却又在发现晏骄时来了个急刹车,有些局促和紧张地行了个礼。
晏骄见怪不怪的笑了笑,对杏仁道:“小姑娘长得真好看。”
杏仁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肺腑的温柔笑意,“小门小户的孩子,当不得夸。”
话虽如此,可她注视着女儿的眼神中仍旧满是欢喜和慈爱。
妮妮羞涩的半藏在母亲身后,偷偷打量了晏骄几眼后又小声道:“才刚大哥也听说了,本想跟我一起来接您,可嫂子病了,宝儿又老哭,我就没叫他来。”
农耕时代的人口便是最大的资源,大禄非常鼓励分家、繁育人口,杏仁的儿子前年成亲后便主动从家里搬了出去,如今便住在城东,跟母亲家隔着约莫两刻钟路程。
杏仁朝晏骄和庞牧行了礼,带着她往外走去,边走边道:“我这不是要家去了?没得叫他们白担心,宝儿的烧退了吗……”
这年头养个孩子不容易,尤其遇上发烧这种可大可小的病症就很棘手,娘儿俩一路走一路说,显然十分担心那生病的婴儿,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了。
反倒是旁边的葛大壮,分明是一家子骨肉,可也不知是想插嘴插不上,还是母女俩压根儿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一路竟渐行渐远。
出于职业习惯,晏骄主动又跟到衙门口望了会儿,就见到了大路口的位置,一家三口已经明显分作两队:
杏仁和妮妮母女完全没跟身后的男人打招呼,快步拐到东街上,而葛大壮则越走越慢,最后怔怔站在十字路口,望着母女俩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见此情景,许倩便道:“才刚公爷还没问完葛大壮时,妮妮就来了,小姑娘挺担心的,可话里话外问的全都是母亲,一句都没提到葛大壮。”
说罢,她又愤愤道:“换了我,我也不惜的搭理他。”
之前她在门外替晏骄站岗,隐约听见了杏仁的回忆,当即就气的不行,觉得葛大壮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你娘要紧,难道老婆孩子就不要紧?小姑娘何其无辜,生下来就被亲祖母骂杂种、小畜生的,你不说居中调和,反而为省事故作不知,当真可耻。
晏骄摇了摇头,“咎由自取罢了。”
别以为孩子小了就好糊弄,当年老婆孩子最需要支撑的时候葛大壮当甩手掌柜的,如今家人对他亲近不起来,怪谁?
两人说完,一扭头就瞧见跟出来的庞牧,也不知怎的就笑了。
庞牧给她们笑的满头雾水,“怎么了?”
晏骄抿嘴儿摇头,“没事儿,看见你就心情好呗,对了,才刚问出什么来没有?”
单身狗许倩突然觉得胸闷气短,讪讪的退到一边去。
哼,成亲了了不起啊?
夫妻两个并肩往回走,就听庞牧道:“若说特殊的,倒也没什么,只他有些后悔当年没好生孝顺母亲,也觉得对不起妻女。”
“世上最无用的事情就是后悔,”晏骄道,“其实我也最不愿意听到这个词。因为一旦有人后悔了,说明十有八九他曾犯过错。”
与其错过之后再来后悔,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犯错。
“难啊,世上多得是失去才知道珍惜的人,不错过一回哪里会觉得痛?”庞牧摇头叹息,又言归正传道,“葛大壮一家五口,除了才刚咱们看到的三个人和死者王春花之外,还有杏仁和前夫生的儿子波疆,今年二十岁,前年跟一个赫特部流亡过来的姑娘成了亲,如今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晏骄问道:“听刚才的意思,那同母异父的兄妹两个感情不错?”
“是不错,”庞牧道,“妮妮与父亲葛大壮关系很冷漠,经常去兄嫂那边居住,方才邻居报信儿也是去那边通知的。葛大壮瞧着是挺想跟女儿亲近的,奈何早年错过机会,如今再想挽回却是难如登天。”
两人重新回到院子里时,早起过来求证的百姓们已经散去,剩下一个祝萧绿蹲坐在廊下葡萄架边揪着衣襟扇风抹汗。
“才刚顾大人回来了,此刻正在后头二房等候,”见他们过来,祝萧绿匆忙将衣服拍了几下,起身引道,“这边请。”
顾宸舟今儿穿了另一件靛青色的旧袄子,散着裤腿,热得满脸黑红,手里抓了把开绽劈丝的大蒲扇拼了命的摇,吱嘎作响。
“诸位请坐,”他歉然道,“刚从外头回来,失态了,见谅则个。”
邻近中午的镇远府干热干热的,人在外头跑一圈简直能被晒出油来,他也不是一二十岁的小伙子了,着实有些难耐。
晏骄和庞牧都表示不介意,请他自便。
顾宸舟也不跟他们假客套,竟真去铜盆里洗了一回手脸,脸色这才慢慢恢复正常。
“当年建房子时分了几组,每组至少七十人,下官带人跑了二十来家,说辞都大同小异,”顾宸舟叹道,“一来时间过去太久,二来当时又乱又急,还真没人能记住多少。”
那个时候局势还不算特别稳定,偶尔仍会有外部余孽过来骚扰,所以大家都是玩儿命一样的加快进度,昼夜不歇,实在没有余力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剩下的虽然还有衙役继续跑着,但估计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差异。
他担心庞牧这边急着要结果,就先回来报告一声。
“邻里关系打听过了吗?”庞牧问道。
“问过了,”跟着跑了一趟的宋亮道,“那房子的主人与王春花相识却不相熟,不过平日见面打声招呼的程度,所以对王春花为何会死在自家墙壁内十分不解。”
“葛大壮家和王春花的尸体隔着五家,步行也走不了多久,但若想人不知鬼不觉的将人杀死后藏在墙壁内封好,也不是容易的事。”
“下官觉得凶手应该就是当年曾参与过盖房子的人,”顾宸舟道,“一来有力气,二来时间和机会也比较充足,所以也嘱咐人多加留心。”
纵使王春花身材矮小,可毕竟是个成年人,想要完成将她封存在墙壁内的流程,无疑对凶手的力量要求很高。
宋亮继续道:“王春花住过的那条街上十几户人家也都问过了,基本上大家都有过摩擦,就连那几户大禄百姓也暗示她对儿媳妇和孙女过于刻薄,可也不过如此罢了。若仅仅因为这点小摩擦就杀人,实在犯不上。”
祝萧绿适时开口道:“如此看来,似乎并不像是有预谋的。”
“首先家人作案的嫌疑不能排除,如果不是的话,”晏骄和庞牧也比较倾向于这一种,“那么一时冲动或过失杀人的可能性确实更大。”
“镇远府的百姓比较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惜命,如果仅仅是这种程度的矛盾就杀人?实在说不通。”
“而王春花性格偏执,很有可能是当日因某件琐事与人起了争执,对方一时激动将人杀死并掩埋。”
也不知顾宸舟想到什么,沉默许久才道:“如此一来,就更难查了。”
若是情杀、仇杀等有规律的案件反而好些,至少有迹可循,但偏偏是这种失手杀人:谁都有可能!
他忽然拍了拍大腿,长长的叹了口气,自责道:“是我的错。”
“若非我当年执意叫他们杂居,或许矛盾本不至于如此激化。”
“我只想着如何教大家尽快共处,却忘了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坦然接受,”他苦笑一声,“此事本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是我心急了,也是我大意了。”
“大人何出此言!”祝萧绿急道,“若当年果然依照百姓们的性子聚族而居,只怕如今的镇远府依旧是泾渭分明的几个部族,矛盾依旧尖锐,恐怕连和平共处都做不到,又哪里会有今日的蒸蒸日上?”
顾宸舟没做声,显然有些钻牛角尖了。
他本爱民如子,一心一意替百姓着想,可如今却突然意识到一个百姓的死是自己的政策间接造成的,怎能不叫他心中难受!
“顾大人,”庞牧忽出言道,“镇远府地处大禄,可时至今日依旧源源不断的有各部、各国百姓闻风来投,敢问为何?”
顾宸舟愣了下,“自然是我朝胸怀宽广”
话没说完,他就已经明白了庞牧的意思,不由有些感动。
庞牧微笑点头,“正是如此,不管哪国百姓,归根结底就是想过好日子罢了,谁能给他们一条活路,谁就是他们的天。”
“若当日顾大人只顺着百姓们的意思来,便如祝大人所言,如今的镇远府也不过林立的小朝廷罢了,何谈钢板一块?”
“你若不展现亲如一家的诚意,叫外族百姓看到活路,他们进退无望,终日惴惴不安,始终都是隐患,镇远府必将永无宁日。”
晏骄也道:“顾大人,没有什么事会是完美的,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别让一点小失败蒙蔽了眼睛。”
祝萧绿亦是附和。
良久,顾宸舟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他起身朝庞牧拜了几拜,整个人好似释然了许多,却还是坚定道:“既然出了这一遭,就表明还是有问题,下官决不可置之不理。”
他想了下,“这么着吧,索性就借着这次重建的机会,广集民意,若是有人如当年的王春花一般无法适应当下住所的,就报上来,由官府适当调整,以免再生灾祸。”
如今的镇远府早已非昨日只简陋城池,谁和谁住在一起再也无法影响大局了。
庞牧笑笑,“顾大人乃本地知府,自然就依顾大人的意思来。”
稍后,顾宸舟果然去拟了一份告示,而晏骄和庞牧那边也叫人继续按照家属报复和邻居激情杀人两条线暗中走访。
结果王春花一案的走访还没什么进展时,百姓们对可申请换住处的告示却有了反应:
除了一家老头儿老太太想就近搬过去照顾女儿一家之外,竟无人想换!
顾宸舟都愣了。
老百姓们的想法都很简单:好些人都这么住了小十年了,人一辈子才几个十年?如今什么都习惯了,还折腾个甚!
一个老汉挠了挠没剩几根的白发,咧开只剩下几颗牙的漏风嘴笑道:“虽然平时也拌嘴,可冷不丁叫俺丢下隔壁的养马汉,还真有些舍不得。”
外族人擅养马牧羊,大禄百姓便戏称他们养马汉;
大禄百姓擅长种菜,外族人便以“菜农”呼之,都是善意的戏称。
众人便都深有同感的笑了。
一个老婆婆坐在茶馆门口,用拐棍用力点着地面道:“这一座城都是大家伙儿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从什么都没有,到如今的什么都有了,谁也没少出力!”
“咱们一块打过敌军,一起扛过大旱,一道挨过暴风雪,那一回回的,不都是男女老少拧成一股绳,硬生生熬过来的?人命关天的时候可曾有人想过外人还是自家人?甭管哪国哪族,他先是一条命啊!”
说到这里,老婆婆抬手抹了把眼角浑浊的泪水,哽咽道:“他们不好,杀咱们的孩子,可咱们不也杀过他们的人?都是爹生娘养的,身上掉的一块肉,谁不心疼?上头的人不叫老百姓活,咱们自己寻条活路还不成?”
“冤冤相报何时了,叫恁们不忘本,是为了不打仗,可不是这么些年掏心挖肺处下来还不太平的!”
人群中一阵沉默,都是跟着点头。
过了许久,忽有个卷毛络腮胡子操着稍显生硬的汉话道:“七年前我来,饿昏在路边,是汉人给了我米粮!后来才知道,他们也不富裕,一家老小饿得浮肿……”
“当年房子盖得急,大风刮得不好了,”另一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头儿也急急道,“半夜炕裂了缝,跑出烟来,我们一家老小六口人差点悄没声的去见了阎王!还是隔壁见我们到点了也不起来做饭,觉得奇怪,过来敲门,这才救了我们的性命!那是恩人!你说光看是哪里人有用吗?那汉人也有坏人不是?”
可巧他的邻居就在这里,听了这话,满脸花白的大胡子都挡不住面上臊红,急忙忙的摆手往外走,“顺手,顺手的事,谁稀罕你报恩不成?”
众人便都哄笑起来,惹得老头儿越走越急,最后竟从嘴巴里叽里呱啦的秃噜出母语来了。
才刚说话的老汉朝众人笑骂道:“你们可都瞧见了吧,我就烦他这点,动不动就说些鸟语,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也记不住,谁知道他背地里是不是骂我!”
大家伙轰然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