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苗带了口罩,“师父,开始吗?”
晏骄看着被打开的勘察箱,微微叹了口气,“开始吧。你来,我看着。”
她曾多么希望这次出来用不到它,谁知才不过半月,竟就开张了。
阿苗愣了下,用力抿了抿唇,努力克制住激动的心情,“是。”
尸体被发现时仰面躺在她生前最不屑的脏兮兮的地面上,脖颈处一圈明显的勒痕,头部后侧有反复击打的痕迹,血都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尸斑已经完全固定,”阿苗又伸手压了压,“需要强力按压才有部分地区褪色,下颌和上肢的尸僵出现缓解,死亡时间应该在一天以上。”
现在是初五子时,也就是说,江清薇最晚在昨天夜里就已经遇害了,而江淮今天早上还派人去送赎金。
晏骄点了点头,跟她一起合力将尸体翻过来,就见脑后的伤口内已经有蛆虫蠕动。
“天气湿热,又是在那种脏兮兮的地方……”
因为稍后解剖要开胸,所以师徒两个就先看了背面。
阿苗将创面清理干净后凝神细看,又上手按压,有些不太确定的说:“有反复击打的痕迹,伤口平整,有明显颅骨骨折和头皮撕裂,还有部分斑点状连带头皮的头发缺失,凶器和手法是”
说到这里,她本能的看向晏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显然这第一次独立验尸让她很紧张。
晏骄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你可以的。”
阿苗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才发现手套里已经是黏腻一片,都是紧张出来的汗。
“是被人抓着头发反复撞击地面造成的。”
晏骄满意的朝她竖了个大拇指,“很棒。”
阿苗终于松了口气,口罩上方的眼睛里满是被肯定的激动,接下来就显得自信流畅多了。
“死者背部和臀部、大腿等部位有明显擦伤痕迹,死前应该进行过剧烈挣扎。”
“面部淤血发绀、肿胀,腰腹处有淤青,应该是被人骑坐在上面勒死的。”
体表验完之后就是重头戏解剖,阿苗拿着刀片的手微微颤抖。
饶是她给自己反复鼓劲,可一刀下去,还是歪了。
她慌忙收回手,有些羞愧的摇头,“对不起师父,我还是不太行,还是您操刀吧。”
哪怕平时经常拿着兔子什么的练手,可人和普通动物毕竟不一样,光是这种心理障碍就是天然屏障。
晏骄失笑,接过刀片,“你已经很好了,缺的只是动手实践的机会,这种事情只能通过经验积累获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尸体确实是横在所有相关从业人员面前的最大难题。
好在现在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后来的人再也不会被困死在这道沟壑面前。
晏骄在阿苗敬佩又羡慕的眼神中熟练地划开尸体,口中飞快的报着结论,“仔细看最下面两根肋骨,有明显骨裂,应该是被凶手压的。”
她将肋骨剪断,露出内部器官,“肺部也符合窒息死的症状,舌骨严重骨折……她在生前刚经历过性事不久,内部没有太多创面,应该是自愿的……”
验尸结果差不多跟夏清的审讯是同时结束的,两边交换了下意见,确认抛开夏清对自己杀害江清薇的手段进行了部分隐瞒和美化之外,其余细节全都核对无误,可以结案。
恰如晏骄的猜测,这夏清根本不是什么京城夏家的旁支,他甚至根本就不姓夏。
他本是一个有几分歪才却屡试不中的白身书生,因家境贫寒却又迟迟无法求得功名,日益焦躁。他羡慕旁人鲜衣美食却不愿拉下脸面做些实在的活计改善,一来二去就走了歪路。
那夏清的身份文书也是他在某次趁乱偷得别人的,当时本来是一整副行李,里面还有些散碎银子和鲜亮衣裳,如今银子早已花完,衣裳却正穿在身上。
他生的俊秀斯文,又天生一副如簧巧舌,再加上货真价实的身份文书和精致的衣裳,竟真瞒过了一门心思往京城扎的江淮,更别提涉世未深的江清薇。
可江淮毕竟有些阅历,虽没识破夏清的真实身份,却在听女儿要银子后觉得不对劲,以为是夏家败类专门出来坑蒙拐骗,便勒令女儿再也不许与他见面。
然而江清薇被他溺爱多年,任性跋扈的性格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见哭闹无果,江清薇竟通过云海酒楼暗中与夏清继续联络,并商议出了假绑架的戏码。
但这二人的成长环境和所受的礼仪教育,以及为人处世的理念完全是两个极端,夏清虽然也贪图享乐,但整个人都是苦过来的,而蜜罐子里泡大的江清薇根本吃不了一点苦头。
这场闹剧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必将以悲剧收场。
虽然计划是江清薇自己提出的,可那日刚进林子,她就有些崩溃了,当晚就发了老大的脾气,不过被夏清柔声安抚住了。
接下来的这几天,江清薇被迫睡在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布满灰尘的老旧房子里,吃着以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粗茶淡饭,甚至不能日日梳洗打扮,没人伺候,整个人几乎要发疯。
她不是没动过回去的念头,可夏清却很清楚,如果半途而废,江清薇可能被原谅,但自己绝对不会。
江家已经报了官,就是正经的案子了,他一旦回去,最起码也是个流放,这辈子就完了。于是他耐着性子对江清薇好言哄骗,最后竟在那种污秽之地成就云雨之事。
然而哄得了一时,却哄不了三天,就在偷偷把信送去江家之后,两人再次爆发了空前激烈的争吵。
江清薇觉得自己甘愿为他落到如此地步,受如此多的苦楚,最后连身子都给了他,对方理应对自己予取予求,因此越发肆无忌惮的抱怨、辱骂,甚至踢打起夏清来。
她抬手打了夏清一巴掌,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要告诉爹爹,必要让你多多的吃些苦头!就把你丢到大狱里关几天,看你还敢不敢顶嘴!”
这句话直接令夏清脑海中紧绷已久的弦啪的一声断裂,丧失了理智。
他疯狂的将江清薇按倒在地,抓着她的头发一口气撞了不知多少次,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双手死死掐在她的脖子上,而那张美丽却爱骂人的嘴,早已再也吐不出任何一个字了。
他慌乱了片刻,可马上却又觉得一阵轻松。
他实在伺候够了这位大小姐。
而且江清薇的信才送出去没一会儿,不管是江家还是官府,肯定都以为她还活着,那么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只要他悄悄地把银子取回来,立刻出城,寻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避开,后半生便可高枕无忧了。
夏清口口声声的说着他后悔,但大家却无法从他脸上看到一点悔意。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我吧!”见众人无动于衷,说到最后的夏清终于微微显露出真正的面目,“那女的实在太蠢了!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漂亮话,她竟然信以为真……哼,说起来,这种骄傲自大恨不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女人我见多了,但这么蠢的绝对少有!”
他竟转脸去看江淮,不屑道:“老的蠢,小的更蠢,一家子蠢货凑了一窝,便是没有我也会有旁人。”
过来听审的江淮再也支撑不住,竟当场中了风,一番救治后也只能落得终生躺在床上被人伺候的下场,甚至连清楚的说句话都不能够。
江夫人彻底崩溃,自此在家代发修行,不问世事。
陆熙凉负责总结卷宗,准备稍后报给刑部,顺便申请死刑,而验尸报告则照例交给阿苗,晏骄和庞牧倒是清闲下来。
明天就要走了,两人肩并肩坐在廊下,抬头看着漆黑夜幕中点缀的星星,心情复杂。
“对了,那日你想起来什么事儿了,当时看上去脸色很不好的样子。”庞牧问道。
他说的是之前江夫人来衙门求救时的事,晏骄闻言叹了口气,说:“其实现在说这个也晚了。”
庞牧把人搂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左右现在无事又睡不着,说说吧。”
晏骄嗯了声,讲了来到大禄朝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当年她刚开始实习没多久,所处的省会城市就发生了一起非常恶劣的绑架案,当时还惊动了电视台。
当地有一位颇有名气的亿万富翁,与妻子是出了名的感情好,堪称理想化的模范夫妻。夫妻俩结婚六年来只生了个女儿,疼爱非常,是远近闻名的完美家庭。
然而有一年夏天,妻子陪女儿出去玩,回来的路上被人绑架了,绑匪要求他准备一千万并且不许报警。
那位富翁自己有过当兵的经历,开的是保安公司,本就十分骄傲,且不太相信政府,听了这话后竟不顾警察们的阻拦,当场砸毁了窃听器,一意孤行地支付了千万赎金,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晏骄叹了口气,“骄傲和自信本不是什么坏事,他可以在关键时候使一个普通人变的强大,但如果不分场合的盲目骄傲自信,终究害人害己。”
如果不是有江淮那样的父亲,或许江清薇本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庞牧不知在想什么,没说话。
晏骄在他肩膀上一歪头,神色丝毫没有好转,“你以为这就是所有了吗?”
庞牧一愣,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问道:“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扬头看着天上不断闪烁的繁星,心情复杂的说:“知道妻女是被自己间接害死的之后,那名富翁痛不欲生,当场几次哭昏过去,后来又办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葬礼,然后接到了无数采访和报道。啊,采访就是我们那边的一种活动,就是宣传那种,反正最后更多的人知道了他凄美的爱情故事,了解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深情的男人,并进而了解到了他的生意,他的身价很快翻了一番。”
说到这里,晏骄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漠而讽刺,话锋急转直下,“然后仅仅过了一年,严格来说是367天,他就娶了另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我来这边之前两人就已经又生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儿子,再一次成为了众人称赞的完美之家。”
人是最深情的动物,同时也是最薄情寡义的存在。
庞牧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沉吟片刻,神情严肃道:“我总觉得你说的那起案子有点怪怪的。”
晏骄一挑眉,终于露了点笑模样,这是一种发现爱人与自己产生默契的欣喜。
“当时我们也怀疑过,是不是那个家庭其实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完美,一切都是富豪策划的,上头还专门成立过专案组呢,但最终一切证据都显示确实与富豪无关。”
或许,他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庞牧无声叹了一回。
过了会儿,他笑道:“你给我讲了个故事,礼尚往来,我也说一个刚打听到的给你听。”
晏骄眼珠一转,“是江淮的,对不对?”
庞牧用额头蹭了蹭她的,两人鼻尖相碰,气息相融,“聪明。”
有人曾说过,一个人一生中的气运都是有限度的,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来和能不能抓住。
而江淮的福气就只集中在四十来岁那十年内喷发了。
他素来本事不大心气奇高,包括书院的老师和同窗们也从未对他抱过期望,然而谁也没想到,江淮37岁那年艰难的以垫底的成绩考中举人,紧接着会试遇到的考官偏就剑走偏锋欣赏他的文章,力排众议将他拔到二甲第十九名,后来两人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师徒。
江淮对上十分擅长阿谀奉承,日日对老师和上司嘘寒问暖,每到逢年过节必送重礼,简直比伺候亲爹更加上心,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他一路从翰林院修撰顺利调任知县、知州,最后到了知府。随着官职一起上升的,还有江淮日益膨胀的野心和自大。
他迫切的想去真正的政治中心站稳脚跟,于是越加卖力的疯狂巴结。
然而在这个时候,江淮的气运终于用完了。
当时皇位之争已到生死关头,他的老师站队失败,一夜之间从荫庇四方沦为自身难保,树倒猢狲散。
后来江淮又试图巴结其他大佬,但那个时候大局已定,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让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小官进来分一杯羹。
最终的结果就是江淮非但没能重新扒上贵人,反而差点因为他老师的原因几次被撸。他似乎终于认识到离开老师的自己什么都不是,果断在刚刚50岁出头的年纪就辞官。
年近五十岁且身体健康的官员绝大部分正处于上升期,甚至尚未迎来事业巅峰,所以没过多久,江淮就后悔了。
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来的太快,太顺利,以至于给他本人造成一种幻觉:
如果我当时再坚持一下,没准儿现在已经如愿以偿成为京官了呢!
侥幸和后悔两种极端的情绪反复交织,不断发酵,终使江淮性格中的自大、自负急剧膨胀,终究酿成如今的局面。
晏骄听罢,长叹一声,“果然这世上的事都不是平白无故发生的,有果必有因啊。”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揪着庞牧的耳朵正色道:“以后平安的教育得加强了!你也不许纵他,省的日后成个纨绔,害人害己。”
庞牧完全没想到自家媳妇儿电光火石间竟想到这里,当即啼笑皆非的亲了亲她的指尖,“成,什么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