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人迹罕至,平时也鲜有人打理,枝杈丛生,十分杂乱。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树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踩上去软绵绵的。
夏日湿热,底部烂掉的枝叶不断散发出腐臭的气息,偶尔踩到积水处便噗嗤作响,嗡嗡的飞出来许多细小蚊虫,如同一块块移动的灰色云团,叫人禁不住头皮发麻。
晏骄皱眉,本能的挥动双手格挡,“这种地方别说被娇养坏了的千金小姐,就是个普通农户出身的姑娘,若无目的,也绝不会继续深入的。”
脏水边上繁衍的蚊虫格外毒辣,远非家养的蚊子可比。这才走了几步,她手背上就被蚊子见缝插针的咬起来两个大包,又红又肿,十分难捱。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周围噼里啪啦拍蚊子的声响此起彼伏,直到神奇的六爷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段艾香点了,这才好些。
阿苗左边脸上给咬了一口,两边腮帮子都不对称了,由衷感慨道:“六爷,您可真是救命的神仙。”
众人也纷纷抱拳感谢。
小六非常矜持的抱拳转了一圈,“好说好说。”
地面绵软,根本看不出任何足迹,陆熙凉指着远离州城的东边道:“之前下官就是在那边树林尽头发现了蔓延出去的车辙痕迹。”
江小姐是初二上午失踪的,而上月底才刚下过雨,这一带素来湿热,地面干的不快,虽然过去几天,留下的车辙痕迹依旧比较明显。
众人一路走过去,果然没发现什么挣扎、打斗的痕迹。
因为人少,所以但凡有点声音就很明显,晏骄站在不同位置分大小声喊了几嗓子,每次大家都听见了。
如果不是江小姐第一时间就失去反抗能力,那么她主动跟着走的可能性真的是越来越大了。
约莫一炷香之后,终于可以看见树林尽头,而地上的落叶也越来越少,最后就出现了陆熙凉说的车辙。
“虽然有车辙,但马车、牛车之类比比皆是,也实在无从下手。”陆熙凉叹道。
庞牧撩起袍子蹲下瞧了瞧,又伸手比了比两道车辙之间的宽窄,“去租车行问问吧。”
“租车行?”陆熙凉等人齐声问道,“公爷的意思是,这马车是租的?”
庞牧点了点头,“如今咱们见到的车马之所以是现在的模样,其实都是有来历的,乍一看无甚区别,但细处却截然不同。譬如战车、货车和拉人的车,有的图快,有的图利,车身高矮宽窄都有规矩。民间常见的除了拉人的和拉货的之外,还有一样,租车行的车。”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指间泥土,继续道:“租车行的车一旦出了门就不受管,拉人的硬去拉货,胡乱折腾,久而久之,车子便做了改动。一般说来,租车行的两道车辙之间的距离会比寻常人坐的马车略窄一些,却比专门拉货的车又略宽一点。”
众人纷纷低呼出声,陆熙凉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蹲下丈量,“敢问公爷,宽多少?”
“约莫三指。”庞牧道。
陆熙凉起身,难掩喜色的行了一礼,“受教了!”
说罢,便对衙役们吩咐道:“立刻去城中各处租车行询问,看前些日子都有谁租过车还没还的,挨着查!”
“是!”一众衙役齐声应了,立刻散了开去。
除车辙之外就再也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偏南边天上又飘过来几朵乌云,大家都怕被淋在半路上,只好快马加鞭的先回城。
差不多是刚到衙门口,大雨就哗啦啦下来了,众人捂着头一阵狂奔,跳进屋里去才狠狠松了口气。
僵持了三天的案子突然意外有了进展,陆熙凉脸上总算带了笑模样,“好险好险,若是晚去一会儿,只怕那几道车辙就要被冲毁了。”
厨房的婆子端了热腾腾的姜汤来,晏骄一口下去就扭曲了脸: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姜汤,原汁原味,辣的嗓子疼。
盛情难却,她看着衙门里一件件几乎要露出木头原色来的家具,闭着眼一饮而尽。
众人擦干头发,才要去内室讨论案情,晏骄忙道:“不如就在这里吧,何须挪动?”
阴天下雨黑的早,好歹这里还有点亮光,若是去了里间,恐怕精致不到哪里去不说,必然还要点灯费蜡,真是想想就心酸。
这衙门清水的叫她下不去手。
绑架这种事大多出于两种目的:图财,报复,而当晏骄询问起江姑娘本人是否曾与什么人结怨时,包括陆熙凉在内的一干人俱都神色复杂。
等陆熙凉将大名江清薇的江小姐生平事迹详细介绍过后,晏骄不由发出一声感慨:“年纪轻轻小姑娘家家的,混到如此全民公敌的份儿也算能耐了!”
根据调查得知,因江清薇性格骄纵高傲,时常当面给人下不来台,几乎没有一位朋友。
甚至就连临州城内诸多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行当的掌柜,也全然没有推测中奉她为财神爷的意思:
因为那姑娘压根儿就瞧不上临州的货色,每月都要派人去京城取来最时兴的样本册子,定期打造,然后趾高气扬的去各种宴会上炫耀,并讥讽区区州城的东西都是京城剩下来的……
跟她一对比,许倩都觉得自己温柔可爱了。
事发之后,陆熙凉派人四处走访,结果都是一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表情。
“那她家里人那边呢?”庞牧问道,“事发前几日,可曾有什么异常?”
“江家逢年过节便设粥棚、散药材,请医馆大夫在城门口坐诊,口碑素来不错。”陆熙凉道,“城中百姓纵使看在这些事的面子上,也不太可能对江小姐下如此狠手。至于江家另外三位男丁,头两个虽然也在朝为官,但一个是外地县令,一个还在翰林院苦熬,委实惹不上什么厉害仇家。另外一个正随着江员外打理家中产业,听说十分稳妥,风评甚好。”
“当日跟着江小姐出去的下人也都问过,只说原本定了去赏荷,谁知到了地方江小姐却闹着嫌无趣,非要去林子里看看,众人阻拦不住,她抬手将几人打了巴掌,又叫罚跪,一溜烟儿跑了。那几人唯恐出事,商议后决定还是要跟上去看看,结果就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下官本要询问最近是否发生过异常,但江家几位主人心急如焚,下人们嘴巴却都严实得很,问不出什么来。”陆熙凉带些无奈的道。
他身边一个捕头模样的人忍不住跟晏骄和庞牧告状道:“其实那江员外就是当官儿上瘾了,这会儿还觉得自己是知府大人哩,半点不配合不说,还动辄质问起我家大人来。”
陆熙凉瞪了他一眼,那捕头撇了撇嘴,到底收了声。
不过简简单单几句话,已经足够勾勒出一个只以为是的退休官员形象,晏骄和庞牧心里瞬间有了底。
“那这几日江家可曾与谁联络过么?要赎金的消息具体是什么时候怎么传进来的?”晏骄问道。
“约莫昨日辰时过半,有个孩子来传信儿,说是在街角碰见的一个带面具的怪人给了他两块糖,叫他将那纸条带到江家,剩下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陆熙凉将纸条递过去,又道:“下官派人暗中盯着江家出入人员,除了日常采买之外,倒也无甚可疑之处。”
顿了顿又道:“啊,对了,倒是昨儿中午和傍晚饭点前又打发人去云海酒楼要了一份清炒虾仁。”
“这似乎是左手写的,啊?清炒虾仁?”晏骄将辨认完的纸条递给庞牧,闻言有点懵,“挺讲究啊,都这会儿了,谁还这么好胃口?”
她这边的人也都一脸不可思议,脑海中瞬间涌现出无数宅斗阴谋论。
“不是不是,”陆熙凉知道他们误会了,忙啼笑皆非道,“是那位江小姐素爱这道菜,每到中秋前后虾子肥嫩时,日日都要。偏她又是个极其挑剔多疑的人,总觉得酒楼里炒好了送来的掺假不新鲜,便打发自家人亲自盯着,然后再一刻不停地捧回来,不然是断断不会吃的。”
“事发当日江家乱作一团,想必没人想起这茬儿来,酒楼空等一日大概觉得奇怪,次日特意打发人去传话,江家人这才去取了。”
许倩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担心宝贝闺女不知哪天突然回来,见不到喜欢的菜不高兴?”
其实这种心理还挺好理解,如今她一年足有三百天是不回家的,可不管哪天回家,饭桌上总能见到自己最喜欢吃的几道菜。初时还不解,只当这样凑巧,可后来她嫂子无意中说起,道是许将军牵挂妹子,却又不忍心打扰她公干,便每日吩咐厨房烹饪妹妹爱吃的佳肴,务必叫她不管哪天回来都舒心。
硬要这么解释的话,好像也说得通,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第一日慌乱,第二日就不乱了吗?他们又凭什么以为江小姐这么快就能被放回来?单纯的期望说得通吗?除了赎金之外,他们真的没有再收到其他消息吗?
晏骄曾听过数起因为受害者家属擅自行动而造成被绑架者死亡的案例,此时对江家人不算配合的态度十分担忧。
距离案发已经差不多过去三天了,江清薇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没人知道……
众人细细交流完之后,已经过了亥时,外面的雨却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稀里哗啦搅得人心烦意乱。
厨房将热过两遍的晚饭端上来,不过几道家常青菜,肉沫炖茄子和烧干豆角算是仅有的荤腥。所幸虽做法简单粗糙,但滋味儿不错。
陆熙凉赧颜道:“太过简薄,叫诸位见笑了。”
庞牧笑道:“这已很好了,陆大人不必如此。咱们早些吃完了早休息,明日还要去江家问话哩。”
晏骄突然打了个哆嗦,看着外面不停歇的雨道:“这个时节本不常见这样多的雨水,到了夜里越发凉了。”
好在凌晨时分终于雨停,可这一场秋雨一场寒也不是耍处,第二天大家都加了一层衣裳。
早饭是木耳鸡蛋豆腐粉条馅儿的素包子,配着杂粮粥并两样晏骄叫不出名来的酸辣小菜,就是这种淳朴自然的味道,最能引发食欲。
就一顿饭的功夫,也不知小五怎么就抽空去打探了消息,回来后悄悄跟庞牧说:“陆大人他们没有包子,吃的是杂粮饽饽。”
也就是说,这看似家常的包子还是他特意吩咐了人单独做的。
大家心里就都有点不是滋味。
辰时刚到,众人便在陆熙凉的陪同下前往江家,半路还接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昨天奉命去租车行调查的衙役有了突破。
“因最近不是农活和买卖繁忙时节,租车的人不多,卑职带人将城内外九户租车行挨着敲过去,得知租了车还没还的一共有四人。卑职要了他们的名姓和住址一一核对,确认其中一个在搬家,一个在修缮房屋,另一个在替人拉货挣钱,当日都有证人。唯独那个叫夏清的,留了个客栈名,但卑职去问过,他根本没在那家客栈停留过,是假的。”
“有画像吗?”陆熙凉问道。
“有,”衙役点头,显然也是做惯了的,“当场就叫人按租车行掌柜和伙计的描述做了。另外,那夏清还顺便租了一头骡子,所以掌柜印象格外深些。”
寻常人家哪怕没有车,但如今世道好了,基本上都会有头牲口使唤。纵使自家没有,左邻右舍肯定会有,借一借也就罢了,专门来租牲口的确实不多。
晏骄如今也是艺高人胆大,坐在马背上还敢跟庞牧凑着头看画像,“瞧着倒是个斯文人模样。”
“是,”那衙役道,“夏清是上月二十七去租的车,掌柜说他穿着长衫,文绉绉的,说自己是要进京赶考的,半路病了一场,与同行友人们错了开去,只好自己租车走。因秋闱第一场就是八月初九,众人不敢怠慢,不过半个时辰就给备好了。原本两边是说好了的,夏清考完试回来时顺路还车……”
说话间就到了江家门口,晏骄略一思索,将画像递给许倩,“等会儿你寻个空,偷偷拿着画像去问当日跟着江清薇的下人,看他们见没见过夏清。”
许倩应了,“大人您是怀疑江员外有所隐瞒吗?”
晏骄点头,“任谁遇到这种事都无法保持冷静的,就算衙门的人不上门,也该主动跑来一日问几遍的。可案发到现在都三天多了,江家人竟坐得住?”
要么那个江员外真的自负到了觉得自己可以一力解决的份儿上,要么就是他们还接到了别的消息,确定江清薇不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