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并被控制住的还有这人的朋友,经过核对,他消失的这些天确实在城外,自此洗脱干系。
青字端雅,楼字方正,可偏偏这么两个字凑在一起,表达的意思便如脱缰野马般失控了。
它们就好像墙角、地缝等幽暗处悄然滋生的青苔,潮湿肮脏,无论外面是多么好的日头,永远都晒不透。
在这一瞬间,晏骄不自觉的回想起了以前经手的许多案子,想起了血溅三尺的嫣红,也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君子任泽,顿觉百感交集。
有时最污秽的所在,反而能开出最艳丽高雅的花。
“林平,”晏骄唤他进来,“拿着王十三的画像去青楼问,明妓暗娼,一家也不要漏了。”
王十三的尸体虽然有些肿胀,但因面部完好,倒也还能将生前容貌猜个七七八八。晏骄验尸结束后也叫画师画了头像,一份留档,一份连同死亡证明文书一并放回老家,让当地官府销户的同时看能不能叫家人来认尸。
说是认尸,此去湖广山水迢迢,往返怕不要小半年,刑部总不可能放着尸体任其腐烂,最多再待两日便会将其焚烧,待其家人来后,能拿到的也只有骨灰和遗物了。
“对了,尤其是那种有特殊玩儿法的。”晏骄补充道。
她有种预感,这回的案子了解后,整个团队都会成熟很多……
特殊玩法……纯情的林捕快刷的红了脸,忙不迭转身要跑。
“等等,”庞牧却又及时叫住他,“先查康远县,若无结果,直接查京城。”
林平下意识看向晏骄,以示询问。
晏骄略一思索,立刻便明白了庞牧的意思,“不错,就这么办。”
康远县距离望燕台也不过一个时辰,若是坐车骑马就更快了,试问谁人能在到了皇城脚下还忍住不进来瞧瞧的?
更何况王十三是来做买卖的,自然更不会错过汇聚天下货品的京城东西两市了。
只要他进京城看了,即便与人应酬,难不成还要巴巴儿把人带回康远县?必然是就地的。如此想来,反倒是京城内的青楼嫌疑更大些。
林平走后,晏骄陷入沉思久久不语,直到庞牧用手在她眼前晃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总觉得这个案子还没完,”她蹙眉道,“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我一直都怀疑受害者并不只王十三一人,甚至也也不止医馆伙计口中另一名购买金创药的伤者这么两个。”
别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代,哪怕就是对这方面看的没这么重的现代社会,男人们还时常会对生殖方面的问题讳疾忌医。恰如这几日她试过的侍卫团和众衙役,大家如避蛇蝎的反应也很好的验证了这一点:
在被去势后,恐怕王十三这种遮遮掩掩的反应才是最正常的。
他是因为倒霉死了才爆出来,那么会不会还有没死的?
庞牧顺着她的思路想了下,也觉得可能性比较大,“用你的话说,就是做这种案子的凶手肯定是变态,出于某种目的报复某类人群,而报复成功所带来的快感是会上瘾的,如果一直不破案,一直无人制止,他们就会继续犯罪。就好像当初的娇秀灭门案,还有那个小姑娘的橘红色袭击案。”
经过这几日走访,确认王十三是初次上京,期间并未与人结怨,而且他衣着朴素,被人盯上劫财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倒霉。
晏骄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不过目前能够支撑这种结论的也只有以往的经验和我的直觉。”
完全不能作为证据啊。
“经验和直觉往往是最可靠的,”庞牧笑道,“多少将士都是凭这个捡回一条命。既然怀疑,叫人去查查就是了。”
“除了金创药之外,最好也打探一下最近有没有大夫悄悄出诊。这种伤口毕竟不是简单敷点药就能成的,若是熬不住的,必然暗中求医。”晏骄问道:“谁还闲着?”
因为这次的调查范围有些大,为了尽快破案,她手底下的捕快和衙役基本上都派出去了,那么……侍卫团?
想到这里,夫妻二人下意识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蔫儿坏。
“抓阄吧,”晏骄干脆道,“抓着谁,就派谁的侍卫去。”
哎,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一炷香后。
庞牧抬头喊道:“小四小五!”
小四小五闻声对视,多年来侍卫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们危险降临,然而下一刻,职责又迫使他们遵从号令,站在庞牧面前,“公爷。”
庞牧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这里有件极其要紧的大事交代给你们去办。”
老实巴交的小五瞅了他一眼,没做声。
小四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微笑,“公爷,真有大事儿的时候您从来不跟咱们说这些。”
都是直接吩咐的。
庞牧被口水呛到,晏骄努力仰头看天:啊,今天天空好蓝啊!
另一边的小六和小八扒着墙头看,颇有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痛快,闻言大声道:“公爷,瞧瞧,这俩人都会顶嘴了!全是惯的!”
“侍卫团素来令行禁止,哪儿来这许多话!”
“罚他们不准吃晚饭!”
小四小五齐刷刷扭头,报以核善的眼神。
两个小的秒怂,嗖的从墙头消失了,结果就被从墙下经过的齐远逮个正着。
“好小子,探头探脑搞什么鬼!”
小六眼珠一转,一脸严肃的说:“里头乱套了!大人和公爷大清早就做些无鸡之谈,四哥五哥竟妄图抗命不遵……”
齐远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都他娘什么乱七八糟的?
五月二十,阴雨缠绵,乌云遮蔽,天边偶尔滚过几个闷雷,轰隆隆的不消停。
斜风夹着细雨笼罩天地,时大时小乱刮一气,打着伞出去走一遭,衣裳都要湿半边。
素日活泼的鸟儿也不敢飞了,都在屋檐、树叶下挨挨挤挤排成一排,抖着羽毛上的水,安静等待风雨过去。
专门盯金创药这条线的莫西冒雨来送消息,说找到了画像上那个人,是康远县一个叫云安的商人的小厮阿沅。
阿沅每日都要外出替主人家跑腿儿,莫西摸清规律后半道拦了他问话,这小子不经吓,没撑多久就交代了,果然是云安遇到了跟王十三一样的事。
这一重大线索不仅证明了之前晏骄关于连环案的推测是正确的,而且直接带来人证,极有可能对案件侦破起决定性作用。
众人都是一阵兴奋,晏骄毫不迟疑道:“去康远县见见这个云安!”
去的路上,晏骄还在听莫西介绍云安这个人。
“他在康远县也算小有名气,十来岁上就跟着人走南闯北,什么赚钱贩什么,如今也有三五千两的身家。”
说到这里,莫西话锋一转,有些厌恶道,“奈何此人生性风流,家有贤妻却偏爱在外头寻花问柳,更在城西有一座外宅,专门带些女子去办事。若是得趣,还会养些时日。听那小厮阿沅交代,上月底云安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女子,却不如以前好上手,只是吊着,偏云安反而大有兴致,先将人安置在外宅内,谁知阴沟里翻船。”
晏骄点点头,又问:“伤口是他自己处理的?没请大夫?如今情况如何?”
“小厮说云安年轻时时常与人斗殴,对处理伤口颇有一套,且好似当时那处糊着好些纸,流血不多,他便叫小厮去买了金创药,倒也养的差不多。后头偶有低烧,再请大夫来却也能掩人耳目,不怕什么了。”
庞牧啧了一声,有点兴奋,“凶手是个内行!”
前几天他问过王公公,若太监去势时如何止血,得知一般是要先把附近肌肉打的麻木了,同时用线狠狠勒住,叫它不过血,快速切掉后再以冷水浸透的纸张覆盖。
若是提前打点了,还有的能给用硝石冰冻代替击打,少受罪,流血少,恢复的也快些。
不过绝大部分人不到走投无路也不会去当太监,所以硝石的法子基本相当于没有。
“确定是个女子么?”庞牧追问道,“等闲女子却哪里知道这些?”
莫西压根儿没想过凶手是个男人的可能,直接就懵了,愣了会儿才结巴道:“这,这难不成还能是个男人?”
庞牧摇头晃脑道:“说不准。”
素来正派的莫西嘴都合不上了。
等他们到达康远县时,原本的细雨已成瓢泼之势,街上摊子收的干干净净,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只有路边做熟食的店铺内飘出一阵又一阵白色水汽,汇入雨幕中瞬间消失不见。
石板路上积了薄薄一层雨水,车轮碾过时溅起细小水花,将上面的铆钉和纹路照的清清楚楚。
莫西指了指前头,“就是那栋宅子。云安虽然搬回家住,但因怕被妻子看出端倪,至今都分房睡着,也不见客。”
不见客?他们又不是客!晏骄挑开车帘瞧了眼,“去叩门,直接亮腰牌。”
幸运的是除了云安本人和贴身小厮阿沅之外,整个云家上下无人知道他月初遭遇了什么。门子一听是刑部来人,还以为主家犯事儿了,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记得主人说的什么不见客?直接把人让了进去。
庞牧回头道:“老齐,你带小八守在外面,这么一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抄家来了。”
齐远咧嘴龇牙,“我倒是想啊。”他都好几年没干这营生了。
大名鼎鼎的定国公夫妇亲自来访,放在寻常百姓家可谓祖坟冒青烟,饶是云安不想见人也得出来迎接。
据阿沅交代,他是本月初一出的事,距今也不过二十日,又是偷摸养病郁结于心,整个人看上去就很憔悴,走路也不稳当。
他的妻子是个极温柔的女子,一直以为丈夫最近身体抱恙,见他过来还本能的伸手搀扶,谁知下一刻就被挡了回去,连晏骄这些外人都替她不忿。
她却好似习惯了一样,对众人恭敬解释,生怕这群突然登门的贵客降下怒火。
晏骄有些不忍的看着她,“夫人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来问些事情,问完了就走了。”
云夫人越发紧张了,忙道:“外子最是老实本分,绝不会惹是生非,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本分?庞牧呵了声,意味深长的看向云安,“云掌柜好福气啊,夫人这样贤惠。”
可惜并不知道惜福,闹到今日地步,不得不说也算自作自受。
云安早在他们一行人到来之时便陷入巨大的惶恐和羞耻之中,如今听了这话,顿时如坐针毡,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没了人色。
晏骄请云夫人回避了,开门见山的对云安说:“我们需要那人的画像。”
云安藏在袖子里的手攥了下,“草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忘了?没关系,我可以提醒你,”晏骄道,“上个月底你将一名女子藏入私宅,本想取乐,谁知本月初一她却在伤了你之后逃跑。”
她话还没说完,众人的视线便都已经下意识往云安两腿间瞥去,他本能的夹了夹腿。大约是碰到了伤口,云安突然僵硬了下,脸上仅剩的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我们会为你保密,只要你自己不说,谁都不会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晏骄耐着性子劝道,“难道你不想替自己报仇吗?”
云安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大人越说越糊涂了,小人素来谨慎,何曾有什么仇怨?”
他的长相不算多么出色,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和油滑,不过此时额头上渐渐冒出来的汗却出卖了他。
这种非暴力不合作是最让人头疼的。
云安是目前唯一活着的人证和受害者,如果他坚决不配合,那么案子很可能就此陷入僵局。
许倩第一个耐不住性子,刚说了一个“你”就被晏骄抬手止住,只好闷闷的退了回去。
真急人,她好想知道事情真相究竟如何!
压抑而僵硬的氛围渐渐蔓延到屋子的每个角落,外面哗啦啦的雨声越发清晰,肆无忌惮的灌入众人的耳中,莫名刺耳。
晏骄皱了皱眉,才要继续,却听庞牧忽开口道:“所以说,男人就得顾家,总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呢?你有不错的产业,贤惠的妻子,还有健康的两女一儿,也算圆满了,怎么就这么不知足?现在倒好,连偷吃的本钱都没了。”
他每说一句,云安的脸色就难堪一分,呼吸也渐渐急促,待听到最后扎心一句,额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
晏骄和小六整齐划一的挑了挑眉,哇,这话说得好贱哦!
“啧啧,”庞牧继续刺激道,“其实你不说也没什么,反正倒霉的也不是我们,大不了最后成个无头公案。不过你以后的日子可就难熬啦,吃不香、睡不着,又要藏藏掖掖的做人,可偏偏凶手活的逍遥自在,没准儿来日你就能在街上瞧见人家哩。既然你这般大度,保不齐到时候还会上前打招呼,一起吃个饭,饭后再续前缘?”
众人不自觉顺着他的话想象着,脑海中仿佛真的出现了那样的画面……唉,太惨了!
云安已经被气的浑身哆嗦,可他既不敢朝这些人发火,又咽不下去这口气,喘的跟风箱似的,好似随时都会厥过去。
眼见这么僵持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要是再把唯一的证人气死就不美了,晏骄歪头看了看庞牧,意思是收兵?
庞牧点点头,终于正经起来,对云安道:“我也是男人,知道遇到这种事叫人比死还难受,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倒不如协助我们将那厮绳之以法。”
云安看了他一眼,似有触动,可眼中一阵剧烈挣扎,旋即重新恢复了沉默。
“对了,”庞牧带头走出去几步,却又突然停住,“你不知道吧?那厮还犯了别的案子,另一名受害人没你这样的运气和本事,死了。如此一来,那人便是杀人凶手,捉到了必死无疑。”
自从见面起就一直矢口否认的云安刷的抬头望来,终于主动说出第一个词,“死了?”
这些日子他把自己都封闭了,根本不知道外面出了命案,此时一听,一颗心不禁狂跳不已,一阵阵的后怕。
庞牧点点头,却没有继续停留的意思,丢下一句话后便头也不回的带人离去。
“两天,你有两天时间考虑,这两天内我们就住在城内最大的四海酒楼。”
云安下意识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送了几步,神色复杂的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死人了?杀人凶手?
那人必死无疑,岂不是意味着……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