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本不该由你开口。”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必然以为邵离渊嫌晏骄手伸得长,可晏骄懂他的意思。
她轻笑一声,垂下的眼睫盖住许多心思,“我晓得。”
世人对仵作本多偏见,若贸然提出有违伦理的建议,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既离不开又瞧不上,压不下去,却也不耐烦捧着,所以一直这么不尴不尬。
男仵作已经够难了,偏晏骄又是个女人,若非邵离渊一开始想得周到,给她头上扣了个捕头的衔儿,背后又站着一溜儿神仙,这才阴差阳错的混开了。
不然,又是一个被埋没的郭仵作。
道理她都懂,所以对这些同行有种远比现代社会更为深刻的感同身受,止不住的想替大家,也替自己做点儿什么。
邵离渊瞧了她一眼,“好算没糊涂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提出来。”
顿了顿,又道:“你顾念的也忒多了些。”
他甚少说这种类似劝慰的话。
打从认识第一天起,他就觉得这姑娘像极了一颗小太阳,浑身上下都源源不断的散发着热量,又像被猛抽了鞭子的陀螺,从早到晚都有使不完的劲儿,叫人下意识跟着调转。
乍一看,她和和气气的,见面三分笑,可内里比谁都倔,视一切礼法旧俗为无物。当初自己问她愿不愿意来刑部当捕头,若换了寻常女子,只怕吓都吓死了。可她呢?一双眼亮得像黑夜里的狼,好不容易瞧见了点儿希望,死活不顾就跳了下来。
可有的时候,太阳照的地方太多了,自己就容易着凉。
晏骄没做声。
她站的靠里,档案库又极高极深极大,午后渐渐倾斜的日光费力的穿透窗纸,半道颓然落下,在她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看不清楚表情。
“那些罪无可恕又没有悔改之心的杀人犯算什么呢?不过披着人皮的鬼罢了。”
许是带了点儿回音的关系,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漠,谈话的内容更是尖锐,仿佛只要开了一点缝儿,就立刻顺着扎到骨头里,叫人避无可避。
“抛开那些报复的不提,绝大部分死者招谁惹谁了?辛辛苦苦打拼,可没好报,就这么给那些杂碎送了命,何其无辜!”
“都说死者为大,死了就一了百了,凭什么呀?他们贱命不值钱,有什么资格跟善良的老百姓比?人家活着造福社会、兴盛家国,他们呢?祸患留人间。两眼一闭腿儿一蹬,尘埃落定,还不许人继续追究,怎么就这么便宜?”
晏骄从来不是什么圣母,这些年看过的聚散离合太多了,总替老实人难过。
不管什么世道,老实人忒吃亏了。
邵离渊活了这么大岁数,位高权重,何曾有人狗胆包天跟他说这些?当即皱了皱眉,“有些过激了,杀人偿命,古来如此。”
难不成还跟史上专政似的动辄连坐、诛九族?
若她外头这么说去,眨眼就能被扣上一顶藐视律法的帽子,还活不活了?
晏骄极其轻微的叹了口气,好似深夜凉风里的一缕白烟,一带而过,分明消失了踪迹,但总有种莫名的东西久久萦绕不去。
其实她并不是个爱抱怨的人,这些话之前除了跟庞牧躺在被窝里论心事的时候,对外谁都没说过。
可也许是邵离渊难得一见的长者关怀,亦或是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挤压着,让她终于也忍不住找人倾诉。
话匣子既然打开了,有些话就不吐不快。
晏骄两片漂亮的菱形嘴唇一碰,说出来的话又急又利,“您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可天地良心,他们配吗?臭虫似的贱命一条,有的一个人祸害了人家一家子,就像之前的陈山,好好的一家子毁啦!就算有侥幸没死的,生不如死。一条命,够赔吗?”
说这些的话的时候,她的音调分外平静,在这幽深的室内缓缓荡开,显得出奇冷酷。而冷酷中偏偏又透着一股满是尘世烟火气的悲悯,无关律法,只顾人情。
有那么一瞬,邵离渊心中竟诡异的生出一种近乎荒唐的想法:传说中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是否也会是此种情形?
“我之前还旁敲侧击的跟几个命妇试探过呢,不少都恨得咬牙切齿的。”
朝廷官员玩弄权术,在他们眼中,虽不敢说百姓命如草芥,但或许在许多人眼中,普通百姓的命也不过是个数字。管他什么难过不难过的,案子结了不就完了?
所以在很多方面,女性远比男性更容易产生共情。
她既然是命妇,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一部分隐藏的有生力量。
“胡闹!”邵离渊没想到她胆子这样大,竟敢在背地里做这种事。
话说到这儿,晏骄好似才觉察到自己有些跑题,过于放肆了。
“我有分寸呐。”她又抬头冲邵离渊俏皮一笑,瞬间驱散沉闷,言辞里重新带了往日的活泼。
“解剖并不是胡乱糟蹋,我们缝的可好了呢!顺便还能给整理个遗容啥的,用完了再埋不是一样的吗?保证什么都不缺!仵作练好了才能更好地替百姓申冤……他们生前造孽,死后这么回馈百姓不挺好的么?”
一口气说完这些,晏骄才好像知道怕了似的,“我今儿算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回。”
邵离渊从鼻腔发出重重一哼,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来,“合着你还知道。”
晏骄狗腿兮兮的上去给他捶背,结果被瞪回来,“我还没老到那地步!”
说着又哼了声,“刚不还指点江山么?现在又惺惺作态,装给谁看?”
“给您看。”晏骄仿佛跟老天爷借了俩胆儿似的,干脆利落道,“我这不是有恃无恐吗?知道陛下是明君,您是爱惜百姓的好官,不然我哪儿敢啊。”
都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话真一点儿都不错。跟庞牧、齐远、小六那些人混久了,如今她的脸皮都厚实许多。
邵离渊还真拿她这幅能屈能伸的架势没办法,才要说什么,却听一道男声伴着脚步声走近了,“恕在下无法苟同,晏大人此话说的过于无情了吧。”
晏骄抬头去看时,就见一个身高体阔的青壮汉子走了进来,她虽不认识,但脑海中却瞬间蹦出来一个人名:
裴以昭!
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生的浓眉大眼满脸正气,双目坚定有神,自带一种叫人莫名信服的气度,好像不管前面横着什么艰难险阻都挡不住他的一往无前。
很久以前晏骄曾问过邵离渊,那位大名鼎鼎的天字丙号裴捕头究竟是怎样人物,当时邵离渊罕见的斟酌片刻才惜字如金的丢出一句话:
“乃方正之辈。”
当时晏骄还笑他敷衍,可此时此刻却又觉得,除此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一种形容如此贴切。
不过现在这位“方正之辈”却在说自己无情。
他朝晏骄抱了抱拳,“在下裴以昭。”
晏骄还礼,“晏骄,久仰。”
裴以昭点了点头,正色道:“你我身在公门,自然以法度为天。且历代依法治朝纲、统民生,使得国富民强,可见其稳妥。晏大人身披官袍,自该为表率,岂可妄言?”
“我朝以仁治天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伤害不得,晏大人此举委实不妥。”
他这种“人都已经死了,你再想做什么就太过分了”的想法正是时下绝大多数人的观念。
于是顷刻间,这方小小的天地便陡然一变,成了两类人、两种思维的对抗。
邵离渊微微颔首,又看向晏骄,神色间有些戏谑,摆明了叫她自己应付。
晏骄盯着裴以昭瞧了会儿,突然笑起来,“裴大人,实不相瞒,在我看来,真正无情的是你。”
裴以昭一愣,“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