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梅迪纳!”斐帝南一拳又一拳扣着壁板,他几乎无法忍受这个家伙,固执,自以为是,二十八年的生命中几乎从来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想过一件事情。
“怎么了?”梅迪纳懒散推开舱门。
“怎么了?”斐帝南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向外拖去:“大人,我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够多,想麻烦您稍微从您伟大的理想里醒过来一小会儿——”他拖得梅迪纳步伐踉跄跌跌撞撞,压低声音克制住怒火:“瞧瞧,先生,这两块甲板已经开裂了,稍微大一点的风浪就可以打翻这艘船——再看看这儿!这面侧帆,它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到处都是撕开的口子,象您的破衬衣——还有,我们的药品没有补给,腌牛肉在发霉——”
梅迪纳打断他的话:“斐帝南,你以为我是谁?那么短的时间别人连条裤子都穿不好,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次远航!”
只有你这种淫棍才穿不好裤子!斐帝南忍住一拳揍过去的冲动:“那你以为我们是在干什么?少爷,你要去攻打什么该死的王国,至少要保证我们安全抵达,而不是站在甲板上跺跺脚,说——噢呵呵呵,这个时代在这儿!上帝啊!”
梅迪纳揉了揉酸痛的面颊:“别喊上帝了,斐帝南,上帝早就被我们得罪了。抱歉,对于我无能为力的事,我素来漠不关心——斐帝南,你不能指望我现在补好船帆。”
斐帝南叹口气:“那么——至少麻烦你管教一下瓦尔德兹家的那些大人们,我受够他们了。你瞧瞧他们在干什么,抱着胳膊走来走去,玩猜字游戏,浪费火yao炸那些没有用的海豚,到厨房偷油脂擦靴子!梅迪纳,真不愧是你的人!”
梅迪纳说:“斐帝南你应该知道,如果命令他们去干活,下场是什么。”
斐帝南无语了,他当然知道,这些养尊处优的男人们从来没有到过海船上,他们在一夜之间离开自己的家,过着苦刑犯一样的生活。航行的时间越久,他们的怨毒就越深,如果不是梅迪纳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们可能已经哗变了。他能要梅迪纳拿那些人怎么办呢?他们虽然不是好水手,但是不幸还多半都是好剑手,梅迪纳总不能也挨个去踩踩甲板说,这是多么伟大的时代啊,你们走上多么光荣的道路啊,跟我走吧,我们去一个遍地都是黄金的国度发财……
梅迪纳嘴角露出一丝丝微笑,不易察觉:“所以,你看,他们喜欢浪费火yao和子弹去打海豚,就随他们去好了,总比朝我们开枪来得好——斐帝南,放心,他们手里的弹药,我有数的很,等到他们打完的时候,好戏就开场了。”他眯起一只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开枪的动作,嘴里轻轻“啪”了一声,逼真的。
斐帝南不寒而栗。他又一次发誓,从今以后对这个人只要防范就足够了,千万不要再做提醒他的傻事儿。
可是梅迪纳一脸笑嘻嘻:“海图,我勇敢的骑士。”
斐帝南很想回应一声“没带”,但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式反应还是让他取了出来:“我怀疑你能不能看懂。”
“少废话,除了女人的内衣,我看海图是我最熟悉——”梅迪纳愣了片刻,斐帝南手里拿出来的确实是一张制作极其精良的航海图,中非西海岸的数千哩海域上,大型岛屿和暗礁,洋流以及主要季节风向,标注得清清楚楚,更加少见的是右手空白处密密麻麻列着西班牙葡萄牙的主要商船船队,从最大吨位到炮火情况一览无余,梅迪纳自己的船队也在其中,名字前画着一个醒目的黑色叉号。
“这代表你的船队属于能不碰就不碰的一类。”斐帝南的手指渐渐移向洛比托,终于定格:“刚才英国佬那里弄来的玩意儿,这群海盗,造船和航行的技术已经到了不能小视的地步。”
“战术和意识也是一流,依我看我们和英国佬早晚有一战。”
“梅迪纳,你毁了我做一个好军人的机会。”斐帝南惋惜。
“怕什么,我们失去的是一枚勋章,赢来的可是整个世界!”梅迪纳鼓励,“当然了,再我们征服世界之前,要做一点事情,斐帝南,我们要停多久?”
斐帝南回答:“至少半个月,我们必须清除船底的水藻,更换腐烂的木板,修补船帆以及补充无数的东西,最好我们可以带几艘新船走,因为以后我们可能整整三个月看不见陆地。”
“好极了,那我就在到洛比托之前解决了那个小问题。”梅迪纳轻描淡写。
斐帝南提醒:“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明天晚上到洛比托。”
梅迪纳笑笑:“放心,明天日落之前,我们会找到机会的。”他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抓起望远镜向西南方望去,看着看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喂,斐帝南,我们的机会来了!你看看,那是不是印度的船队?”
斐帝南接过望远镜,也凝望片刻,摇了摇头:“不是……他们来自更古老的东方,中国。”
“中国?”梅迪纳拗口地重复,回头大声命令:“我管他呢——命令下去,瓦尔德兹家族侍卫队全体侍卫立即到胜利号集合!”
匪夷所思的命令,胜利号是一艘单桅轻帆船,船员水手纷纷离船转移,而134名原侍卫则笨手笨脚翻上甲板或者搭架舷板,这些在平地上身手敏捷的男人们此刻却个个神情紧张小心翼翼。
斐帝南皱皱眉:“我带他们去。”
梅迪纳厉声:“斐帝南!胜利号的支索帆坏了!”
斐帝南没有看他,只是轻轻纵身一跳,手按在船臂上翻进胜利号里:“我知道你的意思,梅迪纳,我会回来,只是不喜欢士兵打一场没有统帅的战斗而已。”
那些来自古老东方的船队浑然不知地驶进,隐隐约约听到了船头上众人的欢呼……一艘,两艘,三艘,四艘。
其时的西班牙海战还是延续着自罗马帝国以降的作战风格,基本是以登船作战为主。但是,无论梅迪纳如何骄横自大,他远航总是为了黄金和货物,并不是专门打架的,他的船队也终究不能与正规军舰相提并论——这一艘“胜利号”,是船队中损耗最为严重的一艘运输船,并没有配备桨手,他今日命令手下侍卫队出战,本来也没有打算他们能够回来。
斐帝南当时跳上船,唯一的目的,只是不想梅迪纳对着自己人开炮而已。
他握着剑,心里不舒服极了——身后的侍卫们指指点点兴奋无比,前面的中国船员用力挥手满脸笑容——他们即将莫名其妙的残杀,只是为了防止一个哗变的可能!
或者,更加让他不舒服的,是梅迪纳的邪恶如此强大,每一次杀戮似乎都是天经地义,梅迪纳推着他心中的底线,一步步后退,踏过天堂与炼狱的交界,不可自拔。
“秦爷,看,佛朗机人!”中国船头瞭望的年轻人高兴地回头大叫:“终于看见船了,咱们有救啦!”
只是一声嘶哑地喊声刚刚出口,一枝长箭便从胸口透了出来,年轻人向前一个踉跄,从船头跌落到碧蓝的海水中,挣扎了几下,然后再无声息。
那个被喊为秦爷的男子胡子拉茬,脸色被海风吹得焦黑皴裂,回头对身后那艘船怒吼:“李致知!你言而无信——”
斐帝南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只是他至少看得出来,这四艘船原来也不是一路,好像是历尽劫波反倒终于翻脸。这些东方人看不出具体的年纪,但勉强看得出都是格斗的好手。四艘船,加在一起大概一百多号人,现在旗帜分明地分成两派,年轻人一落水,所有人立即抓起刀枪,拉出决一死战的架式。
“大人,我们怎么办?”身后有人请示,一样的糊涂。
斐帝南索性挥手:“看不明白,等他们闹完了再说,停止前进。”
“李致知!你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船上的男人们挤成一团,船只没有人照料,被风吹得打横过去,一名水手连忙转舵,然而身边都是人,舵轮转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反而变成秦爷的船身横对着身后李致知的船头。他们俩的船看起来勉强算作旗舰,这一对峙,倒没有人注意不远处杀气腾腾的西班牙强盗。
李致知大声喊话:“秦伯旻,交出九龙璧,饶你们不死!”他声音虽然大,但是依然坚定决绝。
秦伯旻仰天厉笑,右手死死握着把刀:“李致知!我们在海上漂了八个月,这么些风浪艰险都一路闯过来——你,你还是忘不了九龙壁?”
李致知已经虚弱之极,手里的雁翎刀几乎都握不住,却只道:“职责所在,秦兄,见谅。”
秦伯旻一手挣着船璧,犹豫:“我给你九龙壁,你真的就此作罢?”
身后汉子们一起喊:“秦爷!”
“我们一路逃过来,村子也没了亲人也没了!秦爷,我们和他拼了——”
“秦爷,这个时候给他,咱们不甘心!”
秦伯旻却是举手制止:“兄弟们……算了……咱们死的人还不够多么?出海的时候咱们可是整一个村哪,你们想想那些舢舨,想想那些死了的老人孩子……咳!想想他们图的什么?这个九龙壁,害死多少人哪!李致知,我给你!天见可怜,咱们两边的人闯过那么多大风大浪,没淹死没饿死,别死在自己人手里。”想必淡水已经缺了许久,秦伯旻说了这么几句话,喉咙已经嘶哑地发不出声来,只伸手撕开自己的内衣,取出个小小红匣子,上面缠裹着明黄丝绫,郑重托了起来。
李致知眼中已经有热泪翻滚,伸出手去,尽力够那匣子。
“轰”的一声巨响,炮弹落在了秦伯旻船的正中,这艘已经被风浪折磨到腐朽不堪的破船猛地倾斜,重重撞在李致知的船上,而且主桅杆当即砸下,秦伯旻躲闪不及,竟然被桅杆压在船舷上。海水从无数裂口翻涌上来,眨眼间,这艘船便要沉没。
秦伯旻船上的男人们竭力想要移动主桅,但是连桅杆带大小船帆何止数千斤,一时竟然移不开。秦伯旻大半个身躯被死死压住,刚才拼命用身子护住匣子,反倒变成左臂压住红匣无论如何都抽不出来,他头脸全是鲜血,抬不起头,只叫:“致知——九龙壁——”
李致知大吼:“秦兄,我在这里,给我——”
秦伯旻猛一咬牙,右手拿过刀,向左臂用力一砍。
李致知大吼:“秦兄——”
这一砍之下,秦伯旻力气不足,单刀嵌入骨中,只是他好像不知疼痛一样,反复砍砸伤口,连跺带锯,将左臂生生研断,右手取出红匣,在单刀上一挑,用力向上方掷了去。
他气力已经不足,单刀抛了一半就向海中掉去,李致知连忙一抄,手心握紧刀锋,把那带血的红匣拿了回来。
秦伯旻的帆船,终于被无边的海浪吞噬。
斐帝南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却看得见两个男人在誓死捍卫着某一样东西,不仅仅是一个盒子……
他回头,怒吼:“梅迪纳!为什么开炮!”
梅迪纳的座船也已经驶近,他双臂环抱胸前:“没什么,开一炮玩玩。”他对着斐帝南身后的侍卫们命令——“愣着干什么?还不上船?看看这些东方的客人们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东西。”
扮成海盗劫掠商船?侍卫们明白了过来,这可比打海豚有意思多了,他们一起吹着口哨跳上了中国船,看着那些中国男人们面色坚毅地聚拢在一起,有着破解不出的东方的沉静。
“我们是大明朝的子民。”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竟然说的是西班牙话,那是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黑瘦女孩,怯生生地从男人们背后走了出来:“我们船上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请放过我们吧。”
“喏——”梅迪纳伸出一只手,示意那个红匣子。
中国的男人们立即激烈地争论起来,那个黑瘦的女孩子也在内,但是,很快,黑瘦的女孩子就占了上风,只有零零星星地反驳。
梅迪纳不耐烦了,只听得几个重复性比较高的发音,什么龙、脉、五百年、归来……他打断了面前的紧急会议:“你们有完没有?”
黑瘦的女孩子走出来说:“先生,我们商量过了,这个盒子里是我们国家的珍宝,您可以拥有他,估价或者出售,但是恳请您保护它——如果做不到,我们将决一死战,玉石俱焚。”
梅迪纳当然点头:“当然,我不会和钱过不去,来,小姑娘,你亲自把它送过来。”
那姑娘虽然哆嗦,但是眼睛里瞧不出一丝害怕,她回头看了看那些叔叔、哥哥,他们一起对她点了点头。小姑娘跳上梅迪纳的小船,攀上他的座船船头,
红匣子里垫着数层软缎,里面是赤橙黄绿蓝靛紫黑白九色玉龙盘绕纠缠,纹理巧妙地相合,组成一个六面菱形体。梅迪纳对玉器毫无研究,一时也估不出价格来。
倒是那些中国人——如果运到新大陆,说不定能卖出好价钱吧?
“小虹——你可记住我说的话?”李致知忽然大喊。
女孩子用力点头,点得很重。
“别怕,爹爹哥哥们都在这里看着你,我们哪里也不去,五百年后苍龙归来的时候,我们一起给它指路——指回家的路!”李致知微笑起来,看着那个即将落在一群强盗手中,煎熬过无尽岁月的小妹妹,那个有着黄色肌肤和黑色眼眸的女孩子……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看上去,他显得很年轻,似乎也很英俊。
于是,逃跑的人和追捕的人,一起拉着手,纵身跳进万顷碧涛之中。
不知他们是否已经自尽,但是跳下海之后,这些人,再也没有浮起来……这里,离非洲西海岸,还有一天的航程。
小女孩用力扭过头,看向遥远的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她的家乡……
梅迪纳怒气冲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杀人是一回事,但是,看着那些人这样死去,似乎有种侮辱涌上心头。
女孩子别着脸,不说话。
梅迪纳捏住女孩子的下巴扭了过来:“装哑巴?找死!”
女孩子笑了,她有双很大很清澈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她张开嘴,鲜血流了下来,嘴里赫然是一小截小巧的舌尖。
小姑娘用力吐出了舌尖——好像恨透了那段属于自己的血肉一样。
斐帝南已经跳上梅迪纳的船,拳头握紧,骨节克拉克拉地作响。
梅迪纳也被震呆了,看了看斐帝南:“怎么不打?”
斐帝南低下头:“我的手一样脏,我没资格打你,梅迪纳,你和我,一定会下地狱。”
“是吗?”梅迪纳下巴扬了起来,倨傲不可一世:“既然如此,我把肮脏的事情做到底好了!”
他猛一挥手,身后,十几门火炮齐鸣。
落在海里的炮弹激起了冲天的水柱,当然,这么短的距离,不可能有太多落空的炮火——三艘中国旧船挣扎着,沉没,船上的一百多个瓦尔德兹家的侍卫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血肉横飞。
一些人落进水中,奋力向梅迪纳的船游了过来。
梅迪纳冷笑,转身,命令——“满帆!全速!目标格瓦拉。”
在古老的中国,有一句很古老的话,叫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碧蓝的海水,似乎可以容纳世上所有的鲜血和屠杀。
洁白的船帆渐渐在夕阳的余辉中远去,碧波清澈,碎玉熔金,美不胜收。